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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天上一个月亮

2020-09-25叙事散文薛暮冬
那一年,李白在梦中。李白常常在梦中。自造的梦。他沦陷其中无力自拔。那时候,梦的背景是荒无人烟的秋夜。落叶在李白的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如同故事的眼皮。他走一步它跳一下。再走一步,又跳一下。他一路小跑,它咯吱咯吱地跳个不停。夜色四合。却有一


  那一年,李白在梦中。李白常常在梦中。自造的梦。他沦陷其中无力自拔。那时候,梦的背景是荒无人烟的秋夜。落叶在李白的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如同故事的眼皮。他走一步它跳一下。再走一步,又跳一下。他一路小跑,它咯吱咯吱地跳个不停。夜色四合。却有一轮明月挂在天上。而且,溪水也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发出汩汩流淌的声音。明月照亮了一朵即将凋零的野菊花,李白看到有一道目光很忧郁,那肯定是玉真公主的。月光皎洁的夜晚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呼唤着李白,他一直无法忘怀的的,玉真公主的声音。李白知道,她一定还在这里。

  四十年啦,李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一年,二十多岁的他一路访道求仙,做着兼济天下的梦想,来到京城长安。岳父的朋友却把他介绍给了玉真公主。公主命令弟子安排李白在别馆暂住,自己却不见了踪影。李白问一位修道弟子,怎么不见公主?女弟子说,我师傅这几天在修炼太真神功,你最好不要到处乱跑。李白笑而不答。第二天一大早,他独自登上了太华峰。正在欣赏无限风光的时候,忽然发现一洞穴,他便充满好奇的向里走去。山洞愈来愈大,远处有水气袅袅升起。李白走近细看,原来是一潭温泉。李白似乎看见有一赤裸的仙女,闭目坐在温泉中央。只见她玉体袒露,坚挺的乳房洁白丰满。李白以为自己又在做梦,狠劲掐了一下大腿。很疼。再定睛细看,不得了,却是玉真公主。她正在修炼太真神功。李白吓得魂不附体,胆敢窥视金枝玉体,非死不可。转身便想溜之大吉。公主却柔声问道,太白,你可知罪。李白说,知罪知罪,要杀要剐随公主的便吧。玉真公主说,你肯定是无意的,我不杀你。李白说,公主的身体比月亮还要美,太白会永远铭记在心。玉真公主说,如果我哥玄宗皇帝知道了今天的事情,你有十个脑袋也保不住呀!李白说,多谢公主救命之恩。玉真公主说,听说你很有才华,你为我写首诗吧。李白呢喃低语,玉真之仙人,时往太华峰,清晨鸣天鼓,飚欻腾双龙,弄电不辍手,行云本无从,几时入少室,王母应相逢。

  一晃,四十年过去啦。李白云游四方,饱经沧桑,但是,他须臾没有忘记玉真公主。于是,在公元762年的这个夜晚,他第七次来到敬亭山。他已经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几近风烛残年。身体更是大不如从前。当他再度抬头望一眼那一轮天上的月亮的时候,他已经伫立在翠云庵旁。李白看见古寺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落叶。有的新鲜。更多的苍老。他一路看下去。一些模棱两可的话语时隐时现。心在苍山身老沧州。在敬亭山,在那些旧事物中。在我失去知觉前我在飞。一直有个陌生人,静静地站在我的背后。静静的一夜啊,她始终不准我放下手中的包袱。幸福在花香中降临,可这里的人们无法远走他乡。

  李白禁不住泪下潸然。他想起四十年前的那个清晨。秋风吹来,树叶飘落。李白此时已经被唐玄宗赐金还乡。他的心情冷若冰霜,打算继续漫游天下。他前来告别玉真公主。玉真带着歉意说,我打算为你再下一次山,我要亲自游说皇兄,看看能否再给你一个机会。李白仰天长叹,公主的心意我领了,我深深得罪了高力士,皇上也已经听信张洎的谗言,你再引荐也没有用处。不如从长计议,日后再说吧。玉真公主说,我托付张垍向皇兄推荐你,他却在皇帝面前说你的坏话,就算我欠你李白一个人情,日后如果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一定殚精竭虑。李白说,这些日子得到公主的盛情款待,我真的是感激不尽,我是来告别公主的,现在就走。玉真公主说,你去哪里?李白说,大道如青天,天生我才必有用,哈哈……说完,绝尘而去。没有想到,这一走,便走了四十年。


  便走到了散佚在时间深处的翠云庵。好在,天上始终有一个月亮。李白眯着眼,一手拿着石笔。他不知道能不能为面容哽咽的修女写下她不曾落下的眼泪。风掀动着记忆的风铃。哗啦。哗。啦。哗啦啦。无人喝彩。却还在把她的声音传递过来。那声音还散发着一种强烈的泪水的味道。岁月其实是发生在心灵深处的故事,李白自言自语道,一秒钟,连往事也白露为霜。但是,他知道未被赎回的,将永远留下。风声就在离他不远处的远方。吹着古寺里那些匿名的落叶。李白知道,玉真公主一定还在自己的位置上等着自己的到来。让李白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她一直都在那里。为什么这么多年她居然哪里也不去。四十年啦。为什么四十年的时光,也抹不掉对一个人的思念。那是爱吗?那不是爱吗?他们的年龄相差十余岁。可是,年龄是界限吗?李白突然听到一声凄厉的鸟鸣。一只夜鸟低低地飞过了他的头顶。李白携带着余温犹存的爱情,心情高度紧张地走进翠云庵。

  往事仍然在他的眼前浮漾。李白不止听一个人说过,天宝三年,当他被唐玄宗赐金放还后,玉真公主还是下山,找到自己的哥哥玄宗皇帝,希望哥哥能够重用这个有才华而又桀骜不驯的年青人。玄宗没有答应。玉真公主赌气地对玄宗说,我的公主名号也不要了,让我找个地方过闲云野鹤的日子吧。玄宗开始不许。但玉真公主决心已定。这时候,玄宗日夜厮守在杨贵妃身边,不是说什么事都依着自己的妹妹。所以,虽然知道公主是在赌气,也没有顺着她的意再重用李白。然后,玉真公主一路南下,来到了风光旖旎的敬亭山。还好,玄宗又给妹妹建造了翠云庵。玉真公主携带着一生的爱情,诗意的栖居在深山更深处。也许,是听从了内心神秘的召唤,在相隔了四十年以后,李白一路尾随而来。但是,不知什么原因,李白求见了六次,玉真公主也不愿见他。也许,李白真的爱上了这个比自己大了十岁的女人。李白更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他曾经写下这么一首诗,常夸云月好,邀我敬亭山。五落洞庭叶,三江游未还。相思不可见,叹息损朱颜。
  门其实一直为李白开着。对于已经逝去的夜色李白再无眷念。正对面的银杏树上有很多鸟在排队,一个挨一个,轻轻向前移动。这些鸟在这里干什么。而且还排着队。一个女人在黑暗里坐着,李白不知道是不是玉真公主。他的心里忽然一阵抽搐。就在此时,背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将他推了进去。女人突然站起来迎面向李白走过来。李白差点把她撞倒在地。借着月光他看到这个女人慈眉善目,看着李白说,你来了,四十年啦,我没有想到你还没有学会忘却。当然不会,即使我们都撒手人寰,我也不会忘却。然后,李白不再说话,却感觉一滴水滴到记忆里,勾起内心莫名的忧伤。不是亲眼所见,李白怎么也不会相信,一具血肉丰满的肉体,会被岁月的利刃切削成眼前这样子。一副躯壳。一具木乃伊。

  李白和玉真公主旁若无人地沉默着。落叶满径的翠云庵里,不断有鸟飞来,离去。剩下的那些鸟还在谦虚谨慎地排着队,不说话,也不看他们。似乎这些鸟一直是这里沉默的聆听者。一轮巨大的月亮从天空垂落下来,更多晦暗不清的东西被照亮,却没有照亮李白,也没有照亮公主。李白静静地看着她。从前那明亮柔软的眼神早已不翼而飞。她的眼珠更像木鱼,盯着一个地方一动不动,由于上眼窝的塌陷干枯,和眼角的向内收缩,其实她的眼睛比一粒绿豆大不了多少。这双眼睛收拢了一世风雨沧桑,现在累了,不想再看啦。之所以睁着似乎只为寻找一个终点。公主知道,终点近啦。也许,公主还在看着一串湿漉漉的往事蛇一样尾随着自己。她努力把它们踩回去。可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现在,在梦中,自造的梦中。他们谁也不知道,到底还要走多久,才能走出一场梦。

  这里没有什么变化,变化的是我们。李白词不达意地说。是呀,我们都早已两鬓飘霜。玉真公主看见李白黄豆大的眼窝里,闪过了点点泪花。所以,我不想让你看到我老到如此地步。你在山里到处找我,你在山里一找就是半天,其实我不是不知道。玉真公主拿出了一张纸,上面写着一首诗,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说,其实,我懂你。李白摸摸公主的手,凉的,居然是。你以为可以忘掉吗?你以为可以用脚后跟蹭掉往事吗?他看着公主,就是穿着一袭道袍的这个。记得,她曾经肤如凝脂,手若柔荑。记得,她曾经青春貌美,两只大眼睛水汪汪的。记得,她曾经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可是,可是,这才四十年呀,是什么力量没收了她的美丽和柔情?女人的声音渐行渐远的时候,李白眼前坐着这个正在走向生命终点的这位老太太。

  玉真公主兀自坐在台阶上。她不断地拿着落叶往自己身上堆。李白坐在她的右侧。她头都没有抬一下。她依旧捡拾着落叶,聚精会神地往自己的身上堆。好像在掩埋着什么。她面前的石桌上放着一个茶缸,一双筷子,和一堆不同年代的树叶。李白朝碗里一看,里面堆满了形形色色的器物。有时是腐烂不堪的一截麻绳,有时是几支铅笔,有时又是一团寒光仔细看才发现是一把打开的小刀。他感到莫名其妙。两只手支在石桌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老妪。

  李白总是怀疑自己认错了人。但是,她和那个女人长得一模一样。或者说,她简直就是玉真公主的盗版。尽管她的脸上沟壑纵横。尽管她已经满头白发。她的模样没有大的变化。她们其实就是一个人。所有的女人都是一个人。她坐在无边的落叶上。叶子还在落。李白觉得她快要被掩埋起来啦。她真得被埋没了,褂子一样埋在金黄的落叶下面。一件空空荡荡的褂子。被岁月模糊了颜色的褂子。一些阴影踩着落叶上上下下。李白想阻止这些阴影却力不从心。他听到女人咳嗽了一声。她忽然从落叶里直立起来。她指着门外,树叶还在落。烟岚从山谷里渐渐升起。她忽然说,日子紧紧的,就跟拥抱一样。她独自捂住嘴咳嗽。她又说,这就是宗教。夏天被困于秋天之前,这不是历史原因。你说的我听不懂,你碗里的绳索,铅笔,小刀也让我头晕。李白直言不讳的说道。你几乎成了一个诗人或者哲学家。那不是绳索,也不是铅笔,小刀,你再看看。李白再度睁开眼睛望向碗里,他闻到了两股气息,一股腐烂,一股新生。刚才的那些器物早已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些那个年代的文字。它们从许多人的手中流落到另外一些人的手中,历经了许多地方,许多人物,许多张嘴,现在正在对李白娓娓道来。李白吃惊地看到自己童年,少年,青年,中年,发生的所有故事,爱情的,亲情的,友情的,都盛在这只他从没有见过的碗里。仿佛一只垂死的蜘蛛,在自己早已编织好的网上演绎着时间的漏洞。

  玉真公主站在李白的对面一丝不苟地望着他。他无法遁形。公主慢慢地脱下了道袍。在皎洁的月光下,李白看到,公主的骨骼和皮肤之间没有那怕一丁点肉;血管无序的扭曲着,好多地方鼓得如同一条条蚯蚓。公主的皮肤很白,很脆,透明得像一张薄纸,勉为其难的覆盖着蚯蚓和瘦骨。皮肤上面麻麻点点的,是仍在长大的色斑和老年斑。李白壮着胆子还是不敢抚摸公主,似乎一碰到这张纸,就会碎成粉末。捏了捏手和腿,如同葡萄根一样枯硬。一把稀稀拉拉的枯草,散落在她头颅的后半部。李白不敢再看她。给她穿上了衣服。公主说,抱着我,抱紧我,好吗?李白有气无力地抱着玉真公主的躯体。缓缓降临的夜色和夜晚一样虚无。只有古老而缓慢的时光,在翠云庵中,在一缕缕袅袅升腾的烟霭中任意地伸长或缩短。李白感觉公主一点点冷下去。却没有找到一处流血的地方,除了手背上,胳膊上三两处紫红色的胎记。公主的灵魂早已出窍。李白看到一缕香魂忽低忽高地旋转着向天空升腾而去。一直升向天上的那个月亮。

  然后,李白从梦中醒来。造了四十年的一场梦。他一把将自己拽了出来。他满脸倦意地独自行走在一轮明月下。他看见手中的铁锹正在挖句子里的石头。它们碰撞,摩擦时迸出的火星溅到了草地上,把一朵花烧出一个洞。他把玉真公主轻轻地放进洞中。然后,给她盖上落叶,落花,还有温暖的泥土。他听见有人在远处喊着,我来了,我来了,你在哪里?再后来,李白一直清醒着。那声音还在响着。到底是谁来啦?他一路小跑,那声音咯吱咯吱地笑个不停。明月在天。流水潺潺。但是,他只看到正在盛开的野菊花上,有一道目光很忧郁,他似乎认出那是公主的。他走到溪水边。他忽然看到刚才还在天上的月亮,怎么掉到水里去啦。他扑通一声跳入水中。他要捞起水中的月亮。他要亲手把月亮再次挂在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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