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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沉默的老柳

2020-10-06抒情散文暖玉

沉默的老柳文 暖玉女人说今年的夏天很热。女人是老女人,其实女人也就六十多岁。农村的女人老得快,六十多岁看起来比城里七十多岁还老。人的老在农村不光是老在白发和皱纹,更重要的是老在无用。不能为儿女用两只手往家扒时,你就是老了。也许,你还没觉得
沉默的老柳

               文 暖玉

  女人说今年的夏天很热。

  女人是老女人,其实女人也就六十多岁。农村的女人老得快,六十多岁看起来比城里七十多岁还老。人的老在农村不光是老在白发和皱纹,更重要的是老在无用。不能为儿女用两只手往家扒时,你就是老了。也许,你还没觉得自己就真的老了,可当某一天一声“老不死的”钻进你的耳朵时,你才知道自己不仅老了,而且老得快死了应该死了。于是,你的发就白得更快,你怕说不定哪天真的死时还顶着头黑白相间的发被人议论说你死得太早,说你死得早似乎就是说你应该再享几天福。可怎么着才是享福?缺吃少穿是遭罪,有吃有喝也不一定是在享福。

  涮完一个盆两个碗两双筷,女人掀开门帘从外屋走进里屋。老伴已经躺在炕的那头儿闭起了眼,你又折身回到外屋。扫了扫已经扫过的地,抹了抹也已经抹过的锅台,再罩了罩中午吃剩的咸菜碗,你就再也不知可干什么。你也想像老伴那样中午睡上个把钟头,就算不为解乏不为解困,再怎么着也能消磨一段时间吧。可人就是贱,孩子们还都小时,别说是脑袋一挨枕头就着,即使纳着鞋底,拔针的右手停在半空你都能眯一小会儿。可那一小会儿在你都觉得如睡了一个大透觉,而后就毫无困意地穿针引线。现在你有的是时间,你有长长的不用在灯下缝缝连连的夜晚,你有更长的不用放下叉子就是扫帚的白天,可你的觉越来越少。唉,人活在世,过去的也就过去了,补不回来呀。

  你拎起个麦秸墩子往外走时,看了看卧在外屋地中间的狗。人老了,狗也老了。人老了糊涂,狗老了精明。狗知道这个家如今是多么冷清,冷清得只有两个老东西从外屋踅到里屋,再从里屋踅到外屋。狗是好狗,好狗也挡道,只是你并没觉得狗卧得不是地方。在别人眼中狗也许不知眉高眼低,在你的眼中,狗却是懂人心知人意。狗把自己躺在显眼的地方,就是在告诉你,它在陪伴你。

  你应该不缺人陪。你有五个儿子。五个儿子娶了五个媳妇。五个媳妇总共又给你生了三个孙子四个孙女。孙子孙女还小时,你也不老,不老的你就背着小的牵着大的。孙子或孙女的小手一指,你就颠儿颠儿地往离着并不远的小卖点赶。那时的老伴也不老,逢集就骑着车子去卖鱼网,回来后总会带回几斤虽说是时令的但要么有疤要么有烂窝要么个儿小要么长得丑的瓜果。这是给你的,给孙子孙女的要好得多。给孙子孙女的东西放在里屋挂在墙上的篮子里。孙子孙女还够不着时,就由你拿给他们吃,等到他们长得能自己爬上板柜去拿时,篮子就经常在不该见底时见底,你笑着骂声兔崽子们啥时候吃得呀,便嘱咐老伴下一个集多买点。那时候多好啊,整天好几个孙子孙女围着叫奶奶,虽说累得你晚上睡觉直哼哼,但哼哼中脸上却带着笑。现在可好,儿子们为了自己的小家各忙各的,各愁各的,几天也不到你屋里来,儿媳妇更是“无事不登婆婆门”,孙子孙女上班的上学的也都整天不见影。都不如这条狗!

  你把墩子放在大门旁柳树下的一个用砖砌成的台子上。砌台子的砖是半块甚至少半块且无棱无角的,水泥中掺得沙又太多,台子裂了许多缝,有的砖头就支楞着,你只能在上面垫个麦秸墩子才能坐下。台子完全罩在柳荫中。今年的柳条真长,长得你坐在台子上都挨着你的头。往年可不成,往年你和老伴养着一头牛犊子,牛犊子时常拴在柳树下,凡是牛伸着脖子能够得着的柳条都进了它的嘴。牛太能吃,老伴儿一个人连放牛带割草忙上一春一夏一秋,用储备的干草再伺候一冬,就有些硬挺,于是就卖了牛买了三只羊。羊不拴在柳树下,是在放羊回来后圈在院中的羊圈中,柳树下才成了你的天地。

  你坐在台子上,仿佛做错了事般低着头。四周很静,狗们停止了你跑我追你撕我咬你吠我叫,都趴在屋里或屋外的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睡觉。其实,这正是你希望的,你不想同别人唱反调儿,你不想被过路的人问声大奶奶或大妈大婶咋大晌午也不歇会儿,你当然可以用人老了睡不着或树荫下凉快来回答他们,可你就是觉得那么回答没有底气。于是,你给自己留了一手儿:听到有脚步声就赶紧起来翻翻晒在柳荫外的烂柴禾。

  你家门前有两个大柴垛:一个麦秸垛,一个杂草垛。麦秸是离麦穗也就尺把长的被脱粒机碾过的一点也不禁烧的薄片。别人家都是烧在地里,是你的老伴儿一捆一捆背回家垛起来的。草垛也是老伴在临上冻前用镰刀一把一把割下再一捆一捆地背回来的。虽说麦秸不禁烧,杂草烧起来得连抻带拽,但总比烧煤气便宜。本来,如果只是你和老伴烧火用,一个柴垛就足够,另一个柴垛是背给和你连房檐的老儿子的。刚垛好时你还显功般地踅到儿媳面前,说你可劲烧,麦秸子不禁烧就烧杂草。可至今你也没看到儿媳从杂草垛上撕过一把。于是,你就可劲烧,冬天炕凉了舍不得生炕炉子就撕一抱暖暖炕;夏天出汗了也撕一抱烧半锅温水洗个澡。这在以前是舍不得的。以前,粮食不禁吃,柴禾也不禁烧。一到秋天,可地都是拾柴的。刚落下的杨树叶、柳树叶、沟沿渠边的杂草、庄稼地里的枯枝败叶,都被人们用耙子镰刀弄回了家。如今,柴好拾了,猫腰就是一大捆,可一到拾柴的时候,偌大的地里只有老伴他们几个老头儿。其实,老伴在听你说多拾点让儿媳也烧时就说过,人家还不烧你这个?!可你愣是说又不让她拾让她白烧还不烧?看来,又是老伴想得对。老伴对了快一辈子了,这一次也不例外。

  柳条动作大了,在你的头顶飘来荡去。树老了,更不爱说话了,只在有风路过时抬抬手。抬手在你没有抚摸的诗意,有的是提醒的刻意。柳树提醒的是香味儿——熬鱼的味儿,味儿是从老儿子家屋里飘出的。你说过你是属猫的,就爱吃个臭鱼烂虾。虽然你刚吃过饭——水泡饭就咸菜,但熬鱼的味儿还是让你咂了咂嘴、咽了咽唾沫。人老了真如孩子,嘴也馋。你当过儿媳,且当了好几十年。你当儿媳时婆婆是天,你得敬着供着:好不容易改善生活时,如果是炖肉,五花三层的着刀肉得挑给公公婆婆;熬鱼时,大个儿的肉厚的得盛给公公婆婆;做饺子时,端去过一大海碗,公公婆婆能吃两顿。不改善生活时,只要做改样的饭,比如烙饼蒸花卷烙菜盒子煎个鸡蛋,看看公公婆婆准备吃粥,也得送过去一些。那时,你总想“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可等你真的成婆了,世道却变了,变得媳妇是天,婆婆是地。地得托着举着天,天得踩着地。于是,你这个终于熬成婆的人,就只有听听香味的份儿。

  一只大花猫“嗖”地从你的腿边上了树,你吓了一跳,抬头一看不是你家的猫。猫从树上跳到墙上,又跳进了儿子的院中。猫是奔着腥味儿来的。是猫就吃腥。男人是猫,也都想吃腥。世道不仅变了,而且乱了,乱得让你只有长吁短叹;乱得让你不敢在人堆里站。你觉得你已经矮了别人三分。庄稼院中,七大姑八大姨凑在一起就是个张家长李家短,添油加醋,越描越黑。以前,你虽然不搭腔但听听也解解闷,可后来当你看到邻近的谁家房前屋后娘几个凑在一起说说笑笑,你也赶过去时,明明刚刚说得热热闹闹,见你一来就住了声,你就猜可能在说你家。后来终于从你的一个不错的老姐妹口中得知,他们确实在说你的老儿媳妇,说村长整天往你老儿子家跑,不是拎着鱼就是割着肉。你信,你没反驳,你觉得这是早晚要发生的。

  都说“刺猬说自己的孩子光,黄鼠狼夸自己的孩子香”,可你打心眼儿里不敢说你的五个儿子长得够人瞧上三瞧:要长相没长相,要个头没个头,要身子骨没身子骨。除了忠厚老实以外别无上嘴的长处,可这些长处如今却成了短处。你是老了,眉眼也老了,但轮廓还在,位置也没怎么变,还可以猜出你年轻时不仅不丑,而且还有几分姿色。要是五个儿子都长得像你,那多好啊!可五个儿子却像是和老伴从一个模子里刻出的。儿子长得像老子本是天经地义,这是不容更改的事实。可你对五个儿子长得都像父亲心里还是不舒服。老伴的个头本不高,再加上罗圈腿就矮了三分,如今还猫了腰,又矮了五分。如果仅是个矮,有个好眉眼,也能对得起人点。老伴的头太大,明显和身高不成比例。头大脸自然也大,可眉毛眼睛鼻子嘴却都想打架似的往中间挤。好在老伴一辈子也没和人红过脸,要是喜欢打架,对方迎面一拳就能把它们一个不拉。由于眉毛眼睛鼻子嘴的奔堆儿,老伴的大脸上空白就显得比别人的富裕:一边一个大腮帮子,上面一个大脑门子,加上年轻时就秃鬓角,后来是秃顶,现在就光头,于是,远看老伴,就像黑不溜秋的老树墩上顶着个锃光瓦亮的瓢。不是你存心要寒碜老伴儿,实在是他长得太对不起自己。可你还是嫁给了他,不嫁他又能嫁谁呢?

  嫁他之前,你已经嫁过一次。那次你嫁的是个医生,那时你也因为读过高小在县城的小饭馆包过饺子。你结婚不到两年,儿子还不满一周,那个男人就让本院的一个护士怀了孩子,你们就离了,儿子给了那个男人,于是,你这个二茬子货就只能嫁给现在的老伴儿。老伴儿是你的父亲为你选的。你父亲做小买卖时认识了那时也做小买卖的老伴儿。那时你正在娘家愁眉苦脸地蹭饭,你父亲就说我给你找了个一辈子也不用愁吃愁穿的能耐人。虽然你在相过亲后哭天抹泪地不同意,但在你的母亲适时地指出你是个二茬货时,你就没有再说什么。你父亲没有说错,老伴儿是过日子的好料。别看老伴儿长得不怎么样,话也不多,但心里能琢磨,说话办事总是稳稳妥妥,出个点子也总让人不由得点头。从三十岁起,老伴就开始当生产队长,后来又当村支书。前两个儿子说媳妇时,虽说那时的村支书不像现在的支书都是村里的“先富起来的”人,却也有着一权在握的别人高看的强权威信,因此,你的前两个并不怎样的儿子就都非常顺利地娶了也还怎样的媳妇。你的口攒肚省的家底也就随着儿子的房子和儿媳妇的聘礼抖落得一干二净。为了能再盖上三处房子再说三个儿媳妇,你的老伴毅然辞去了支书,做起了已经好多年不敢想的买卖。买卖是织鱼网,织完拴好就到集上卖。没两年,买卖就像模像样。后来,老伴又跑安徽买现成的网片,回家后只用个把钟头拴上浮子和铰子再去卖,省时省力赚头也大。不久,在三儿子四儿子正好到了说亲年龄时,两处房子各就各位,媳妇也跟着各就各位。而且三儿媳四儿媳比大儿媳二儿媳又强了几分。等到老儿子说媳妇时,你家已经是前屯后村首屈一指的万元户,老儿子的媳妇也就最出色,出色得让你的心一直不踏实。

  你的不踏实不光不踏实在老儿子家,你的五个儿子家稍微有个风吹草动在你就如山摇地动。你的五个儿子虽然长得像老伴,但心计却没一个比得上老伴。五个儿子只是老伴做买卖的小伙计,帮着取货,帮着看堆儿,帮着收钱找钱。等到老伴终因长期赶集饱一顿饥两顿把身体搞垮再也做不了买卖时,五个儿子没有一个能接手老伴的买卖。庄稼人的命是土,土能填饱肚子,在满足了肚就别无他求的日子,根就扎得深扎得牢,根上的苗或树也就长得根深蒂固。可如今,肚及肚以外的渴求在发胀,满足它们光靠一天比一天因人多因耕地的人为不合理占用而减少的土地,或苗或树就长得不高不粗、土头土脸、无尊无严。五个儿子虽都在种地之外用各种方法挣钱,但都是小钱,小钱只够维持生活,一旦生活中有了超过千元的开支,就苦丧着脸踅到你的屋里。你和老伴手里是有几块养老钱,是老伴留的后手儿。老伴说我们是老了,可离死还远着呢,等到伸手向孩子们要钱花时,别说是吃肉,吃块豆腐都难。这不用老伴说,你比谁都清楚。你的左邻右舍、对门冲户都是榜样。逢年过节如果谁家的儿子偷着媳妇给了公公婆婆百八十块钱却让媳妇知道了,那个架打得凶啊!骂几声老不死的是轻,重的甚至老养汉的、王八犊子都能上口。好点的儿子媳妇逢年过节给个三头两百,可又能买什么呢?光买油都不够。于是,全村的老人只要还能走动的,不是养头牛喂只羊,就是养几只鸡鸭,要不就是帮别人捋打帘子的苇子。一年挣几百就花几百,挣多点就攒一点,留着实在动不了了买个零打嘴的东西,买个碱面洗衣粉。尽管你什么都知道,可当孩子们遇到难处坐在你的炕沿愁眉苦脸明显着是想从老伴兜里抠几个钱时,你还是不忍心地对老伴说没多有少就给孩子们俩子儿吧,老伴当然不会听你的。唉!也亏得没听你的,如果听了你的早早把那几个儿散光了,“伸手牌”的日子可是不好过呀!

  老伴的视钱如命,成了儿子和儿媳不愿意到你屋来的最大理由,他们以为老伴手里的钱多得还能帮他们撑门立户,其实,别说老伴已无能为力,即使有能力,靠着他人搀扶站着的身子也会七扭八歪。现如今,庄稼人要想在人眼中戳得起站得住,要么有钱要么当官。挣钱的道儿五个儿子试了不知几种,大都本小利薄,花得比挣得快,最后也就把货兑给了别人;当官在农村就是村长和支书。老伴当支书时靠的是人品和能力,靠的是为大伙着想的心,现在靠的是谁横谁愣谁有钱。大儿子是党员,曾动过当支书的心,你也觉得现在当个支书比老伴当支书时好。好就好在谁要当了支书就能盖好房子,逢年过节有人送烟送酒送肉送鱼,儿子娶媳妇闺女嫁女婿时大半个庄的人送份子。于是,你就攒动着当过二十年支书的老伴去和村里的党员们说说,让他们投大儿子一票,老伴却说要说你说我丢不起那人。后来你知道亏得没说。当了支书的二愣子给全村几十个党员每人二百元钱,当了村长的三毛子给凡是能进得去门的人家两条鱼一只白条鸡。“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谁还好意思在接了钱吃了鸡后不投人家一票?没人给你和老伴送钱也没人送鸡和鱼,也许他们在老伴这个曾经的支书面前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吧。

  大儿子当不了支书,其余的儿子又做不成大小买卖,于是只能去卖苦力。大儿子和四儿子老儿子进了县里的轧钢厂,二儿子卖豆腐,三儿子帮人家打苇帘子。钢厂是私营企业,活儿累工资又低,可即使这样还得托亲靠友地往里进,毕竟是挣个准钱儿。你的三个在钢厂的儿子,只有上过高中的大儿子活轻,看电钮。四儿子和老儿子纯属卖苦力,每天洗完澡回家还像个人,要是赶上停水没洗澡就回了家,简直就是个“黑鬼”。每到这时,隔墙的老儿媳妇的连数落带骂就会此起彼伏。你听着,你只能听着,然后就恨自己为什么不耳聋。你恨着,不是恨儿媳,是恨自己的儿子不争气,更恨自己的儿子没志气。可话又说回来,有志气又能怎样。和媳妇对骂?把媳妇打跑?别说自己的儿子不敢长那样的志气,就是别人家好模好样的儿子,也很少长那样的志气,因为前有车后有辙。拴柱就长过志气。有一天拴柱被媳妇连叨咕带骂地弄上了火,就也开了浑动了粗,媳妇于是撇下刚几个月的孩子哭着跑回了娘家,且传过话儿来要离婚,于是,先是拴柱去叫,被搡了出来;再是拴柱的爹妈去叫,也被卷了面子;无奈只得好酒好菜地伺候着村里的两委班子去叫才算给了面子。连拴柱都不敢再和媳妇叫板,你的儿子又凭的什么?拴柱去了穿红的,说不定还能来个挂绿的。你儿子去了穿红的,就不可能再有挂绿的。儿子都能忍,我又算什么?只要有媳妇,就是一家人家,怎么着儿子回来也有口现成的饭不是?

  农村人不像城里人过日子讲究个啥感情,自己这一辈子也就快到头了。老儿媳妇不待见老儿子也是情理之中,怨谁能?老儿媳妇要怨只能是怨自己。当时只看到了老伴手里的俩钱儿,而没有想到找个有钱的公公不如找个有本事的男人。说句心里话,也真委屈了老儿媳妇。其实,你对老儿媳妇的包容还有另一个不为人道的原因,那就是老儿媳妇至今也还没有把你扫地出门。你当儿媳时是和婆婆住的对门屋,你也没觉得公公婆婆有什么碍眼。可现在的人,别说是住对门屋,就是房檐连房檐,也要一天一小吵,两天一大吵,三天一大骂地把你赶走。吵时骂时并没有半句往外撵公公婆婆的意思,可公公婆婆心里明镜儿似地知道是媳妇在变相地往外撵,于是,手里有俩钱儿的就批块离儿子媳妇尽量远的地方盖两间老年房。实在没钱的就串房檐儿。你之所以还没被逼走其中一条,多半是因为老伴有先见之明:老儿媳妇还没娶进门,他就在两院中间砌了一堵只能听声却看不见人的高墙。有了墙就是独门独院,各干各的,各吃各的,毫不相干,只是听听骂,至今也没撕破脸,还是能忍的。俗话说“眼不见心不烦”,可耳朵听见也心烦。烦就烦吧,总比被扫地出门强。如果只是听听骂,在你已经习以为常,能忍得忍,不能忍也忍了,可最近一些日子,你的心却被搅着烦。其实,只眼花耳不聋的你早就知道支书总来老儿子家串门,且是在老儿子上班时。不是你想得歪,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一个男人往一个只有女人在家的家中跑,谁都会往歪了想,更何况你那个至今稍一打扮依然有姿有色的儿媳妇本就看不上你儿子呢。话是这么说,你心里还是堵,可你只能眼睁睁,你不能说给儿子听,儿子听了除了痛苦,什么招儿也没有。你也不能说给老伴听,你曾就儿子家别的事和老伴说过,老伴总是无可奈何地说,我管不了那么多,都好几十的人了自己的日子自己过,而后再怎么说就是沉默。你更不能说给别人听,即使再好的老姐妹也是外人,“家丑不可外扬”,就算是外人都知道了你也不能自己再添一把火。那么,你只能如个看家的老狗般尽量为儿子把把门看看锁。你已连续多日在别人都歇晌的、万物都打蔫的正午,在也打盹的老柳树下了一坐就是一晌午,可你坐着的时候并没有看见支书走进你老儿子的家,只是闻到了由支书拎来的鱼飘出的勾得你馋虫子直窜的香味儿。

  那只逮着腥味儿窜入老儿子家的猫又窜回了墙,两只前爪轮番抹了抹嘴,显摆似地左瞧瞧右望望后,才顺着柳树溜下了地,然后,贴着院墙跑了。你的目光一直盯着猫,想看看是谁家的猫,可一个柴垛连着一个柴垛,你的视线没法拐弯。你只好收回目光,收回到你的瞳孔之中。你闭上眼,不是因为困,是你的目光不想再放到别处。那就闭一会儿吧,再靠靠老柳树。真舒服!树老了也疼人。老柳树有三十岁了吧,腰身粗得你靠上去觉得靠的不是圆木而是平板。栽这棵柳树时,孩子们都还小。孩子小累身,白天和男劳力一起下地,累得不轻,晚上还有纳不完的鞋底纺不完的线。煮一大盆稀粥,一家人围着你三碗他四碗地一吸溜,然后就下地的下地,上学的上学,疯玩的疯玩。只到晚上你找着一个,再由一个去找其他几个,然后顺着炕沿躺一溜,一天也就一晃便过。而今,孩子们的孩子都大了,你累的却是心。这家吵架了,那家有病了,这家活紧了,那家手紧了,你都得往心里过。你知道你帮不上忙,也想过像老伴那样撒手闭眼,可你做不到。你帮不上钱帮身,帮不上身帮心。白天琢磨一天,晚上做梦还继续琢磨。儿子是娘心头肉,只要人不死,心就永远惦记着,即使儿子并不知道或并不领情。

  有脚步声了。你想尽快从台子上站起来去翻烂柴禾,可腰却不做劲,试了几次才佝偻着勉强站起来。等你刚走到柴禾边,来人也已经和你打上了招呼,没歇晌啊大嫂子?老了,睡不着,树底下坐着凉快。干啥去?给羊割点草,我大哥已经走了吧?没有,还睡着呢。来人是你的叔伯小叔,也是六十挂零的人,也是老得快如鞭催。可再老也得能动就动,不管儿子孝顺还是不孝顺,吃着自己扒来的食就是底气足。


[ 本帖最后由 暖玉 于 2008-12-18 09:5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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