镌刻在心灵深处的岁月记忆（三章）
一、
干娘
在外打工，免不了东奔西走地颠簸。在远离父母家人的日子里，最怕的就是一个“病”字，那简直是谈病色变。
多年前的一次生病经历，仍记忆犹新，仿佛就在昨天。那是在广东东莞某工地上打工，为了工程如期的交付，我们不分昼夜地劳作奋战。在摄氏39度的高温下作业，中午也得不到休息。我们争分夺秒地把烈日的滚烫激情，凝固进钢筋水泥疯长的楼坯骨架。我们将月辉的柔情，浇灌在基槽、梁圈的骨骼里。
在混凝土即将合拢整个十二层楼面的那一刹那间，我忽然觉得脚手架在旋转，眩晕的我，满眼全是花花绿绿纷飞的虫子。我仿佛一枚枯叶，在昏暗的空蒙中旋转着漂浮着。
当我醒来时，我已经躺在了东莞的一家医院的病房里。我第一眼看到的，是我的房东大娘。她坐在我的病床上，满脸的皱纹里写着不安的焦虑。当她看到我醒来时，眼睛充满了宽慰和欣喜。我听到大娘喃喃自语，又好像是对我说：“谢天谢地，菩萨保佑！你终于醒过来了。”
她的惊喜，远远超过了一个房东与房客的关系。从她兴奋的表情上，我读到了让我怦然心动的两个字：“母爱”！我和大娘只是房东与房客的关系，说透了是萍水相逢呵。从那一刻起，我就坚信，不管你走到哪里，只要那里有女性，那里就有母爱！“母爱，无处不在。”她不是一句简单的名言，她是人世间最永恒的真理。此时，我想起了不知什么人说的一句话：“只要有人烟的地方，你就能感触到人间的爱与人性的善良。”
此时此刻，这久违了的母爱，如巨大的暖流，在我孤寂的胸中汹涌着、澎湃着，我的心中翻滚起幸福的浪花。我抓紧大娘的手，热泪盈眶，竟然说不出一句感谢的话来。
我住了一个星期的院，大娘也陪了我一个星期。回到大娘的家里，还是大娘经常来照顾我。后来，我认她做了我的干娘。
从此，我找回了失去多年的母爱。在我住院期间，有谁说不是我的亲生母亲呢？每一天大娘都没离开我，基本上每一夜大娘都没睡上一个安稳觉。一会儿为我喂水，一会儿为我喂药，一会儿叫护士给我换吊针，一会儿摸摸我的额头，一会儿问我想不想吃点儿东西，为我买来一大包荔枝、香蕉之类的水果。我要去小便，她非要给我端来尿盆……叫我说什么呢，我什么都说不出，唯有感激的泪水止不住地涌流。
当我病情好点儿了，她老人家给我端来她自己做的香喷喷热腾腾的饭菜，惹来病友们羡慕的目光。我时不时看见大娘用手捂住心口，我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大娘说，“你放心，我好好的，没什么病。你快点好起来，我就放心了。”大娘还说：“你们做苦力的不容易呀，今后要多注意身体，一累垮了身体，钱也吃亏人也吃亏，何况家里还要等着你的钱用呢。”
没想到时隔半年，我从另外一个工地回来看望她老人家，她却不幸病故了。听邻居们说，其实她老人家在服侍我的时候，已经是胃癌晚期了。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我呆若木鸡的站在干娘家的楼下，恍惚听到她老人家从楼梯一阶一阶地艰难的走了下来。她走进了我的记忆里，我的心里我的灵魂里……
干娘，给我第二生命的母亲，在我今生的记忆里、思念，在我夜夜温馨的梦中。
二、
奶奶的陪奁
奶奶与爷爷的婚姻，纯属封建社会的产物——“童养媳”。听母亲说奶奶十岁就到了我们爷爷家生活，孝敬公婆，侍候比她小4岁的未来丈夫。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一个小保姆，而且是免费的终生保姆。
母亲告诉我，其实我们家也是穷苦人家，相比之下，比奶奶的娘家要稍微好那么一点。奶奶到我们爷爷家来时，她家是住在一个比较大的岩洞里，岩洞的外壁是用篱笆做的墙。真是上无片瓦，下无寸土。靠租种财主的几分薄地度日。而我们爷爷家有三间茅草房。那时我们爷爷的父亲，也就是我们的曾祖父，是个远近闻名的木匠，凭他精湛的手艺勉强维持一家老小的生计。再就是我们家在村子里是大姓家族，奶奶的娘家是单姓，与我们家联姻，多少也算是一种依靠。
奶奶和爷爷正式结婚，当然没有什么嫁妆，只有在当童养媳时，奶奶的母亲送给她的一个紫檀木的小匣子。小匣子乖巧玲珑，绛紫色，看上去颇有些典雅气质，据说奶奶娘家上两代也算是大户人家，不知道遭遇了什么灾难重重的变故，到了奶奶的父亲这代就过上了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穷苦日子。
偶尔奶奶拿出小匣子，取出里面的玉镯子仔细端祥，看得那么出神。尔后，又小心翼翼地锁进了一口大箱子里。尽管爷爷说那小匣子里盛的“玉镯子”是烧料品，但镯子在母亲心里，不管是烧料还是纯玉，都不亚于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这镯子是奶奶的母亲送给她的唯一陪奁，所以，备受奶奶一生的钟爱与呵护。
母亲说，在除“四旧”的时候，大队的干部带来了一帮人，要奶奶交出那对她心爱的镯子。说那是资本主义的象征，封建社会的残留物，会腐蚀人的灵魂与头脑。那帮人明的是收缴四旧物品，实如抢劫，不管你愿不愿意，他们就闯进屋来翻箱倒柜地搜个遍。他们一伙未搜到镯子，就气极败坏地将奶奶带走了。送进了乡里办的“问题学习班”，一去就是一个月。
后来听当时的一位收缴队员告诉我们，是那个副乡长，也是家住我们村的。他对玉镯子起了贪心，收缴后想霸为己有。他未如愿得到镯子，所以就把奶奶送进了“问题学习班”。
其实奶奶当时早有防备，将镯子用草染粗布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好后，藏在了屋后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奶奶从“问题学习班”回来，没过多久，由于受到精神和身体的双重折磨，一病不起的永别了她的亲人，永别了她一生多灾多难的人世。临走时，她把珍藏玉镯子的秘密告诉了我的母亲。
再后来体弱多病的父亲，为了生活，也是为了服从队里的安排，在社办煤厂挖了5年煤，患上了煤肺。母亲为了给父亲治病，心疼地把镯子拿到市里一个地方变卖了。在我读初中的时候，父亲因煤肺晚期，离开我们撒手人寰而去。
如今母亲也和我们永别了多年。每当回家祭拜已故的亲人时，就想起爷爷奶奶、父亲母亲的辛酸史，心如刀割，泪如雨下。特别是想到奶奶唯一的嫁妆——“玉镯子”——我们的传世珍宝不能回到我们的身边，一种时代贫穷的负罪感，仿佛就压在我的心中，是那么那么地沉重，抹之不去。
三、
香椿芽儿
小时候，特别喜欢吃母亲炒的香椿芽拌鸡蛋。在那穷得叮当响的年代，封闭的山村仿佛与世隔绝。穿的是补丁加补丁，吃的是煮汤熬水。年年过着青黄不接的日子，一月半载不见油腥是经常的事情。在春夏季节，吃上香喷喷的香椿芽炒鸡蛋，那就是母亲犒赏我们一家子的最好牙祭了。
那时候，一日三餐的“跳水红苕”和不粘碗的包谷粥，是我们全家度日的主粮。记得一天吃中午饭，母亲刚刚把炒好的香椿芽拌嫩葫豆端上桌，也许是香椿芽那扑鼻的香味，飘散到了左邻右舍，惹来了大妈、大婶，小姑、小姨，还有与我年龄相当，臭味相同的一帮“调皮蛋”们，很快如小鸡啄食似的把一大蝶香椿芽炒葫豆一扫而光。母亲只好喝着一碗稀可映面的包谷粥。母亲没有一句埋怨的话，脸上的笑花儿一样绽放。一屋子开心的笑，像煮沸的开水那样热气腾腾。
那时，我们家在村里算得上最穷的。父亲早些时候在社办煤窑上挖煤，几年下来，不知不觉的就患上了矽肺。有人挖苦父亲，说他撒的尿是黑的，出的气也是黑的。后来父亲咳喘得愈来愈厉害，再也不能上矿挖煤。真的是老话说的那样：“咳嗽，咳嗽，越咳越嗽。”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父亲，只好在家里养病。这无疑是给我们的生活，雪上加霜。是的，父亲的肺里仿佛有一座堆满煤灰的灰山。通过肺的吸收处理，处理不完的煤灰，就这样生变成了父亲一口口咳吐不完的黑痰。
从此家中里里外外的大小事，全靠瘦弱的母亲一个打点。尤其是我和姐姐的学费，更是成为了母亲肩挑背磨以外的重负。母亲除了种地，还得要养鸡、喂猪、饲养牛羊兔等类的繁琐杂活一把抓。
一家的零花钱和种地的必要开销，除了靠那些象征性的牲畜外，再就靠屋旁那几棵香椿芽了。虽然也换不了多少钱，但多多少少也是一种额外的帮衬。
母亲经常起早摸黑地背着竹背篓，提起竹篮去十几里地远的镇上卖香椿芽儿。在我读初中一年级的时候，那天是星期天，母亲将采好的香椿芽一把一把地捆好，叫我跟她一起起个早床，一起去镇上卖香椿芽儿。那时，我们村还没有修公路。母亲说，回来时就随便把化肥背回来。那时的我，真的不懂事。为了多睡一会儿懒觉，竟然骗母亲说我头疼。母亲就将被子给我盖好，一个人背着竹背篓摸黑出了家门。
迷糊中，我听到一阵急促地敲门声，我极不情愿的起床开了门。隔壁黄大叔上气不接下气的对我说：“你妈在老鹰岩那陡坡上摔滚了，从坡上一直滚到了坡下，可能摔坏了腿和腰。”没等赵大叔说完，我就拼命地朝母亲出事的老鹰岩跑去……
从此，母亲的腿就成了终生残疾，我也为此会出了不可挽回的代价。为了承担家的责任，只好辍学回家务农，当起了一个正儿八经的庄稼汉。真是应了一句俗话，“层漏偏逢连阴雨”，在母亲摔坏腿的下半年，父亲因矽肺晚期，也撒手离我们而去。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母亲就与我们别离了三十年。老屋移了新福地，换了了新装着。只是那几棵香椿树，随着乡镇工业园区的投产，早已不见踪影。只是香椿树和母亲一样，永远成为我心中的念想，伴随我的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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