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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香草记

2020-09-24抒情散文宋长征
香草来的时候是个秋天。一大清早,傻五爬过我家低矮的院墙,俯在木格窗子前问我:“你知道不,二憨要娶媳妇儿了。二憨媳妇跟你高矮大不了多少。”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跟着傻五一溜烟跑到二憨家去。二憨人憨,但不傻,而且有的是力气。所以有人问他,二憨呀

  香草来的时候是个秋天。一大清早,傻五爬过我家低矮的院墙,俯在木格窗子前问我:“你知道不,二憨要娶媳妇儿了。二憨媳妇跟你高矮大不了多少。”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跟着傻五一溜烟跑到二憨家去。二憨人憨,但不傻,而且有的是力气。所以有人问他,二憨呀二憨,你用啥法子把香草鼓捣得像杀猪一样叫唤?我和傻五递了一下眼,夜黑里猫手猫脚来到二憨家的破屋前。
  哭泣泣的是香草。香草说:“二憨哥,求求你别再糟践我。”二憨脚踩着小方桌,眉头拧成一根大麻花:“糟践,这怎么能算糟践?俺爹俺娘花了多少钱才从刘大花手里把你买过来,不糟践你,俺就糟践了俺家的牛跟粮食。”   “钱我还,要多少都给你。”香草把自己躲在墙旮旯,抬起泪眼麻花的脸。我看着看着直想哭,傻五却瞪圆了眼睛,砸吧着舌头。
  夜黑了,真的黑。天上的星星那么远,望着地上的村子,二憨家传来香草的哭喊。人不是小猫小狗,即便是,也有一个破烂的家;你用笼子圈它养它,还不是眼巴巴地睁着可怜的双眼,好像在说:“求求你,让我回家。”香草也想回家。很多天,香草像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家在哪,贵阳东还是贵阳西?自己到底到了哪里,没有了青山绿水的小木楼,取而代之的是平塌塌的小土房。我呢,只能远远地看。扒着二憨家的木板门,站在自家的土墙上,看二憨挽着香草的手,为什么是挽——不是亲,不是爱,是二憨怕煮熟的鸭子又飞了。
  想家的香草开始写信,字迹娟秀。本来就是一个正上中学的女娃娃,学校呢,老师呢,同学呢,你们都在哪里?你们不知道,香草被拐骗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这里的人那样陌生,这里的天一点也不觉得纯净;这里的房子啊,像一个个沉闷的碉堡,锁住了香草的身子,捆住了香草的脚。香草的泪啊,一排排,一行行,落在洁白的纸页上,那封信从窗户递了出去,然后又拐了一个弯儿,被村子里的谁递到二憨他爹大呆手里。大呆是二憨的爹,也是大憨的爹,三憨四憨的爹,你想啊,村子里的日子穷着呢,眼看大憨已经过了娶媳妇的年龄。二憨又快到了三十岁,咬咬牙,跺跺脚,东村西村的媒人再不肯踏进这个破旧的小院,咱就去找拐子刘大花。刘大花可是个能人,瘸着一条腿,带个墨镜,没事老爱在村子里晃悠。刘大花说:“大呆叔哟,还不舍得动你那棺材本?眼看着三憨四憨也长成了毛头小伙子,哪家的闺女肯嫁到你家去?”卖了一头牛,又加上一只老母猪,大呆再心疼也没别的法子,二憨在身后红着眼珠子:“你要再不肯给俺讨上一门亲,俺就死给你们看。后悔死你们两个老棺材瓤子。”   你说大呆看了香草的信能不恼么?一边喊二憨找了一根井绳,一边自己亲自动手,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你个不懂事的小婊子,俺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你还动了跑的心思。叫你跑,叫你写,叫你跳!”鞭子啊,噼里啪啦,这哪里是人的举动,傻五和我躺在小河滩上,说:“哥,你娶不娶媳妇?谁家娶媳妇能舍得这样打?”我无语,天空流淌的一片云啊,你是不是香草的心事,为什么那么聪明漂亮的一个女子,就钻进了黑暗的云层里,风刮啊,雨淋啊,你柔弱的身子到底还要承受多少煎熬?
  有一段时间,香草不再跑,即便脸上没有笑容,也看上去死心塌地地跟着二憨过日子。有人说,这小猫小狗吧,也有喂熟的时候,你看看,你看看,香草和二憨,多亲多好的两口子。下地,赶集,做针线。香草终于能和村子里的其他女人一样在村子里走来走去,尽管,黑暗中,不知道有多少狼一样警惕的眼。有一天,天黑了,香草伺候二憨爹二憨娘吃过晚饭,说自己想到一起来的小姐妹那里去看看。“看看就看看,别停大会儿。”天刚黑,大呆在黑暗中睁大了眼,不过啥也没有说。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终于从二憨家传来大呆如丧考妣的呼喊:“这个小婊子啊,准是又跑了,快去喊人,喊人……”说完一头扎进浓浓的夜色里。
  香草啊,散乱的头发在风中飘荡。一步,两步,说不清跑了多少步,说不上离这个魔窟一样的村子到底有多远,青的山啊,绿的水,还有家乡温暖的小木楼,在前方忽隐忽现。香草觉得自己跑成了一阵风,这样就再也没有人能捆住自己的腿脚。香草觉得自己跑成了一片云,家再远,路再遥,也一定要回到那个云缠雾绕的山寨里。从此,无论多清苦,再也不会离开家的怀抱。
  灯光,火把,像狩猎一样在平原的深处合拢。我那夜站在河堤上,不想动,也不想喊,只愿香草能跑成一股风,一片云,跑到我再也看不见的地方。夜色是罪恶的帮凶,迷了路的香草像一根草挂在树枝上,被人软绵绵地抬回了家里。死了吧,或者沉没。人的一颗心要经历多少折磨才能走过这漫长的一生。接下来的日子,再也没有人看见香草的笑;也没有人听见香草的哭。生活本来就是根绳索吧,让你不死也不活。像那些旧时光中平原上的阳光,明媚着却又空洞着,让你感觉不到欢乐,也忘记了忧伤。
  ——接下来的日子没有快乐。香草有时候会抱着第一个孩子小凤,看见放学回来后的我,低低地叫上一声叔。麻木呀,人的骨子里是否生来就有麻木的本性,很多话想对香草说却又无从说起。到第二个孩子小龙出生,香草也不过刚刚十九岁。那一年,我高中缀学。
  别铺垫,生活没有铺垫;别设想,命运没有设想。
  想起来香草来村里时也就十四五岁吧,像个被人捕捉的小兽,抱着膀,呆呆地坐在土墙院子里。那一年,看过一本书,从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被人从四川、贵州、云南拐骗到平原的少女几十万。我不是哄你,如今你到平原上的村庄去,外地口音,说话生硬的姐妹,她们的家,比你想象的还要远。
  香草走得更远。那个冬天的清晨,穿着火红的棉袄,一阵风样从村子里向南飘去。香草累了,再也找不到家;音信杳无啊,谁又能和香草说说心里话。小凤和小龙的哭声在那天格外凄凉。也许是香草故意把一双儿女丢在冰冷的世上,走一路,没有娘的人生。
  火焰一样的红飘进了井里。从此,村子里再也没有一个叫香草的女子。这一幕,也曾被我写进《雪盲》的一章字里:一个和我一般年纪大小的名字叫香草的女子,在一个满是虚假的洁白掩饰的世界里,匆匆,太匆匆,投向一眼井的怀抱。让我,从此患上了雪盲。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0-6-11 22:51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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