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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流 年

2020-09-24抒情散文李修玲

流 年一这个午后依如往常,我心不在焉在翻看着一本老黄历。天井的光束如幻灯一样直射下来,我沉浸在飘忽不定的光团里,忽然感觉这光不是从天井射下来的,而是来自那座破败的草房顶端。我透过屋顶朝下看,一个再熟悉不过身影从时光里缓缓走出。她随着光束的
流 年



这个午后依如往常,我心不在焉在翻看着一本老黄历。天井的光束如幻灯一样直射下来,我沉浸在飘忽不定的光团里,忽然感觉这光不是从天井射下来的,而是来自那座破败的草房顶端。我透过屋顶朝下看,一个再熟悉不过身影从时光里缓缓走出。她随着光束的移动,将身影定格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她将盛在瓦盆里的豆瓣凉晒在廊下,折转身来,从针线筐里摸索出一把剪刀,颤巍巍地去剪那竖立在土墙边的高梁杆。她要用这些高梁杆,修补那被岁月磨透了的锅排和蒸笼盖子。

祖母那座泥坯垒就的老房很破旧了,我心神不宁地坐在庭院里高大的梧桐树下,生怕雨季来临的时候会将这座没扎下地基的房屋泡倒。百无聊赖的日子,我举目四望,偶尔会捕捉到匍匐在臭椿树上的有着斑斓羽翅的“花大姐”,还有那个季节一同出现的“放屁虫”。这些虫子于我而言是提不起兴致的,我最上心的是吃食,苹果梨子自然是没有的,凉晒在阳光下的豆瓣更是不堪入口。我倒是希望祖母牵我的手去野外割草拾柴,这样或许能够在哪个沟坎里拾到几颗被雨水冲出庄稼地的落花生。

祖母指着一处长满杂草的坟茔,说:该让娃回来修坟了!那里躺着我的祖父,那个传说中谜一样的老头儿,亏我从没见过他的面,不然他会如其他亲人一样,毫无规律地出现在我的梦里。


据说我家祖上的是个大户,从镇东到镇西横七竖八穿插着五、六座宅院。但不知为什么在一夜之间就败落了。我无数次地想像祖父光秃秃的脑壳,和下额仍然留着的不愿剃去的长长胡须。或许我总是对什么事物都好奇的缘故,比如我对那些庙里的光头和尚和道观里蓄着长发的道士都是要多看几眼的,我不明白在他们的世界里,除了信仰之外,究竟与正常的人还有什么不同。

我的祖父仿佛与俗人并无二致。他在一个庙堂里挑水种菜,养鸡饲狗。那些鸡们并不听他的话,张开爪子奋力在菜地里寻觅吃食。祖父噢嚎一声,拾起一颗石子掷了过去,鸡们扑棱着翅膀不情愿地飞上矮墙,惊魂未定的样子。祖父端起碗来喝一口刚刚熬得厚厚的米粥,粥太热,也太黏,他仿佛还在生着那些鸡们的气:看我明早堵住笼口,非剪掉你们的爪子不可!他这样嘀咕的时候,一个一样剃了光头的孩子冷不防从旁边窜出来,冲着他嘁嘁嘎嘎地笑着,祖父意识到一定是胡须上又沾上饭粒了,忙用手去扯,他越扯越急,而那个孩子却越笑越凶——他就是我那还未开窍的父亲。

无数个瞬间,我都会想起,那个座落在深山一隅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庙里,一个老人曾经身披袈裟,在晨钟暮鼓里参经礼佛,虔诚之极的样子。他到底有什么罪过呢,我们这些晚辈是不得而知的,当我有了想要追问下去的勇气时,那些知道内情的亲人都已相继去世了。我展开以往构思文章的细节,想象着一个富家子弟沦落的经历,或是与赌有关,或是牵涉了命案,再就是政治……无论怎样,这个家最终是在祖父削发为僧之际败落了,我不认为他这是在恕罪,如是的话,又如何承当抛妻离子的罪过?因那时的祖母还年轻,带着尚年幼的孩子,需靠乞讨度日。

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他这是在逃避,更确切地说,是避难。

值得幸运的是,我的出生是在那个大革命的尾声。我咀嚼着祖母从芝麻地里用扫帚扫进撮箕里的芝麻粒,还有那些散落在地里被她一粒粒拾起的黄豆,祖母能满足我的,也只有这些了。她说:姑姑家的枣子大概能吃了吧!我听完这话动作麻利得不亚于一只兔子,我窜出那个无数次被我攀爬出缺口的泥墙,无需劳烦祖母替我打开笨重得吱吱嘎嘎的院门。

表兄表姐的胳膊上还带着红红的袖章,他们对这场接近尾声的运动还在兴奋着。我没忘记许多年后仍挂在父亲口中的唠叨,他说有一天他正在谷场拾掇谷子,一个腰里挂着盒子枪的中年人找到他,他的脑袋不自主的嗡了一下,看来父亲是被之前的运动斗怕了,稍有风吹草动都会牵动他敏感的神经。地主成分对他来说无疑是致命,虽然他已记不清地主人家的好日子是什么样子。贫困的原因,祖母曾将我家姑姑送与一个有钱人家当了童养媳,姑姑在那个人家一样没享受到什么福,挨打受骂不说,生下一个儿子后,那场运动就来了。姑父随即就死去了,他的死与祖父的出家一样是一个猜不透的谜,或是病死,或是被运动折磨至死都不得而知。好在姑姑随即就嫁给了那个腰里挂盒子枪的男人,父亲被批斗的日子随即也结束了。

我来到姑姑家,被一群孩子围在中间,他们挑衅地说我不敢骂受人尊敬的伟大领袖,我张口就骂了一句。他们惊愕得张大嘴巴,摆出一副誓死捍卫的样子。表兄表姐看我将事情闹大了,骂了一声死丫头片子,噌噌噌爬上大枣树,摘下青中挂红的枣子劈头盖脸就朝我砸来,其中一棵枣子从我头上调皮地滚落进衣领里,凉嗖嗖痒滋滋的,我禁不住大笑起来。

我觉得那年秋天的枣子将我整个的童年都碰撞得叮当乱响。


祖母纺她的棉线,纺着纺着就开始痴痴呆呆,然后自言自语。她忽地爬起身来,一双小脚与平时的缓慢及稳健大不相同。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进卧房,翻箱倒箱地寻找。我知道他是在寻找那张发黄的老照片,那上面有我的叔父离家时一脸灿烂的笑容。祖母总是冲着那张照片声声呼唤,声音急切而悲凉:幺儿,你在哪儿?

这是祖母经历过一次失去最小的女儿之后,再次面对的失子之痛。她曾经挨家挨户地乞讨,不知遭受了多少白眼与折磨,她跑了很多路,讨到手里的食物却很少,因为那时的人家都不富裕。她的幺儿原本就体弱,讨来的食物第一个要先让他填饱肚子。正吃奶的我的小姑吮着她干瘪的奶子哇哇哭着,哪里还有奶水啊,祖母饿得都走不动了……

祖母的小女儿也就是我的小姑随即就死去了,这个还不到一岁的孩子,饱尽了饥饿的折磨之后,无声无息地去到了另一个感受不到饥饿的世界。

许多年后,可怕的饥饿依然如影随形,我那在庙堂里也无法存身的十几岁的父亲在半饥半饱的状态下,硬是在一处空地上建起了一座泥坯垒就的房屋,自此一家人算是有了栖身的地方。再后来,叔父报名去参军。其实他没资格参军的,但那是一场要命的战争,许多人家都不舍得让自家的孩子去送死。我的叔父背着行囊出发了,他的一身绒装,最终成为这个破落人家的荣耀与辉煌。


你是谁家的孩子?我的一脸泪痕引起一个赶驴车的中年人的关注。太阳的光束从茂密的枝隙里斜射下来,照着我一张惶恐不安的脸庞。不知不觉中我竟然迷路了,我循着人的踪迹,寻到了一个砖窑场。无数条小路如蚯蚓一样曲曲弯弯延伸着,我站在那棵高大的银杏树下,哼哼叽叽竟然想不起我到底是谁家的孩子。

我想起从未谋面的曾经当过和尚的爷爷,一个谜一样生硬又古怪的老头儿,但我却说不出他的名字。我说起祖母,一个孤身一人守寡多年的老太太……他们摇了摇头。

我自然不会提起叔父。连祖母都不知他最终的下落,别人更不知道了,虽然我一直记着他的名字,在我懵懂童年里,无数次被祖母灌输的一个叫敬炎的仅比我父亲小三岁的男人,他的模样极像父亲,只不过稍比父亲矮了些。祖母说,看到这样的男人,一定要认下,他就是你的叔父!

我说起姑姑。我兴致勃勃地说:我家姑姑院子里有棵大枣树……赶驴车的人竟然笑了,他们说当地差不多各家都有枣树的。

我能说的就只剩下父母了。我抱着仅有的希望,但愿他们能记得,虽然父母多年前就搬去城里居住了,但毕竟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果然不出所料,当我一口说出父亲的名字时,他们脸上的表情开始起了变化:哦,敬书啊,瞧这名字,一听就是富人家给起的名字,当初,你家爷爷可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啊……

爷爷怎么个了不得,年幼的我还不懂得刨根问底去探询。那一刻我的心情是极度复杂的,没有比找不到家的方向更加的惶惑与不安。

我跟在那辆拉青砖的驴车后面,一路晃晃悠悠地走着。就像之后的许多个昏昏沉沉的午后,我一直沉浸在这个飘忽不定的光团里,任那些陈年旧事在幻觉里漫游。我在寻找祖母的影子,这个一直在时光蹒跚行走的老人,在我似懂非懂的流年里,我深深感觉到,跟随在她身后的不安与惶恐,比一个世纪都要漫长。
[ 本帖最后由 李修玲 于 2010-7-1 16:0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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