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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出家

2020-11-09叙事散文半树
出门,大风撕裂天空,红光刺眼,云坠落向下,路蜿蜒向前,我仰脸,母亲在空中看我,她的叹气声,沉重如山,乌云一样罩下来。我说,你知道我早晚要去。母亲不回声,骤雨就直泄而下,红光被盐碱地反射向上,黄色水汽弥漫天地。我知道,雨点是母亲哭泣的眼泪,可
  出门,大风撕裂天空,红光刺眼,云坠落向下,路蜿蜒向前,我仰脸,母亲在空中看我,她的叹气声,沉重如山,乌云一样罩下来。我说,你知道我早晚要去。母亲不回声,骤雨就直泄而下,红光被盐碱地反射向上,黄色水汽弥漫天地。   我知道,雨点是母亲哭泣的眼泪,可我佯装不知,仍急行,路黑如漆。母亲说,你天赋异禀,可我从未说过。我说,你现在可说?母亲说,你出生前一夜,我梦噩不断,有梵僧,秃头,干瘦,赤脚,苍黄色僧袍,手牵一头骡子,微笑着对我说,施主借宿一宿可好?我就莫名心里慌慌的,拒绝他,说,这里房子小,你找另外的人家吧。那僧人不走,还是盯我看,还笑,笑得我心里更发毛。我就再赶他走,我说,你走吧,天色已晚。他不走,他说,我今天定要住在这里了。我气了,上去用手赶他,心里刀割般疼痛,汗水渗透衣衫,猛醒,窗外太阳高悬,你就出生了。   母亲的话让我不忍心,我就抬头看她,泪水下来,我说,母亲,你早就给我说过了。母亲说,可我从未给你说过你出生后的异禀。我说,你现在可说。母亲就说,你出生后,邻家也同时生下俩个男娃,村子里瘟病横生,灾民奔走,热浪翻滚。我沉默不语。母亲说,儿啊,你可知道,其他的俩家母子如何了?我说,母亲,你给我说过了,他们都热死了,我是唯一活下来的。   暴雨继续如注,母亲接着再说,儿啊,我唯一的儿啊,可我确实从来没有给你说过,你来到这个世界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我说,你现在可说。母亲说,你三岁不会言语,你父亲就着急,我也着急,我们害怕你是哑巴。一天,你就跌跌撞撞走来,攀着我的怀,清晰地吐出两个字——吃斋。我就知道了,你早晚要走这路。   母亲的话让我想起了,那年五岁,我也从这路出走,前前后后都是大河,水泛滥,我在水上走,母亲在后面追,这个时候突然涌出石桥,桥前水退去,空旷的黄土伸展,茅草连天,大风呼啸,有僧人禅定,鼻耸眼涨,诵经声从他发捎盘旋向上,有袈裟沿着诵经声的路径,从天而降,闪烁着金色的光芒,飞奔着来罩我。母亲在袈裟还没有着上我身的时候,拉我回头,泪水涟涟,天空顿时光芒消失,夜色岑寂。回家的路上,姨妈在张望,她大惊,她说,你们看!看啊……前面来一和尚,母亲听姨妈话,瘫软在地。   现在,我再向前看,路的前面有光芒隐约出来,晕黄色,星光开始惨淡。我对着空中说,母亲啊,吃斋的事情你给我说过了啊。母亲就黯淡了神色,母亲说,儿啊,这就是天数,我拦你到死,你还是要去?   我说,我要去。   母亲就隐了,大雨淡去,我看见前面路的光芒开始更亮,一个人这个时候就鬼魂一样跳在我的面前,我认出他,他叫金德胜,是我的同学。   那年金德胜和我一天娶妻,七月流火,瘟疫再次流行,满大街都是抬棺材的人,迎亲队伍就在这些埋死人的队伍中穿行,悲戚声,锣鼓声,声声震天动地。四天之后,金德胜死了,浑身上下肿胀,成了带肉的骷髅。他的母亲横躺在院子里,身体抽搐,嘴角泛白色的泡沫,他的媳妇红衣换成白衣,无语无泪。金德胜刚死,我也死了。我死了,看见群山,树都黑色,无叶,无花,有人在水面上架着我飘飞,突见一庙门,我被掷在地上。四周静寂。阴森。恐怖。一个管帐的先生在桌子挥舞笔毫,我从地上爬起来,近前,问,先生,我犯什么罪,让我来这里?先生就说,你阳数已尽。我害怕,我想起了刚娶的妻子,还有我一生哭哭啼啼的母亲,我说,先生,我能转生吗?他就说,等着吧。我等,等,等啊,等啊,我感觉自己等了几千几万劫的时候,再来两人,架我走,进一间屋子,还是一片黑色,所有的一切都是黑。有人唤我,说,你已死,现在要转生。我胆量就大了,我说,我哪里有罪?那人说,你无罪,是阳数已尽。我说,我在世的时候天天诵经,如何让我转生?那人说,你本应在十七岁死,念你诵经虔诚,已增你五年寿。我听了,就跪下了,我说,我还想诵经,如你放我回去,我一生虔敬诵经,再不生其他念想。那人不再说话,我又被人架,山从我的身边呼啸而过,大水在脚下翻腾,我睁眼,窗外红日三竿,妻子和母亲的泪滴落我的脸上。   我预感金德胜要拦我,我向前,直冲过去,我说,你不可拦我!金德胜说,我不拦你,我送你,你早晚要走这路,只相求你成就圆满后,度我。他说完,向我拜了又拜,他每拜一次,都有强光从地上翻起,天空炸满金色。金德胜的话让我欢喜,我看见,油灯在远处更更亮,青烟上升,晨曦开始涌出。   前面又出来大河,水上漂浮着尸体,女的面向上,男的面向下,有乌鸦,在啄食尸体。它的嘴每啄一次,尸体上就有黑红的大洞呈现,血染红了河水,死人的油腥子在水面上漂浮。岸边,有一女人仰面向上,尸体腐烂,怀里的孩子,仍叼着她的奶头,双脚乱颤;还有我的父亲,他立在河边,看着我,沉默无语。我知道,我必须走过去,我走过去,我就到了彼岸,我就淡漠了世上的生苦、老苦、病苦、死苦、忧悲恼苦、怨憎会苦、恩爱别离苦、所欲不得苦,我就再也不会回头。耳边到底还是传来妻子的声音,她惊慌失措地喊,声音嘶哑,她说,你去了,我如何渡日?她的话让我身子晃了又晃。我想起了,我这一去,她再也没有了活口的营生,她必改嫁,我还有何脸面在这世上立身?我这么想着的时候,我的脚继续前行,有声音在空中响起:别人的妻子可以改嫁,你的妻子如何不可改嫁?孩子的哭声也传来了,他们都喊,父亲大人,你去了,我们如何渡日啊?我的身子更加摇晃,我的五脏六腑都疼,我的泪水飞溅而下,大河浊浪滔天。我的五个男孩,大的十四岁,小的刚会走,我这一去,他们必定流离失所,沿街乞讨。有声音在空中再次响起:别人的孩子可以讨饭,你的孩子如何不可?我不再想,我不再听,我继续在河中前行,我上岸,浑身的水汽蒸发,脸白身净,清修院遥遥立在晨蔼中,佛光弥漫四荒八野。   我扣门,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和尚出来,问,施主你有何事?   我说,我来见清池和尚,我要出家。   进客堂,清池师傅盘坐在毯子上,佛珠低垂在他的手边,眉慈面善,说,不要轻易出家,来住几天,过了,就回去。   我就急了。我滔滔不绝就说起来。我说,我研究佛经多年,在俗世,我是医生,我有很好的生活。我出家,不为衣,不为食,不为住,不为逃避。我自感对佛法研习还不够,我为难弘扬佛法;我自感世风日下,人欲横流,我为没有半点挽救的办法自责;我要成就自身的圆满,我更要觉悟众生。我说完,就双手合十,对清池师傅拜了又拜。清池师傅不说话,沉默好久,才艰难地说,我满你所愿。   再一日,风清云淡,是三月的天气了,从清修院到高明寺的弯曲小路上望去,盐碱地里也有青草葱葱,野花灿烂,到处都是欣欣向荣,到处都是阳光扑地。我着长衣,牵清池师傅的手,孩童一样去落发。纯魁师叔见我来,好不欢喜,他查八字,五行中缺金,配我一个“衔”字,法名为“隆衔”。众师兄唱香赞,声声震天,大殿帷幕也舞蹈,香气也上升。我中间礼佛三拜,向北四拜,向南四拜,我内心喃喃自语,辞谢天地、君主、父母、师长。我长跪合掌,顶礼纯魁师叔,心里辽阔,一览无遗,无边无际。纯魁师叔洒净瓶甘露于我,拿过剃刀,唱诵:第一刀,断除一切恶;第二刀,愿修一切善;第三刀,誓度一切众生。清池师傅满面泪水,也唱诵:金刀剃下娘生发,除却尘劳不净身,圆顶方袍僧相现,法王座下大丈夫。   这个时候,我的已经混杂白色的发,在雪亮的刀下,一丝丝,一根根,在空中打着卷儿,横着走,斜着走,直着走,飞落而下,我的眼泪也飞落而下,再也不能停歇。
后记:   倓虚法师,师名隆衔,字倓虚,河北宁河县人,四十三岁剃度高明寺。后,学于观宗讲寺,拜谛闲大和尚为师。学成北归,不辜师命,于东北、华北、青岛等先后建造大丛林多处;并随时随地,为大众讲经说法,无碍辩才,滔滔不穷,听者悦服。又提倡僧校,造就后贤,数十年来,人才蔚起,天台一宗,由此盛弘于北方。现青岛湛山寺,有祖师殿,供奉法师塑像,佛子感恩法师大德大智,礼拜者众,香火兴盛。   此文半树以倓虚法师出家前生平写就。   顶礼倓虚法师!   2007-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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