醋熘胡豆
醋熘胡豆
甘卫泽
父亲在世时，每年的盛夏季节，“醋溜胡豆”隔三差五就会出现在我们的餐桌上，吃上一口满嘴生津，胃口大开。哪餐饭父亲做了“醋溜胡豆”，那顿饭母亲熬得满锅稀饭一定会底朝天。
胡豆的学名叫蚕豆，但我们兴山本地人不说蚕豆，说胡豆：炒胡豆、煮胡豆，胡豆瓣子、胡豆酱。但极少人说：醋熘胡豆。
父亲走后的岁月，在食不甘味的夏季，时常会怀念那口集酸甜麻辣绵软清脆于一身的“醋溜胡豆”了。“绵软清脆”不是病句，绵软是指熟了的豆瓣，清脆是切碎的酸藠头颗粒。
问母亲，母亲也记不全，只记得干胡豆是要泡的，然后炒，然后倒到一个装有很多调料的钵子里；问姐姐，姐姐说那个味道真是好啊，好像是要放盐、放醋，对了，还要将泡菜坛子里的酸藠头捞出来，切成指头大小的颗粒。我努力回忆我见过父亲做醋熘胡豆的片段：有时看见他正泡着胡豆，有时他是蹲在蜂窝炉子跟前，一铲一铲地翻炒着胡豆，更多的时候是看见他拼命晃动两个合在一起的钵子，能听到胡豆碰钵子壁的声音……
以为，父亲会一辈子做胡豆给我们吃的，所以竟然没有问这个菜是怎么做的。
父亲走了，母亲也走了，盛夏季节更怀念那个味道了。于是根据自己的回忆和大家凑出来的“醋熘胡豆做法大全”，我开始尝试着做这道菜。
这期间，我曾试着做过无数次，要不胡豆根本嚼不动，后来找出原因是没有将胡豆完全发开；还有一次做了觉得那个酸味有点刺鼻，后来想想是醋放多了，当年父亲用的不是醋，而是泡菜坛子里的酸水（此时，我问了下度娘，才发现我国的几大名醋，都始于清朝制造，看样子，“醋溜胡豆”的做法早于清朝：呵呵，我为我拍脑门子的想法自豪）。后来，我便用酸水了，果然气味柔和多了……我似乎离真相越来越近了。又一次，我看侄儿子炒凉拌菜的味料，我也学着将这种“炒料”的方法用之于“醋溜胡豆”上，结果味道很好，但我也知道和父亲当年做的“醋溜胡豆”的滋味已是南辕北辙了……
今年的夏天，似乎特别炎热，我又想到了伴随着我度过无数个夏天的那口父亲的味道。
我去了菜场，在边上溜了一圈，没有看见胡豆，看着玉米很嫩，就买了几个玉米，然后提着玉米，就奔我家左边稍大的超市，我记得那里有一个很大的木柜子，分成了无数的小房子，小房子里住着相亲相爱的杂粮兄弟姊妹们。
寻找后，没有发现目标，问导购，导购给我找来一袋“五香胡豆”。我说不是，要生的；她说，过季节了。我说，那种晒干的；她说，做酱的？喏，酱瓣子在那边。我说，不是，是要炒着吃的；她说，哦，那种我们从来没有卖过的。
我将玉米和在超市购得的一袋杂物，提回家，放下就又出了门。出门向右边的那家超市奔去。那家超市依然没有。我突然想起，胡豆里面喜欢长一种叫“蚕豆象”黑虫，它将胡豆吃空了，它也长壮实了，然后就扑梭梭地飞出来。因为是吃的东西，又不能打药，所以只能任其胡作非为，眼睁睁看着它拱空豆子，人类拿它没有办法。其实也是有办法的，那就是不保存，不卖。想想也是要理解超市，这种货物的短缺，如果超市到处都飞着那种黑黑的有爪子的虫子，超市的客流量肯定要减半。
因自己的“聪明”而没有在这个超市耽搁更多的时间和浪费更多的感情而感到欣慰，竟然不顾天热，也不顾自己五十余一岁的“高龄”，又再一次奔向前方的市场。好像记得以前的胡豆都是在市场买的，因为总有一些精明的农村妇女，拥有独家秘籍，将当季的农作物保存下来，以便错季销售。
我在市场旁边的卖腌菜的摊子上卖了三元钱的泡藠头，最后还让卖家搭了点酸水在里面。顺带问了下哪里有干胡豆卖，有热心人站起来走出摊位，用手指着拐角处的干货铺子，说那里准有卖的。想想，真是多一个人多一个计，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到干货铺子里买呢？
干货铺子里也没有，应该是和超市同一个理由。
我来到了露天菜市场，决定一个摊子一个摊子仔细看，采取“地毯式搜索”。我伫立于每一个菜摊前，也不问价，就盯着别人地上摊着的菜看，现在想来就是刚学剃头的人看到人时，别处是不看的，眼里只有别人的头，琢磨别人适合什么发型，这个发型要怎么剪；如喜欢石头的人，到了河滩上，满河滩顽石都不会放在眼睛里，眼睛搜寻的只有心中的“通灵宝玉”……其实，我父亲对我们这类行为都有定义，那就是一个字：痴，两个字：执著。
我一脸严肃地、高度紧张地逡巡于各个菜摊前，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让胡豆从眼前溜过。有时看见堆放的菜多的摊子，还要问上一句：有没有干胡豆卖？生怕别人因为菜太多了，地上摆不下，而没将胡豆摆出来。我的这种思维我姑娘也给我有总结，叫：都是自己想的。
头上是炎炎烈日，脚下是阵阵热浪，终于菜场中心地逡巡完毕。
无精打采地准备打道回府，却见在菜市边的小树荫下，地上摊着一摊东西，那青色似胡豆的颜色，那颗粒似胡豆的模样。想到古话总是没有说错的，真是有心人苍天不啊。
赶紧跑过去，这个菜摊子不仅有胡豆，还有米泡、花椒、老黄瓜。可是，没有摊主。
终于中年的摊主驾着农用三轮车而来，我以豆子上有虫眼为由一番假意的讨价还价（其实不是为了讨价还价，而是显摆自己对这个很在行的），摊主在解释一番虫子是没有法的事，自己这样的已经是保管得好的。在假意坚持了一番，后以五块钱一斤成交。摊主支开袋子，我以手当铲，用童年玩沙的姿势将胡豆一“铲”一“铲”地铲进袋子，几铲几铲竟然铲了三斤有余。因为购得了胡豆，很开心，又将摊主的米泡悉数买进。
回家，捧了半斤左右胡豆在钵子里洗净，放入清水泡上，其间换了五六道水。晚上，临上床还特意跑到厨房关心了一番，胡豆依然没被感动。
天热，第二天起床时，胡豆已经完全泡开了，有的都胀裂开来。水的表面有不多的白色小泡沫，用手搅动一下，散发出微微发酵的味道，于是我赶紧将豆子沥了水。
首先切蒜丝、姜丝，当然还要将昨天的藠头切成丝，舀上半勺酸水，放进一个大钵子，接着往钵子里洒花椒粉、黑胡椒粉、酱油、少许盐、少许醋、少许糖。待用。
因为怕煳锅，所以先放了油，才把胡豆倒进锅里翻炒。炒着炒着，看着油在胡豆上欢乐地鼓着小泡泡，才发现错了。这样岂不是将胡豆的气孔都锁住了吗？它等下怎么去饱吸调料？我突然明白，父亲做醋熘胡豆，胡豆干炒的原因。他是利用胡豆本身的热量去激发调料的味道，然后吸取味道。一粒胡豆的热量是微不足道的，但架不住无数粒胡豆的“小宇宙”的爆发啊。
我自以为悟到了做这道菜的真谛，是的，“醋溜胡豆”的酸甜麻辣源于各种佐料在滚烫的豆子们的加持下，各种味道碰撞交织升华而成；绵软是炒熟的豆子本身的状态；清脆来源于藠头；而醋和酸水因为可以软化胡豆皮并减轻胡豆皮所含的碱的味道，酸碱中和，在这道菜中应该是“功臣”，所以用它为菜命名。
哎，当年，吃得胃口大开，满嘴味蕾幸福地跳跃的时候，为什么就没有问一问父亲关于这道菜的做法和与这道菜有关的故事呢？
是不是人生总得留些念想，总得有些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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