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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二姑和她的牛犊

2020-11-04叙事散文云南袁青
想不到今年的这个春节竟是最后一次听二姑谈她的牛犊。在二姑家的火塘边上,二姑给我讲述了她的一个梦。她说她梦见一个偷牛者站在她家的房檐下,后来她请村里的姨太奶奶算了算,说在今年春天要破小财。二姑接着又说,今年她打算在老塘子边上的地里栽上烤烟,卖
  想不到今年的这个春节竟是最后一次听二姑谈她的牛犊。在二姑家的火塘边上,二姑给我讲述了她的一个梦。她说她梦见一个偷牛者站在她家的房檐下,后来她请村里的姨太奶奶算了算,说在今年春天要破小财。二姑接着又说,今年她打算在老塘子边上的地里栽上烤烟,卖出钱来给表哥还帐,我听着,也算有一点放心。心里想,二姑都67岁了,还有这样的打算,大概她的病不会有什么大碍吧?尽管在省城做商人的兄长每次一听到二姑病了,立马打电话叫我抽时间回来看看,甚至买营养品的钱他出。可我还是没抽出时间来,花上两个小时,从我所在的县城赶回乌蒙山里的这个村落。兄长在电话那端还再次强调,我们都是在二姑的脊背皮上磨大的,无论如何我都要回去看看二姑。我便在电话里说,不用多说了,我们都知道,也不会忘记。
  这是事实,奶奶爷爷死得早,而二姑家就在我家的前排房子,我们没有比她更亲近的亲戚,所以父母去地里做活的时候,都是把我们留给二姑带着。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我童年的大部分夜晚是在她家充满着烟尘味道的楼上睡觉的,那时二表姐和三表姐都还待守在闺中,特别二表姐,总是喜欢把我叫去和她睡。二姑家的粮食特别多,每年到中秋过后,整个楼上堆满了黄灿灿的玉米。而现在,那位春节期间还和我说了许多话,笑容可掬的农村小脚老人突然不见了,我心里满是酸苦。
  二姑到第四胎,才生了个男孩,也就是表哥,这在乌蒙山里的农村是不常见的,因为‘养儿防老’的思想一直很严重,甚至延续到九十年代初期。而我家却不同,大哥二哥还有我相继出生了,村里的人都夸母亲有福气,后来再有了弟弟,四子齐全,人家就更夸了。事实上母亲一直想生个女孩,可是计划生育政策来了,母亲于是就把现在的小妹带来了。小妹家很惨的,她的亲生父母在她半岁的时候,去山上锄玉米,天上下雨了,两个人都来到大树下避雨,双双被雷击掉。兄妹五人,二姑怎么都没当外人看待。后来大哥二哥都念书去了,我便情理当中地赶着老黄牛去放了。教书的父亲和我的老师商量,让我念上午的书,下午跟着二姑去放牛。
  牛被赶出来,屙着脆响的牛粪,从村前的公路上向河边走去。河水凉的时候,二姑便把黄牛犊抱在怀里,两只三寸来长的小脚承受着一个人和一头牛的重量,从石桥上晃悠悠地过河去。河那边的母牛回头用慈爱的眼神看着二姑和她怀里的牛犊,牛犊挣扎着从二姑怀里站到地上,母牛便俯下头去舔牛犊的脑袋。二姑这时候就说,牛犊也和人一样,嫩脚嫩手的,会被河水凉出风湿病来,到老了留下残疾,就像她一样。二姑小时侯被奶奶逼着缠脚,落下祸根,一直有风湿等病的困扰。
  我和二姑把牛赶上山去,二姑就坐在深沟里的青石上,把她的小脚放出来,解开一道道的裹脚布,那是一双惨不忍睹的小脚。事实上,这和奶奶又有什么关系呢?那时候社会就只发展到那一步,不裹都不行。二姑把老长的裹脚布挂在树丛上晾着,山里的阳光很暖和,我睡在青石上,一面听着二姑讲原来的事情,一面看着山顶上飘来又飘走了的白云,看累了,不知不觉中就睡着了。
  二姑家的母牛生下第三个牛犊的时候,我可以读白天的书去了。比我整整大六岁的表哥正在读初中,乡村里的学校积聚了很多周围农村里的孩子,条件非常艰苦,但精神面貌却很好。下课的时候,全校的学生就围拢在教学楼迎东的那面墙下,争抢着位置去烤那刚刚升起来的太阳。身体较为肥胖的表哥总是被他们班上的同学追赶,目的是要把他留在身边取暖。我想,大表哥真和猪一样啊,要是我,谁敢这么做,一定是拳脚相向的。我不知道,是不是放牛时候看到的白云把我培养成倔强的性格。
  但我也有羡慕表哥的时候,其实不光我羡慕,我家兄弟四人都十分羡慕他的。表哥不用洗衣服,每次穿脏了的衣服都是表姐们为他洗;表哥不用干农活,即使去到地里,也根本不像我们兄弟四人一样,汗水像溪水一样从后背流下来;更为羡慕的是,表哥每天从学校里放晚学回来,自己在家里玩上一阵后便热油油的炒饭吃了回学校里去了,而我们弟兄四人,二哥的身体单薄,留在家里煮猪食做饭,我和大哥必须赶忙去山上要么割一篮青草回来,要么去地里把南瓜背回来,然后随便吃一点东西就赶去学校上晚自习。吃上晚饭的时候,往往是晚上九点以后。不知道是羡慕还是嫉妒,我们兄弟四人吃不上炒饭,就编出故事来嘲笑表哥,说他很笨,热猪肉的时候不知道把带皮的猪肉扒掉,结果炸得满屋子都是,还有他的脸上。
  八十年代晚期,表姐们一个个相继出嫁了,表哥也初中毕业了。二姑父是那种在农村里一辈子最勤快和最节俭的人,只知道在土地里耕耘,而其他的什么也不会,哪怕做一顿饭都无法做熟。在那样的年代,二姑父这样的劳作得以最丰厚的回报,初中毕业的大表哥不想种土地,就干起了村子里的兽医这一行当,家境状况很好的。
  我那时候正在村里的小学高段读书,成绩非常地好,甚至连我自己都无法解释在学校里取得的成绩。因为小时侯学习的汉语拼音和乘法口诀什么的我竟然利用早上的时间也比别的孩子记得快,更为突出的是,我写的第一个作文就被老师当作范文念给全班同学听了,我至今依然记得,那是一篇写放牛的作文。后来,我以全班第一名的成绩考到镇上最好的学校里读书去了,兄弟几人当中我是第一个考上镇上的重点中学的。我望着家乡四围的大山,心里老想像白云那样飘出山外的天空。
  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而粪的一个主要来源就是牛和猪制造的。在乌蒙山上的村庄里,每家每户都有一个宽敞的圈,将猪和牛饲养在里面,拉出的粪便和庄稼的秸杆一起发酵,就成了暖乎乎的牲畜圈概了。每次听到二姑家的母牛生牛犊,母亲都会说二姑照顾它们跟人没什么区别,把家里的棉袄拿去给刚生下来的牛犊穿上。尤其是说的语言,简直就和对人说是一样的,我渐渐地认为这是没必要的。
  我15岁那年,考取了省城的中专学校,一个人去昆明读书了。二哥在县城里读高中,小弟也考上镇上的初中,家庭负担很重。当上兽医的大表哥就更不下田地里干活了,靠兽医的收入他已经比平常的农村人过得好,自己认为已经成了村里的“能人”了,“能人”就应该要做能人做的事情,大表哥于是就对外人吹嘘,我在省城读书的学费,是他帮忙出的。我听到外人这么对我说的时候,无比震怒,因为他一分钱也没给过我,但父亲也一样早听人说起过,真正供我读书的他却什么也没说。
  一个寒假,大表哥送了我一块旧手表,修了三次之后,终于走得和北京时间一致。后来,大表哥承包了家乡的河道改造工程,原以为他能够发财,乡亲们都积极主动地去工地上挣钱,可在河道完成的时候,大表哥也无限风光地从丽江、北京这些地方旅游回来了,工程款被他挥霍一空。贫瘠的乌蒙山上是找不到任何肥差来填补这笔亏空的,半年以后,上门要帐的人络绎不绝,大表哥为了躲避债务,没做他的乡村医生,出去流浪了。完全把家交给二姑和二姑父两位60多岁的老人。
  在我中专三年级的时候,表哥来学校找过我一次。学生宿舍里很挤,14个平米的宿舍高低床住着8个同学,他来了,我只好去别的宿舍找床睡。表哥一住就住了一个星期,在走的那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和我同宿舍的同学就紧张地过来把我叫醒,说我的大表哥天不亮就走了就走了,我躺在床上,没有很快地起来,这也是我预料中的事情。
  我中专毕业后,分回家乡的大型化肥企业工作。每隔两个月,都要回家看看,二姑家是我必须到的,看着她逐步衰老而又在土地里劳作不已的样子,我预感到二姑会提前离开我们的。我是个内心敏感的人,有时候想着想着,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带两份礼物回去,一份给家里,一份给二姑家。二姑吃着我买去的鱼,这是乌蒙山里的稀货,也不知道说什么。
  二姑家的母牛也很老了,原来一年生一头小牛犊的功能也下降到两年生一头,连咀嚼草料的声音,都出现那种滑落的声音。二姑把一个很漂亮的小母牛留下来,做了未来的母牛,把其他的牛完全卖了,因为要用钱治病。经常病好点后就去种地了,她的信念就是从土地里能够刨出希望来,也是他们那一代人一辈子最坚定的信念。
  工作六年以来,我没见到过表哥,也许是因为那次在学校里的不辞而别,以至他后来不好意思,但我那次什么也没对他说,我们的谈话中只希望大家的未来都会变得更好。表哥也一直没有回过家,但二姑在我每次回家的时候都提起来对我讲,尽管她没完整地表达出来,但我知道她是希望在城里工作的我能够遇上表哥,传达她们思念儿子的情怀,可乌蒙山以外的天空那么广阔,茫茫人海我从哪儿寻找表哥去?终究没有这个机会。去年,二姑家的小母牛生了一个漂亮的牛犊,牛犊是在夜里生下来的,由于是头胎,难产,二姑守侯在母牛的身边整整两天,嘴里不停地说着安慰牛犊的话。母亲说这些话给我听的时候,我无言地一直在听,我发现自己多了一层对二姑的理解,就是那种比常人深厚的浓浓的母爱,只可惜表哥无法知道这一切了。
  近两年来,工厂效益不好,而我又想考公务员跳出去,回家的趟数越来越少,我想不到二姑这么快地就不见了。想了很久,二姑的身体这些年来是每况愈下的,其中最主要的是骨质增生压迫坐骨神经。听母亲说,到最后的那几天,表姐们把她的小脚拉出来看,剩下的只有骨头了,而这样,二姑都还在挺住在春节期间对我说了那些话。如今,二姑已经沉睡在乌蒙山的红土里去了,而我唯一能做的是,善待自己的父母,把握自己的人生,老实做人,踏实做事,勤俭持家。二姑和她的牛犊以及表哥,将成为我生活中的参照物,警惕着我们向明天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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