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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港》2021年第8期|李娃:归来

2023-11-10小说天地李娃


父亲刑满释放的那天,除了几个用牙膏皮敲打成的胡须夹子和一个纸箱子,他什么都没有拿。纸箱是从看守所的民警那儿借用来的,里边装满了母亲写给父亲的信。整整齐齐的,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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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刑满释放的那天,除了几个用牙膏皮敲打成的胡须夹子和一个纸箱子,他什么都没有拿。纸箱是从看守所的民警那儿借用来的,里边装满了母亲写给父亲的信。整整齐齐的,束成一小捆一小捆。一封不乱。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你妈妈呢?”父亲问道。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在家,妈妈说在家里等着你,她不到这里来。”我说。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嗯,这不是什么好地方。”父亲说。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母亲曾是小学教师,父亲与人贩卖肠衣犯下诈骗案之后,她辞了职,在山南三井头的街尾开了一个小面粉店。父亲所在的监狱与山南相距甚远,母亲一周给父亲写信一次,很简短,无非是关于我或者店里的一点儿琐事。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店里不时遇到不客气的顾客,在争吵中,往往会说“骗子”。父亲是个骗子,他的家人就都是骗子。母亲问他们:“我男人是骗了你爹,还是你娘,还是你们摇篮里的小女儿?”像是仗了骗子父亲的势,母亲通过了一场又一场争吵甚至厮打的较量。母亲不好惹,在三井头横竖相交的四条街上,她是出了名的。正因如此,母亲与亲戚旧识逐渐结下很深的隔阂,他们不再与我们往来。生活的枝蔓一少,自然没有多的可说之处。父亲的回信更短,他的生活一成不变,乏善可陈。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见到父亲的那一刻,母亲慢慢地起身,她的手微微发抖,想去接父亲手里那个纸箱子,却没有去接。她一直在说着话:回来了啊,路上还蛮顺利的啊,没有停顿的吧……她毫不激动,脸上竟然有着一种客气的笑容,好像父亲是一位光顾她小店的顾客。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周边店铺的人们靠过来,问着老江回来了,母亲点着头,说是啊,回来了。有个人把头趋到我耳边说话,声音却大得所有人都能听得到:“要是你哥哥也回来了,你们一家子人就齐了。”母亲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她叫我,让我快些进去。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群姨走进来,问候了父亲。方才邻居们的那些话,不知父亲有没有听到。母亲的信里提到过群姨,而父亲只是朝群姨礼貌地笑了笑,好像他并不知道,这是母亲唯一的朋友。父亲这个人很保守,案发前,他是山南蔬菜公司的副经理,与女下属之间,即使是公务上的交谈,他也会打开办公室的门,来去的人都看得见。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母亲对群姨说:“仙辉回来了……”母亲已经好多年没有这么叫过父亲的名字。母亲又对群姨说:“他们刚才说起达礼……”母亲也已经好多年没有这么叫过哥哥的名字了。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哥哥达礼十六岁时跟随一位亲戚的朋友去深圳当漆工学徒,就再也没有回来。据那位朋友的传话,说是哥哥不安心做事,跟新认识的人一起去做生意,怕不是什么正经生意。那位朋友的电话,母亲打过无数遍,打到再也打不通。人们纷纷猜测,他是干了坏事,没了人身自由,或者没脸再见江东父老。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哥哥在哪里?”我问母亲时,母亲摇着头说不知道。“哥哥会回来吗?”我这么问她。她便愣住了,叹息着说:“只要人在,会回来的吧……”其实母亲跟我一样,需要一个肯定的答案,可是,我们都仿佛永远不会得到所期盼的答案。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有一天,母亲从外面回来,神情严肃,她说不要再问关于哥哥的事,这会给哥哥带来灾祸不顺利。说这话前,她跟随群姨去了一个卜卦的老人那里,得了某种启示。“达礼”这两个字,从此成为禁忌。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我还清楚地记得哥哥的样子,高高的,瘦瘦的,手掌很宽大。母亲带着我们去探望父亲,从车上下来,哥哥牵着我。天黑了,哥哥把我背在背上走着。关张了的小店里,母亲独自坐在一张底座带了抽屉的黑漆椅子上,头顶悬着橘子黄光的小白炽灯。她把双手朝上放在膝头,沉默不语。问她,她说她在想事情。不知夜深到什么时候,她才熄了灯,上床休息,天还未亮,她便起床,开始新一天的经营。那些晚上,都是哥哥带我上床休息,给我关灯。下起雨来,房子漏了,哥哥拿着脸盆、铁桶、刷牙的搪瓷杯子去接那些雨水。嘭嘭嗵嗵的响声里,母亲还是坐在那把涂了黑色油漆的靠背椅上,因为有哥哥在忙碌着,她就不用操心。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这些年来,我时不时去到江边,站在一个小渡口往青龙塔的方向看。远远的,岩石从沿江大道的堤墈向江水中延伸,拱起两个巨大的洞穴。那是码头。曾经商贸往来的大船,停靠在那里。被废弃之前,那里人来人往。那时哥哥常常在傍晚带着我去江边捡鹅卵石,在我的眼里,那是十分神秘的所在。“哥哥,我们去洞里看看吧!”我央求着。哥哥看着那个方向,沉默片刻,似乎他在犹豫着要不要去,然后他总是会说:“要回家了,妈妈会担心的,下次再去啊。”后来哥哥离家,我也从未去过。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店铺门口没有看热闹的人了,母亲的眼泪扑簌簌地流出来。群姨揩着她的泪水,轻轻地说着安慰的话。父亲拿起了扫帚,在里间扫起地来。扫到她们身边时,父亲站住,轻轻地对母亲说:“不要哭啊……”他把扫帚抓在手里,低下头,像犯了错,有些沮丧,有些担忧。接着,他继续扫了起来。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晚上,母亲打了桶水,说是给父亲泡泡脚。“你爸爸回来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母亲站在我的面前,笑得有点傻气。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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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爸爸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母亲说道。她连连地摇头。在父亲回来三个月后,她开始这么说。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父亲每天整理房间,把粉碎机之类的机械移开,所有的边边角角全部清扫一遍,窗子也擦得亮晃晃的。他搬动那些沉重的机器,分明没有多少灰尘,分明头一天他还搞过卫生,可他还是会那么做。过度的清扫有时会影响母亲的工作,干扰到顾客,而且频繁的挪动对于机器来说也是不好的。母亲说不要搞了。父亲就像没有听到一样,过一会儿,他还是会移动店铺里的东西。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母亲向我做着眼神,悄悄地指着父亲,像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她悄悄地跟我分析父亲为何要不停地打扫,认为是他在监狱里的习惯,习惯成自然,二十多年了啊。“早知道是这个样子,何必呢?”母亲感叹说。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母亲的忍耐没有维持多久,她指责起了父亲。而母亲的所作所为,包括她提醒他吃饭,在他洗澡的时候时不时地喊他一声,问街头的那个菜贩子是不是今天找错钱了,叫他不要用冷水冲脚……所有这些在母亲看来分明是表达关心,却都被父亲视作了对他的压制和束缚。父亲感到非常困扰。“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他在怒吼中道出了与母亲为敌的想法。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面粉店的日常生活,形成了这样的一种模式:父亲打扫、做饭、购买日常用品、清洗,白天的空闲里看报纸,晚上看电视,时不时用监狱里带回的牙膏皮夹子钳他的胡须。此外,就是与母亲争吵。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母亲总在争吵之后呕吐,呕吐时发出的声音,大概几条街都能听得到。好像是故意要让人家听到。她数落起她在婚姻里的苦处,她年少时的可能性,这些年来对她有意思的男人们。母亲觉得自己的一生太过悲惨,因为父亲的原因。“你要没犯法,我们会有这样的下场?”母亲哀怨道。父亲亏欠了我们一家人,我老大不小了还找不到婆家,就连哥哥的事,也是父亲的过错。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母亲还责怪父亲的胆小。对于来店里生事的人,父亲一声不吭。母亲与人针锋相对时,他也并不挡在母亲的前面。在这几条老街上,常常会有争斗,一般男人都会帮女人撑腰,动起手来,都是男人们之间的事。没有父亲在身边的那些日子里,母亲是自己给自己撑腰,当父亲回来之后,她还是要独自面对糟糕的局面,因为这样她才感到了愤愤不平。人在没有依靠的时候,是不会苛求什么的。父亲回来了,反倒让母亲失去了更多的东西。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日复一日的吵闹,让我心烦意乱,有时我下意识地就走到了江边。看着远处的洞穴,我心想,要是哥哥回来就好了,他就能把这个摇摇晃晃的家给撑起来。这个想法越来越迫切,我也越来越胆怯。我暗自惊恐于另一个莫名的想法,每当那个想法出现,我的心就被攥紧了,忍不住想打自己一个耳光。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在我生日的那天,父亲与母亲难得地清静了一整天。我拍打着头发和衣袖,那是整整一天里,粉碎工作落在我身上的面粉屑。草草地吃过晚饭,躺在小床上,我的鼻子里依然塞满了面粉的气味。我想起有一年的生日,哥哥带着我走过三井头,北正街的百货大楼前,哥哥问我想买什么,我说兔子。哪有兔子卖呢?哥哥在一个柜台买了个兔子灯,让我拿在手上。晚上我把按钮推上,灯亮了,一片小小的光透过白色的纱,哥哥说:“这是从月亮上蹦下来的兔子……”我想象着月亮上,有嫦娥,有兔子,兔子蹦下来,蹦到我的怀里。这样的想象,一直延续到哥哥失踪之前。想来真像是一个梦啊,哥哥就在我的眼前,我却知道如此的近来自渺茫的远。睡吧,睡吧,我对自己说。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我的手脚猛地一抖,明白刚才做了一个噩梦。我梦见掉入了江水中,刺骨的冰凉。我的耳朵流出了鲜血,嘴里也流出了鲜血,血渗进了水里,红了一片。血色的河流上,我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洞穴,就是我想让哥哥带我去的那个废弃的码头。头疼,恍惚。听到父亲的脚步声,他摇着我,对我说:“达丽,达丽,你妈妈不见了。”父亲有些恐慌,“没声没息就不见了……”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我和父亲打着手电筒,找了整整半个夜晚。寻找母亲的路上,我浑身发冷,看着父亲的背影,有一声呐喊卡在我的嗓子眼里。母亲出现的一瞬间,一股热流涌向我的心头。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黑黢黢的渡口,浑身都湿透了,头发粘在脸上,嘴唇是乌青的。她说,她走进了水里,水往嘴里灌,她觉得有双手在托着她,把她往后推着,她就这样爬上了岸。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之前,母亲与父亲从群姨家回来,巷尾一只狗窜出来狂吠,差一点就咬到了她。母亲说,在她最恐惧的时候,父亲逃得远远的了。父亲把母亲给抛下了吗?我感到不可思议。而父亲说,他是去找一块砖头,狗最怕砖头。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群姨听说母亲落水的事后,念叨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是母亲把自杀说成了失足,她才会这么说。群姨是来给我介绍工作的,她的侄儿在物业公司,现在负责了江边新建的那个名叫临江花园的小区,她向侄儿推荐我去那儿做保洁员,月工资九百,只隔着几条街的路程,能多些收入,店里也能照顾到。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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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丽,你打扫完了吗?”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还没有。”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我来接你吧。”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不要接,我很快就回来了。”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那,快些回来……”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临江花园的楼道里,我接到了父亲的来电。两个月来,几乎每天都会接到父亲的电话,无非是说又与母亲吵架了,等着我回去。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听到父亲在叫我,我很诧异。不是说了会尽快回去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心里有些恼怒,很不耐烦地应答了他。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我看你这么久还没回,我来看看,这里要不要我来帮你搞卫生……”父亲自言自语,沿着台阶往上走。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跟妈妈又吵架了吗?”我问道。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没有啊,没事做,来看下你。”他边说边向我走过来。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那你走吧,”不知不觉,我的语气非常生硬,“说了不要来,你来干什么?”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父亲猛地停步,他看着我,大声地说:“你不要这样跟我说话,跟你妈妈一样!”他很愤怒,但他克制了自己,转身便向门外走去。我有点儿懵,父亲还是第一次冲我发火。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小区的保洁工作比预想中要辛苦,物业办公室、停车坪、整栋的楼梯间和电梯轿厢,我特地在上午和下午各分出两个半小时来干,体力上吃得消,也是有意从面粉店压抑的气氛里抽身出来。父亲这么一来,我就不得不加快速度,快些做完,快些回去。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出了小区门口,往东走,从东正街的街口折过来,远远的街尾,第一个店面那儿,低矮的发黑的白色篷布下,围着一群人。难道又吵架了?对于他们的争吵,人们不是见怪不怪了吗?还是与外人的争斗呢?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达丽啊,达礼死了!”母亲痛哭着向我喊叫。她往后仰去,晕倒了,没人接住她。父亲呆滞地坐在母亲常坐的那把黑漆椅子上。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达丽,达礼,死了?我默念着这几个字,谐音的名字,听着就像是我死了。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哥哥死了很久了。哥哥曾经的工友,听哥哥说起过我们,途经山南时,来到了三井头,母亲的面粉小店很好找。工友说,哥哥当年很节俭,舍不得两块钱一次的公共洗浴费,说是去河边洗澡,洗过好多次,但是有一次出去后,没有再见到他。也有揣测是不是溺水,但是没有后续的消息。大家年纪都小,工厂里的人来来去去的,谁也没有谁老家的联系方式。那年头,深圳乱,什么事都有,不像现在。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我没有哭,眼泪流不出来。好像我一点都不难过。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母亲被送进了医院,清醒过来后,不停地说着哥哥小时候的事,说有一次煮粥,哥哥把那层浓稠的米油舀进她的碗里,他说:“妈妈你吃啊,你喜欢吃的呢。”又说哥哥连两块钱的澡都舍不得洗,可他寄过一张三百块钱的汇款单回来,最贴心的孩子最懂得体谅。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这样人们就再也没法议论哥哥了。不是什么抛弃贫寒之家,不是什么不敢面对失败,更不是什么不正经的行径。可是他给母亲带来了深深的内疚,即使父亲在牢里,即使有养育我的担子,可无论如何,母亲都没有好好地去寻找过他。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那是不要我去找的吧?”母亲囫囵地对来看望她的群姨问道。最初哥哥失踪的消息一传来,她开着她的那辆五轮的小农用摩托冲了出去。还没有出城,就翻到了路旁的水渠里,幸亏是冬天,不然人就没了。她的腿断了,嘴是肿的,头也破了。因为这场车祸,群姨带着她去找了那位神秘的老人,占卜之后得了一个所谓的启示,她才停止了寻找。母亲当时住院了两周,折断的两颗牙齿,后来一直没有补齐。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是的呢,那时候是这么说的呢。”群姨拍着母亲的后背,她的神情很庄重。她在证实一件对于母亲来说非常重要的事。母亲摆着手,噎着嗓子说:“人家丢了孩子的都是拼了命去找的……”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淹死的怎么不是我呢?”母亲喃喃地说着。见一个人就说,见一个人就说。病友们面面相觑。母亲会不会因此而神志不清?我感到十分担忧。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父亲沉默不语。从不流一滴眼泪的父亲,好像天生不懂伤心。他陪伴母亲,却坐在她的病床边打起了瞌睡。嘴半张着,双眼紧闭,头歪下来,又歪下来。当他走出母亲的病房,说是去给母亲拿个暖水瓶来。三个小时后,他打我的电话,问我,他要去哪里?要拿什么东西?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我问他:“你在哪里?”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父亲说:“我在哪里啊……在街上,十字街这里,应该是十字街吧……”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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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爸爸会不会走失了?”母亲疑惑,又有点慌张地问我。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父亲打从母亲住院之后,记忆就出了问题,常常在出门之后,过了好久又折返回来,问自己出门是去干什么。群姨觉得是父亲暗自伤心或者陪床劳累的缘故,过些天就会恢复的。然而母亲出了院,情绪平稳下来,几个月过去了,他却丝毫没有缓解的迹象。这一次,父亲出门太久了,从晌午到了夜晚。被车撞了?不小心跌到了路边的墈下去了?我和母亲决定分头去找。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走进一条街巷,看到小巷两边围墙上的野草,我想起小的时候,满屋子的人,我拿一条手帕,让父亲给我折老鼠。父亲折了一下,就放在手上,手帕还是摊开的。我要父亲再折,父亲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脑袋,说:“不要说话。”那个时候,父亲是在主持会议,还是那个公司的领导。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父亲背着我走路。我的脚上套着母亲的棉鞋。那是冬天,我的脚生了冻疮,肿得像个馒头。父亲给我上药,背着我,那是去外婆家吗?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父亲从自行车的后座上取下一个袋子,里边有桔子。他叫着“达礼”“达丽”,把手举起来时,“哗”的一下,那些桔子全在地上了,像老鼠一样地滚着。袋底穿啦!父亲举着那个破掉的袋子,懵了。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在那条巷子里,一座接着一座紧紧相邻的平房,每个门里都有一盏灯亮着。人们在笑谈,有麻将牌碰撞的声音,孩子在哭,两个年轻人在打电话……“你爸爸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母亲的话,在我的耳边响起。母亲的眼泪、喊叫、低语、叹息、摇头,构成了另一个人。好像是不存在的人一样。归来的父亲,只是一个影子在晃啊晃。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我停在一户人家的厨房的窗下。一扇很小的窗,有人在说话,排气扇转动着叶片,一阵阵雾气和着面团的气味喷出来,扩散在整个夜空里。发黄的玻璃上,粘了点点黑色的油渍。我想:“家啊。”烟火气,人的气息,食物的气味,这种混合在一起的空气,让我想到这个字眼。再强烈不过。我蹲在这个窗口下,哭了起来。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天大亮了,我走到了十字街,母亲从西正街的街口出现。她看上去十分疲倦。“你爸爸到哪里去了?没出事吧?”她接连问道。“不要乱说!”我愠怒地打断了母亲,回想她在父亲面前的咄咄逼人,我不禁感到了怨忿,还有迷信般的害怕,怕她的话给父亲招来危险。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母亲的手机就在这时振铃了。派出所来电,告知我们,父亲坐在蔬菜公司老宿舍的楼道里。是父亲的一位老同事报的警,那位热心人早起晨练,就见到他坐在那里,等她买了菜回来,他还坐在那里。出警之后,警员问他话,他低了头,不回答。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我们赶去了老宿舍。曾经那栋热火朝天的宿舍楼,如今冷冷清清。门窗破旧,水泥栏杆里头的钢筋锈穿了,花纹全没了模样。满廊道的落叶,一根烂秃了的拖把搭在栏杆上,两只棉拖鞋看不出颜色。末尾的那间房子,房门口立了只狗,舌头伸得老长,看把戏似地看着坐在廊口台阶上的父亲,还有灰头土脸的我们。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怎么到这里来了?跟我们回去吧……”母亲有点儿难为情,叹息着说道。父亲马上就立起身来,也不解释他为什么会来这里,对于母亲说回去,他完全接纳。警察说父亲不肯坐他们的车回家,既然家里人来了,就没有什么事了。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达礼那时候,睡着就打鼾,从牙缝里露出来……小小年纪,怎么就打鼾呢?”父亲突然谈到了达礼。我的心猛地抽紧了,父亲从未跟人谈论过哥哥,还是当着这么些陌生人。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父亲竟然笑了起来。我看到他缺失了一颗牙齿的牙床,父亲因此而显得慈爱。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达礼现在都好吗?”那位老同事问道。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不在了,去世好多年了。小时候好听话的,跟着他妈妈,带着达丽来看我,下车还要走十里多路,他妈妈背不动了,他就背着,回去到家都半夜了……”父亲有些感慨地说。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那太作孽了!只怕你们都心疼死了。”那妇人很惊讶地看向母亲。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有什么好想的?人过日子只能向前看。”父亲的语气十分平静,“我这一辈子从来不往后看。”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母亲没有与那位妇人说话。父亲出事之前,天南地北地跑业务,长年不在家。这栋楼里的女邻居们时不时就跟我母亲打趣说:“住旅舍的人回来了吗?”母亲认为这是羞辱。自从我六岁时,母亲把家搬到三井头的面粉店里,与这些老邻居们已多年未见了。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三个人往回走。当年非常繁华的先锋路,充斥着一股没落的气象。街道很窄,各种老国营公司底下沿线的两溜店铺装修简陋,行人也很少。看着父亲与母亲同行的背影,他俩分开走,中间的空隙还能插进一个人。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不禁想起第一次去看望入狱的父亲时的情景。那时判决还没下来,我们已半年没有见到他了。等在一个小房间里,看着父亲从对面的那扇门里走进来。一位警官取下了父亲的手铐。父亲微笑着,仿佛这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母亲的两个兄弟哭了起来,抽抽噎噎。母亲站得很直,向父亲微笑。我看了一眼哥哥,哥哥握着我的手。父亲朝那两个人抬了一下手,严肃地说,不要这样子。接着,他问了一下家里的情况。都说,家里挺好的。隔着三四步远,我、母亲、哥哥,没人向前一步。我不知道应该是哭,还是微笑,也没有感到难过或者不舍。哥哥抿着嘴,紧握着我的手。很久之后,我还清晰地感到哥哥的手的那种力度。汗津津的,却毫不含糊。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如果是出于倔强,不想让外人看笑话,父亲的答话倒无不妥。只是想到回来之后的所有日子,对于哥哥,他的确是从未怀念过。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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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在篷布底下招呼我,她的手里拿着一个竹篾制的篮盘。说是趁着天晴,让那鱼见见太阳,好储存起来留到年下。我提着一个装了鱼干的布口袋走过去,突然听到父亲惊呼一声,“砰”地一响。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跑进里间一看,父亲倒在了地上,他攀梯子去打扫隔板,不小心跌了下来。医院的检查结果是锁骨骨折,建议手术治疗。手术之后,父亲的腿失去了知觉,医生无法诊断原因:“配合做些推拿针灸,有个恢复过程的。”拿着这样的医嘱,母亲把父亲接回了家。白天用从医院借来的轮椅推着父亲去做康复,晚上为他擦背洗脚,冲一碗糖水鸡蛋给他吃。她敲着父亲的腿问他:“有知觉吗?”父亲总是摇头。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没事的,不要躁,总会好起来的!”母亲轻松地对父亲说道。“你爸爸只怕不会好起来了,怎么办啊,我就要服侍他一世了。”背着父亲,母亲很惊慌地对我这么说。而我不知如何安慰她。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第六十五天,父亲狠狠地揍了她。两个人都伏在地上。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我费心费力地照顾他,说话都是细声细气,两个月,一天冲一碗糖水鸡蛋!”母亲看到我,像个孩子一样爬起来,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父亲无缘无故就朝母亲挥起了拳头。母亲说,父亲用他唯一能动的右手来打她,看他的架势,要是能活动的话,他准备追着她打。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来啊,来啊!”父亲嚷着,把地面拍得啪啪响。他的眼神愤恨却又张皇失措。我想把父亲扶到轮椅上,用双手抱着他的腰。我用力抱住,转头看向母亲:“妈妈,过来呀,跟我扶爸爸起来……”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怎么得了,我怎么得了!”母亲声嘶力竭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膛。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来啊!来啊!”父亲还在恶狠狠地嚷着。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妈妈,我扶不起爸爸……”我用肩膀顶在父亲右臂的腋下,看着母亲。母亲傻了一般,一动不动。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我搞不动了……”我无能为力地说道。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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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里,父亲被诊断为老年痴呆症。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他才六十一岁啊,怎么老得这么快?”母亲问医生。医生建议去省城确诊。腿瘫了,又得了个没有特效药的病,也没有经济能力再往上求诊——“治了腿再治别的,我们就在这里治。”母亲很快就把这个决定做下了。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你去问你爸爸,他为什么要打我?”母亲突然抬起头对我说。她的眼神凿凿。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我趴在父亲的床头,轻声地问他:“爸爸,你为什么要打妈妈啊?”他瞪着眼睛看着我,惊讶地说:“谁打了你妈妈?”我说:“你啊。”他毫不客气地否认,接着就犹豫了:“我打了吗?我不记得了。”这就是母亲非要得到的答案。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母亲推着父亲的轮椅,她让我给父亲戴上帽子,父亲挡着,怎么都不肯戴。临近三井头时,她高声笑着,跟经过的每一个店铺的邻居打着招呼。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夜晚,母亲走到我的小床边,靠着床头与我并排坐下,她说白天她怕邻居们看到父亲目光迟钝的样子,就想遮一下。怎么想得到呢,年轻的时候那么英明的一个人,老了竟会是这般模样。她说还以为他的腿脚哪天一起床就好了,但是现在连脑子都出了问题。听你群姨说,有个亲戚也是六十岁得了老年痴呆症,活到九十几岁才去世,一家人围着转,算下来,还有几十年。她说他在一天,她就服侍他一天,不与他计较了,只当是个小孩子待他了……她把双手插在大腿间,说一句话,就向前倾一下身子,就像是在自言自语。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第二天一早,母亲扎起袖子打扫房间,笑呵呵地推着父亲去医院做治疗,偶尔与顾客开起了玩笑。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老顾客们都在说,你妈妈越来越爽快了。父亲安静地坐在轮椅上,有时会突然地抬起下颌来,问一声:“达礼回来了吗?”“是达丽妈妈摔了吗?”“达丽妈妈写信来了吗?”我随口便说:“没回来。”“没有摔。”“没写。”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一天一个溏心蛋……”“还有几十年啦!”面粉店里,母亲说过的话在我脑子里绕啊绕啊。看着母亲背着外人的时候,她那打扫房间的劲头,一粒灰尘都不肯让它落下,母亲仿佛成了第二个父亲。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困住父亲的,终于困住了母亲。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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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江花园一号电梯前,厢门敞开,灯也没亮。谁按下了上楼键没有进去,还是谁刚刚下楼来呢?这样凑巧。我走进去,轰的一下,地面是空的。我被狠狠地撞到,眼前黑暗一片。下意识去摸衣襟,明明知道,没带手机。我的手机早就出了问题,非常容易耗电,往往是充一夜,第二天一早才打开,半个钟头就没电了。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我摸索着,触到那些凹凸不平的砖块还是石块。我都迷糊了,这是哪里啊?过了一会儿,我才弄清楚这突发的状况,明白自己置身何处。想起物业公司在更换中,小区尚未开盘,进出的人非常少。电梯的故障之前也发生过,一般停运个十多天才会被处理。这个小区的楼都是双电梯,一个坏了,另一个就足够使用了,物业都是这么精打细算的。谁能想到我会被陷在这里?十天,半月,出不去了……我感到了疼痛,还有恐惧。恐惧远远大于疼痛。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我拍打着坑壁,啪啪啪的声音像打在我的心脏上,我犹豫了一下,喊了起来。喊着,喊着,我的呼吸变得很沉……头晕脑胀,眼睛疼得像有人在挖它们似的。我的腿脚也在肿胀,跌跌撞撞,浑身不住地发抖。彻骨的寒冷中,我想到哥哥,哥哥死的时候,是这样的感觉吗?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哥哥,达礼……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仿佛一道沉重的巨斧从脖子上升起,刺眼的白光从长长的隧道的那端出现,一个影子斜在眼前。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达丽!”哥哥在叫我!是哥哥的声音。他急切地叫着。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电梯门在响,光线照进来了,几个人站在顶上。其中的一个,把身子趴下来,整个人跪在了门口,伸着头往下看。我看到了,是母亲。“达丽!”她焦急地叫了一声。刚才也是她在叫我吗?可是,我分明听到哥哥的声音。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动了,动了……”不知是在对我说话,还是对身边的人说话,母亲说万幸万幸,落到里头,五个多钟头了。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妈妈……”我喊了她一声。她正在激动中,顾不上听。我没再吭声。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原本,我是有一句话想对她说的。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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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大的风。我躲进了街巷的一座房子里,整个屋子都在摇晃。我抱着墙走,我的伞被划得稀巴烂,我的衣服被竹篱笆刮花了,一缕缕绒线挂在篱笆上。我向家跑去,我的家在蔬菜公司宿舍楼的二楼,楼道里,一个男人低着头,坐在台阶上。当我走近时,他抬起他的脸,绿色的,生了锈的脸!我害怕极了,向楼上跑去,那个人在后面追赶,我大声地呼喊着:“哥哥!哥哥!”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就这样醒来。是做梦,我的泪水一瞬间流进了我的耳朵,我听到外面的雷声。“砰”——像谁掷下的一个巨大的铁桶。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我想打开灯,按了钮,房间里还是黑暗的。趿上鞋,我往外走去。路灯熄灭了,是雷电击中了变压器而停电了吧?风从一个个店铺的篷布下顶过来,像卷起的潮。闪电从篷布底下亮起,刹那间天地通明。巨大的光柱接连落下,一道追赶着一道,一堵红色的火焰从大地上拉起,那火焰往上升腾着,是带着尖角阁楼的老百货商场被闪电点燃了吗?整整一栋房子都在燃烧?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当火焰消失——我明白不是火焰,是闪电带来的火球。闪电横过苍穹,带来如同白昼的夜。远处的楼,近处的马头墙木屋檐小瓦片,清晰可见。所有的房屋与树木都化作了青色与白色,震颤着,摇动着。雨,落下来了。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轰轰隆隆,嘭嘭嗵嗵……一千种声响汇聚在我的耳边,我看着,就像我一直在等待着,衣襟湿透,而我并不觉得寒冷。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达丽,达丽,怎么了?”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打雷落雨,你站在那里!”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母亲急切而又焦虑地呼唤着我。她怎么发现我离开了房间啊?我转过身去,看着母亲向我跑来。她没有打伞。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我做了噩梦,我放肆地喊哥哥……”我说的话,她听不清楚,周边的声响太大了。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哥哥,我喊哥哥,达礼,我的哥哥!”我一遍遍叫着。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多少年了,我对哥哥的想念和想象,依赖和企望——哥哥是生是死,早已在长得看不到尽头的时间里化做一个偶像,“等到哥哥回来就好了。”每当觉得太辛酸,快扛不过去的时候,总是这样想。得到哥哥死讯的那刻,我感觉心里的那颗火苗灭了。往后就是捱,一天天,一年年,失去的永远回不来了,所谓的日子啊,是让我连母亲那样的任性也不能拥有的事物吧。我寡言少语,无声无息,好像我没有悲伤,也不需要悲伤。直到这一瞬间,我肆无忌惮地朝母亲呼喊。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是那电闪雷鸣,让我感到了天地的恩慈,亘古而来的无穷无尽的天地,轻而易举便能摧毁一切的伟力,护佑我,让我好好地存活在这人世间。穿过风雨,我看到了它,它把手放在我的头顶,对我说:“我准许你渺小、懦弱,准予你悲伤的权利。”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母亲哭了起来,先是沙哑的,好像从一个很久没有被擦拭的铜壶里发出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大。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我们的达礼啊!我们的达礼啊!”母亲呼唤着。我们站在彼此的对面,像两棵孤独的树。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怎么站在这里?达礼怎么了?”背后喊声传来,我和母亲愣住了。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我的肩背被一只臂膀搂住,是父亲。他什么时候站起来的?能走了吗?认出我和母亲了?是不是错觉啊?惊喜太过巨大,让我不禁感到狐疑。我的腿脚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步,我的头靠着了母亲的头,是父亲拉近了我们。我把头偏过去一点儿,电光中,父亲像一堵静默的墙。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父亲昂着头,真像他年轻的时候啊!紧紧地搂住我和母亲的臂膀,如此地坚决,我感到父亲在向我们证明,他能为我们遮挡住风雨。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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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洞里!清晨时,我打定了主意。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店铺的门关闭着,马头墙印在紫色的天幕,墙头的几茎草叶在轻轻地摇。酒坊外那个木雕的店小二的鼻尖和下巴还挂着水滴,伞铺的篷布被掀到了一边。三井头往西正街的第一个店铺,卖竹制品的小店前竖立着的那排竹篙倒伏下来。前夜一场大风雨,许多店铺的篷布垮了。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从北正街走上滨江路,沿江麻石栏杆的缺口下,一条乱石间的小路在路基的堤墈下折转,从麻石基底的宽敞路面斜着伸向江岸。褐黄的落叶积在路口,我的鞋子触到了栏杆底下探出的那几株仙桃草。在灰白的石块与拱起的混凝土上,生长着那么多低矮的植物。走过去,路消失的时候,我一一地穿过去,踩过去。这些植物在江岸连绵不绝,直抵洞穴。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哥哥,达礼,我来这里了!我听到自己的呼吸,我的耳朵里嗡嗡作响。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一根根乳黄的树脂似的东西悬挂在洞顶上,壁上的罅隙没有生出春草,光秃秃的。我蹲了下来,草茎挡住了我,我看着远处的那座大桥,十几个桥墩立于江水之上,横跨两岸。对岸的船坞以及停靠在岸边的挖沙船都像上了一层淡淡的粉,那些机械曾经很长一段年月在江上运作,日夜不息,现在已经停下来了。江水是蓝色的,也是粉色的,这美丽的光泽让人感觉温暖,就像那是天空向大地付出了它所忍匿的全部柔情。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这就是我一直想要哥哥带我来的地方啊!我深深地吸了口气,说不出这是轻松,还是满足,是茫然,或是遗憾。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我蹲了很久,当腿脚开始酸麻,我的视线落在膝盖边的靠近洞口的一个缝隙里。我感觉有东西在那里。把草拨开,一个茶色的小玻璃药瓶从缝隙里出现。胃仙U的纸标签还没有被沤烂,塑料盖子顶上一圈棕褐的泥渍。像是被谁故意塞进去的。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达礼啊,去把我的胃仙U拿来。”母亲曾经呼唤哥哥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哥哥离家后,她没有这样唤过我。我伸出手,把那只瓶子抠出来,整个儿把它翻转过来——里头有一卷折叠的纸条。我的心猛地跳了起来,怦怦地敲打着我的胸口。像是受到了某种感召,我举起那个瓶子,用力地掷向洞壁。瓶子破了。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一个小小纸卷,我的脑子里像是全世界的钟表都在同一刻敲响,分不清是激动还是感动,我止不住地咳嗽。这是哥哥留下的信: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达丽,明天哥哥就要去深圳了。你一直想来这里。我希望等到爸爸回来的时候,带着我们,一起来这里。他是一个好爸爸,我很想念他!”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我把信带回家,从不流泪的父亲用手背悄悄地擦了他的眼眶,吸着鼻子,背过身去。母亲坐在她的靠背椅子上,伸手向我要了那封信,放在双腿上看了一会儿。她把它拿到嘴唇上吻了又吻,然后,她说:“拿开,别让我的眼泪水落在上面搞花了它……”接着她开始哭泣。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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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母亲在呼唤父亲,她说了两遍“别烫着”,叫他慢点儿吃。母亲像嘱咐一个小孩子一样。今天母亲新包了饺子。我把一袋袋粉碎好的面粉进行锁线包装,接了一位新顾客的加急订单,临时加工,一下也不能马虎。大约做完这些,就是吃午饭的时候了。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达丽,你哥哥的信放到抽屉里去吗?”母亲问我。我停下手里的活儿,往里间走去,母亲一手拿着一个许愿瓶,一手在扯我床上的床单:“趁着太阳天,快洗快晒干,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雨,这春上的天啊……”我接了过来,放在书桌上。瓶子里,是哥哥的信。找到它的第二天,我去了一趟精品店,买下了那个小小的美丽的瓶子。哥哥的信,被卷好放进去,从那天起,就放在了我的枕头旁边。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你落到电梯里头的那天,你爸爸一直在打瞌睡,突然头一仰,好急地对我说,听到达礼在他耳朵边上喊你。我说他是发了神经,不要他乱讲,他还是这么跟我说。过了饭点,你还没有回来,我想着你爸的话,就往那边赶,等物业找了人把门一打开,就见到你在里边——后来我几次想起你爸那天的样子,问他,他说不记得了……”母亲看着我,恳切地说着,她的嗓音开始打颤了。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我的手微微地发抖。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达丽,达礼什么时候回来?”父亲朝我喊话。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他回来了!”我走近他,笃定地对他说道。EkS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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