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茫茫

　　雨。燕子在电线上静默，仿佛，它们南归的日期早已确定，但被这一场无休止的雨延误了。又仿佛，它们好像在怀念曾于北国度过的滚烫的夏日时光。
　　也仿佛，它们一起经历了一场宿醉，现在，它们正在经受酒力和往事的双重纠缠。
　　我是真的醉了，而原因，是难以启齿的。或者因为见到了那条流淌着黄色泥浆的河，或者因为，雨中，行至再无人迹的公园，一些开花甚早的桂树正在吐香，那一阵阵馥郁清爽之气，让我堕入恍惚，并于朦朦胧胧间穿过陈旧的时光，到了可心的地方，见到了可心的人，或者，干脆，我直接变成了那种清香……
　　记忆的碎片，有些像雨中的枯叶自行飘落，也些像梦境一样逐渐清晰起来。那简直是灵魂苏醒了。
　　我又一次绕过半个小城。雨一直下着，但我的身体反而燥热起来。夏日时光，一直燃烧着多余的热情，我也被一些莫名其妙的惊喜与哀伤，反复折腾得像一块烤熟的山芋，但这块山芋并不愿意被放到别人的手里——我只想静静等候秋天来临，自己慢慢凉下去。
　　雨滴，在彩钢雨篷上摔碎的声音极其清脆，很像小城里来由不明的许多聒噪，不想听也由不得人的。而这，从前的小城里是没有的。从前的雨滴掉落在青瓦上，树叶上，滴落在泥土和草丛里，声音并不像现在这样张狂。每至初秋，那种柔弱的雨声正好给人催生浓厚的睡意。从前的土街，每到此时，到处都有积水，行人必然闪躲水坑，趔趔趄趄的，让人想起大家共同的先祖，采摘，渔猎，穴居野处，筚路蓝缕，生命都活得战战兢兢的，日子都过得摇摇晃晃的。那样的时光，无论如何也快不起来。
　　但幸好，那些日子终于过去了。
　　这种记忆太潮湿，太粘滞，不想过多保留；每次怀旧，我都把它们一笔带过，而在极少但很有趣的记忆片段上，多盘桓，多流连，让外面不见尽头的秋雨，从心思之外洒落下去。
　　多年以前，街面变成了水泥的，房子变成了水泥的。雨季年年有，散乱的雨水，扎成堆儿，从排水管里涌下去，进入黑乎乎的下水道里。街上没有水坑了，但街道还是潮湿的。
　　彩钢雨篷越来越多，雨天的小城越来越喧嚣，喧嚣到刺耳，就像通过音响传出来的讲话声，虚假，空洞，常常带着缺仁少义的恶声恶气；每一个人的讲话内容，都可以做一副够长的裹脚布，而多数无辜的人们宝贵的时间，就是被那些裹脚布无情占去的。就这样，小城的无趣，一方面来自连绵的秋雨，另一方面来自更多可用秋雨来类比的东西。
　　多年来，雨天多的时候，也是在家赋闲的日子最多的时候。我总不会趁此机会沉湎于过于质感的生活，不打麻将，不赶饭局，不去农家乐，不去形形色色的茶餐厅，不去KTV，不参团旅游，坚决不交志趣不投的朋友。我常常是一个人，带着自己的世界和心情，或者经过十多个小时的车程，到达另一个陌生的城，或者花费个把小时，走完半个小城。总之，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天马行空。
　　无休止的雨天，在一个意念纷繁的人，实在不宜家居。试想，那时候大家都困在家里，另一类难以抗拒的喧嚣，就是抖音视频和肥皂剧，在我，那些简直就是一种种酷刑！
　　我当然要打上伞，出去。
　　其实也没有确切的去处，只是习惯了一直顺着街道往前走去，好像那样走一走，所有郁积于心的有害之物尽可以排放出去。排放出去的那些东西，虽然是废物，但也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不相信别人就有帮我解毒的能力，而更相信广大自由的世界里，阳光，长风，流水，绵雨，鸟鸣兽语，才能助我化解一切。
　　从雨伞上面发出的噼啪之声，就显得温柔了一些，沉稳了一些，也亲和了一些，与几十年前雨中远行，一路听到的声音，是很相似的。这实在让我感到安慰，毕竟，这个世界，没有收走所有让我留恋的东西。
　　伞面上轻柔的噼啪声，与我琐碎且莫名伤感的心境，是很般配的。
　　据天气预报说，最近，天晴的日子尚不可期。却也无所谓了，反正是赋闲的日子，我正需要让自己脱尽烦扰与劳累，暂时散漫一下，暂时放纵一回。夏秋之际，天气与心情都是混沌不明的，我有权利让自己暂时碌碌无为。
　　真的醉了，这个，绵雨的聒噪是无法掩盖的。
　　不知道苦酒是什么滋味儿，但若像昨夜那样带着不可告人的悲伤，一口一口地喝下去，寻常的酒所引发的那种感受，也是带着满满的苦涩的。
　　有酒意了。闪现于心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把自己惊得心都狂跳起来——有些年头，不写信给任何人了，也没有收到过任何人的来信了！曾经，常常给我寄来书信的人，一些，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们甚至没有机会进入我的QQ好友和微信好友名单里。从写信的年代顺利进入使用QQ、微信年代的人们，写信年代就像他们的前世，而他们无法向那些写过信，但已在另一个世界的人们描述，这个堪称来世的时代，是一种什么样子。是器物，也是活法，把曾经相互关联的灵魂，隔得远远的。
　　名单里，有一些长期休眠的好友，借着酒意，我把它们一一删去了。还在联系的人们，当我收到他们发来的信息时，我无法想象他们当时的表情和语气，我也无法判断他们情义的真假，而只能判断内容的明白程度。谁能想得到呢，看上去很先进的东西，就那样成了彼此搪塞各自隐藏的极好工具！
　　这个世界，如今是符号的。
　　那些从不主动联系，又被我狠狠删去的“好友”，就像曾经粘在我手上的沙子，到头来终究是多余的纷扰，就被我洗涮到河水里。自此，也许永远消失了，并且是作为一个个无意义的符号的永远消失！
　　走在雨中，怀念一些书信的笔迹。那些笔迹带着写信人的表情，语气，以及他们的喜怒哀乐，甚或体温。一笔一划，好像都真实显露着写信人灵魂的狂舞或疼痛。要么，那些人以更加清晰的记忆的形式在我心中活过来，要么，我带着忏悔和悲哭，重返到书信往来的时代。
　　雨茫茫，受潮的小城开始静默，或者简直就像一只闹累了的狗，蜷缩着身子，终于酣睡起来。我的耳畔，雨声更加哗然。
　　不想面对喝醉的理由。太私密，太让人羞愧，太让人忧伤，也太让人失望。那种忧伤，比沉沉雨雾沉重多了。也太潮湿，潮湿得就像被雨水打湿的裤腿，鞋子，以及T恤的肩背。雨中，我清晰地感受到，被无趣和无聊牢牢捆绑是一种什么滋味。我可以凭借想象，也可以真的动手，把雨湿的雏菊放到明丽的阳光之下，但我无法把一个雏菊一样的人，放置到铁板一样滚烫的城市街道上。原本是打着伞的，却未察觉，什么时候雨下大了，裤腿鞋子完全湿透。吹来一阵风，两腿发凉，才发现，不知何时，雨停了。眼里和心里的景况都很凉。我又被尚无着落的，雏菊一样的人，拉回到另一段奇妙的时光。
　　内心和体表都潮湿不堪，尤其是心情，糟透了。不再关心燕子们已经上路还是返回旧巢，不再关心种着雏菊的花盆，严重积水。也不再关心雏菊一样的人，那么羞涩的神情和那么艰涩的言辞。紧张什么，只是偶然路遇，打个招呼。打完招呼，就各走各路。到底紧张什么！
　　恕我口拙，我真的无话可说。
　　也许我有义务，但我并无责任，应该把一个雏菊一样，被城市生活浇淋得湿透的人，放置到明丽的阳光之下。我们之间，没有编造故事的可能。又再说了，人生的艰难，不尽相同，我的顽强并不要求别人来认同，我的伤痕，并不代表鼓励别人必然去走相同的历程。我只是告诉雏菊一样的人，一切并不像想象和听说的那么美好，只要看看，没有阳光的时候，绽开的太阳花也会闭合回去的，也许就会明白一些的。而各色的雏菊，在阴雨连绵的他日子里，颜色也不是十分鲜艳的，尤其在我极其忧伤的时候，我简直可以看出，它们全是灰色的。言辞艰涩，但很亲切，放射出纯贞的阳光。但我不想接受那种亲切，我必须吹拂冰凉的风；若问我心中到底有没有阳光，这个，对一个喜欢吃汉堡喝可乐的人，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恕我口拙，我真的无话可说。最要命的是，我的裤腿和鞋子都湿透了，我没有观赏雏菊的心情，虽然天色慢慢放晴了。我当然知道，雏菊一样的人也是被另一种雨打湿的。我告诉过她，我年轻的时候，简直就像一直站立在冰凉的河水里，做梦都在盼望上岸的那一天。而雏菊一样的人，从未离开过岸上，那个岸，脆弱得简直就像必须有钱才能生活其中的城市。
　　一个人要遭遇何等的狼狈，才能有勇气直面幻想的虚无和美丽的羸弱！一个人至于何等的自卑，才能终止他心中过于浪漫的纵情歌唱！
　　雨茫茫。
　　雨是神来之笔，给不太看好这个世界的人，提前绘就一幅秋日风光。我明白燕子们的归心似箭。它们很灵敏，已经闻出绵雨之后的秋凉，它们把生命的激情，已经转向遥远的南方。我种的雏菊和太阳花，开始结籽了，它们不像雏菊一样的人那么脆弱且疯狂，它们承受过夏日里严酷的阳光，它们悲壮地成熟了。雏菊一样的人，一定收到我的冷漠了，但我还是要祝愿她，在这个幸运无多的世界上，早一天交上好运。
　　一个醉心于自己孤独的人，深知一个沉迷于喧嚣者的放纵；沉迷于喧嚣的人，无法领悟一个醉心于孤独的人的冷漠与悲愤。
　　真的醉了，我却不想把醉的理由轻易透露给喧嚣城市中任何一个沉迷于喧嚣的人。当我用冷漠的方式，鼓励或鞭策他人踏上自立之路，同时，我也把自己，从幻想的深渊里再次拯救出来了。
　　我如一只燕子，在雨中静默。但我不会忘记，我有一个一定要去赶赴的繁华的秋天；那个秋天，它在南方。在那里，我不会纠结于生活在乡村还是城市，自由的天空和丰足的大地，才是我最向往的故乡。
　　虽然此刻，天昏昏，雨茫茫。 　　2020-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