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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印象.桃花坞 [之二]

2020-10-14抒情散文薛暮冬
应该是从暑假开始。无边无际的日子。趁家人不注意的时候,楚天柱开始偷跑。他开始奔跑的地方,笔直向前,或向左,向右,能清楚地看见桃花坞的四围都是山。山,是的,总是山。他一边跑,一边想,啊,山,他必须冲着它而去。他总以为自己不会摔跤,但是,他常常
  应该是从暑假开始。无边无际的日子。趁家人不注意的时候,楚天柱开始偷跑。他开始奔跑的地方,笔直向前,或向左,向右,能清楚地看见桃花坞的四围都是山。山,是的,总是山。他一边跑,一边想,啊,山,他必须冲着它而去。他总以为自己不会摔跤,但是,他常常鼻青眼肿的。他还是跑得气喘吁吁的,完全一厢情愿似的满怀热忱。以至于用了五年的时间,楚天柱跑遍了桃花坞的山山水水。有的地方去了好多趟。他不知道,除了不断的上山,下山,少年的他,还能做些什么。那一年,他十岁。   三十多年后的这个黄昏,他仍然热爱爬山。山路崎岖,坎坷,他虎虎生风地向上跑。他一边跑步一边做梦。他又梦到了桃花山。十五岁以前,在桃花坞,他总是像现在这样奔跑,漫无目的的奔跑,像或不像任何动物。一个人。兔子在右。蜻蜓在上。两侧是芳草,绿树。他认为只有跑。要跑。渴望跑。跑过一棵树。再跑过一棵树。越跑越轻。最后跑到桃花山的山头。站在银杏树下高声怪叫。他知道,无人欣赏。但是,他终于听到了来自深山更深处的回响。那回声,冗长,持久,而且浩浩汤汤。   更多的时候,楚天柱被爷爷准确无误地找到。然后,被扭住耳朵,强行带回家。河湾边的家,成了他的囚室。在粗大的木柱之间走来走去。在古老的大青砖上独自发呆。那棵充满沧桑的桑葚树,那口长满苔藓的古井,成了他每天必须阅读的风景。许多个黄昏,他把身体打个结,为即将到来的夜色忧心忡忡。他看到,春天,蚂蚁浩浩荡荡地恋爱,结婚。夏天,阴雨连绵,蚂蚁成群结队地呼救,瘐毙。秋天,北风飞扬跋扈地遗弃落叶残红。冬天,每当古老的晚霞在桑葚林梢焚烧最后的情欲,他总是率先闻到一股焦糊味。山上着火啦。他说。火快要烧死人啦。他喊道。   但是,没有人听到他的呼喊。爷爷把他的鼻子扭得生疼。他不敢说话。他只有沉默。他是个天生怯弱的人。爷爷再次开始讲故事。然后,他一脚踏进了爷爷的1939年。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夏日的夜晚。一队鬼子杀气腾腾地开进了山村。桃花坞一片血雨腥风。到处是杀戮声。到处是泪水拍打土地发出的无助的声音。每当看到这些,楚天柱都觉得要窒息。但是,爷爷总是谆谆告诫他勿忘国耻。爷爷的口头禅就是,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毕竟,那时爷爷是个军人。尽管村里没有人知道。就像现在,村民们一直觉得爷爷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爷爷新婚燕尔。部队首长特批他带着新娘回老家探亲。在这个美丽的山村,爷爷目睹了鬼子的暴行。可他没有轻举妄动。他再三强调,他是个军人。   听到鬼子进村的消息,铁蛋和他的老婆连衣服都没有来得及穿,便裹着床单钻入后院的稻草堆里。不知什么原因,他们还是被高举着马灯的鬼子从草堆里拖了出来。七八个畜生先是轮奸了铁蛋老婆,又用刺刀从她肚子里挑出了已初具雏形的婴儿。铁蛋努力挣脱了鬼子,冲入厨房拿起菜刀就要跟他们拼命。却被鬼子活活刺死,还把他的首级挂在银杏树上示众。爷爷牙都要咬碎了。不管怎么样,他想,必须。   夏天以后的那些日子,村里很少有人敢到桃花山上走动。日军在银杏树下建了一座炮楼。里面住着八个鬼子。爷爷常在吃饭的时候,端着饭碗,站在家门口的桑葚树下,表情凝重地向炮楼方向张望。然后,他又继续磨铁蛋家的那把菜刀。刀早已被磨得锃光发亮。没有人看到,爷爷的内心深处,复仇的怒火正熊熊燃烧。他在等待着机会的来临。他要亲自给敢于来犯的敌人执行死刑。   那是个秋天的早晨。爷爷端着饭碗,再度朝炮楼方向张望。他看见六个鬼子背着刺刀走出炮楼,应该是去执行任务。他想,里面还剩两个。爷爷说,他听到了首长的命令。他听到了冲锋的号角声。他让奶奶赶紧烀了一只老母鸡,又提上一罐子老白干。晌午时分,爷爷踩着一地的阳光,向桃花山上迤逦而去。大老远地,爷爷就满面秋风地招呼道,皇军辛苦啦,良民给你们送些吃的喝的。当两个家伙埋头苦干的时候,爷爷手起刀落,两个人头次第滚落在地。爷爷把鬼子的头挂在银杏树上,又找来收藏在附近的雷管,炸药。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鬼子炮楼转眼间灰飞烟灭。   随后,日本鬼子再也没有涉足桃花坞。山村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和美丽。爷爷让奶奶留在桃花坞,自己重返抗日战场。许多年以后,少年楚天柱的眼前,不断出现战争后的场面。在烈日底下,肩并肩,头挨脚,躺着数以百计的鬼子伤病员。有的在沼泽地里。有的在灌木丛中。有的在大树底下。像咸鱼似的无穷无尽地排列着。其中更多的直挺挺地躺着不动。但是也有不少人在那里痉挛,哼哼得震天响。到处是成群结队的苍蝇。在死尸或伤员的脸上爬行者,嗡嗡着。到处都是血,都是呻吟声,以及尖利的咒骂声。汗臭,血腥,烂肉臭,屎溺臭,顺着热风一阵阵地扑过来。   而现在,桃花坞不再飒飒作声了,宁静笼罩了大地。爷爷努力地抬起头来,望向山头上的银杏树。爷爷意味深长地说,是这棵树的神性,护佑了桃花坞,所以,日本人的刺刀才没有把这个山村从地球上割去。说这话的时候,爷爷已经经历了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战争的风霜雨雪,把爷爷摧残成满头白发的丑陋老头。目光浑浊暗淡。爷爷说着说着便独自进入了梦乡,他又抡起大刀朝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了吗?   楚天柱趁机逃之夭夭。他一口气跑到银杏树下。不,有时也走。树按照原先的样子毫无表情地伫立着。形态各异的树叶在夕阳照射下不约而同的呈现出透明的微黄。夏天太漫长。叶子长时间毫无意义地绿着,在楚天柱头顶织出一幅质感薄脆的遮盖物。山上陆续有人下来。他们大声打喷嚏。空气又凉又潮湿。有两个正用方言聊天。一个说你停,他就停了。几乎是他的走就是为了停。他走了这么远的山路就是为了停。他果然停了。他停了让他爷爷赶上来。爷爷气喘吁吁地跑到山头上,给了孙子一巴掌,说,你这个讨债鬼,乱跑,叫鬼子抓去了咋办?楚天柱哭着说,不会的,鬼子不是早就被赶跑了吗?爷爷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许多年后,爷爷的笑声又在耳畔回响。爷爷早已退隐为山上的草木。楚天柱到过德国的黑森林,到过美国的瓦尔登河畔,当然也到过童话世界九寨沟冠绝天下的黄山。他觉得那实在是人间仙境但是从不会梦到它们。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什么走过这么多的名山胜水,却只会一次次在梦中回到一个地方,一棵古老的银杏树,一片被战火洗礼过的静谧和清洁,而且无缘无故的为之感动。一颗眼泪不知不觉滚落枕边。   楚天柱猜想,那就是命运给他指定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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