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发匠老七
(一)
老七发艺,地处滇中城市城乡结合部,一个偏僻街区的转角处。一个不足十平米的理发店的门前挂着一块不伦不类的红色招牌--老七发艺。在这座还算繁华的城市街区里,一般用发艺、发廊名称的多数是装修、装饰高端大气豪华,引领时尚潮流,能够把头发当作艺术品来处理和呈现的理发店。诸如散布在这座城市里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发际线、美发沙龙、前沿新知、时尚风暴等等。也有档次不高,为吸人眼球取个比较另类名称的理发店。如“发改委”、“发拉利”“人民发院”、“今日说发”、“剪茬院”等等。老七发艺,一个土洋结合,看起来甚至有些别扭的店名,被左右五光十色的灯箱广告牌挟持在宽不足两米的门檐之上。室内没有任何装饰过的痕迹,一盏吸附在屋顶上的白炽灯正散发出淡淡的冷光,与隔壁服装店内闪烁着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理发店内正墙上,除了一面一平米见方的镜子外别无它物。平面镜下一条宽约40公分,长约2米的木板用简单的两个三角支架支撑在墙体之上。除了老七手上正在使用的一把推剪外,三角架上还摆放着一把喷壶,一把吹风机,两把推剪,三把剪刀、四把木梳。室内唯一值钱的大件恐怕就只有顾客屁股下那张还算时尚的真皮转式理发椅了。右边墙角处支着一个白瓷洗漱台,上面放着一瓶连标签也没有的洗发液。背面墙体上一如正面墙体的设置,离墙一米高度的位置上支撑着一个小小的木板,上面摆放的不是关于时尚发艺方面的报刊杂志,却是几本诸如《读者》、《半月谈》之类的杂志,甚至还摆着一本《佛学》,一本《五行精纪》,一本《洞经古乐》,一本《黄帝内经》。书架的正下方摆着一条可容三四个人的长条凳,这便是老七理发店内的全部器物。转椅上一个闭目养神的老者,正心无旁骛地享受着被老七精心侍候的每一个过程,每一个细节。随着老七手起剪落,那一丝丝如雪的白发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美妙的弧线,漂漂洒洒地散落在老七的脚前身后,不一会儿,老者头顶沧桑的岁月便厚厚地堆集在地板之上。不到半个小时,随着老七拿起围布对着墙角优雅地一抖,大功告成。看着镜子里满脸的笑容,便知道老者对老七的手艺是非常满意的。这便是老七,一个在都市里用手艺谋求生活的手艺人。在一个夕阳西斜的傍晚,在街区漫步的我不经意间走进了老七发艺,成了这儿的常客,也成了老七的朋友。
(二)
老七的家――王家村。一个依山傍水的自然村落,离这座城市近两个小时的车程。村后一座海拔近2000米的大龙山,植被茂盛,古木参天,百鸟齐聚,山顶长年云雾缭绕,恍若仙景,是村内老百姓赖以生存的重要来源地,每年村民在山中拾菌收入就可达到2000余元。远远望去村内房舍杂乱无序中仿佛又遵循着某种自然规律,一排排青瓦白墙的农家小院依山势历经数代人修修补补而自然天成。村内清澈见底的大龙河由北向南将王家村分割为东王村和西王村两个自然村落,两个自然村之间的往来主要依仗村中大龙河上祖辈们修建的一座简易的青石板桥。全村上下七十来户三百余人,王姓几乎占了三分之二,主要集中居住在东王村内。西王村除了少部分王姓村民外,还有部分诸如苟、腾、张、何、杨等杂姓混居于此。老七姓王,属于村内王姓大家族其中一个家族的成员。
老七家里大大小小的弟兄姊妹一共有七个。在那个吃不饱,穿不暖的苦难岁月里,人们的生育和繁殖能力却异常地彪悍和繁荣。村里没有更多娱乐活动的男人和女人,把生孩子的事情当作唯一的兴趣和爱好。老七的父亲,王长贵,一位精瘦如柴的小眼男人,愁眉苦脸地望着象车间流水线上接二连三哗哗流动出来的一个个成品,愁得吃吃不香,睡睡不好。看着一个个像野草一样疯长的儿女,老七的父亲累得连名字也懒得取一个。就用最简单顺口的方式,按出生先后叫老大、老二、老三.......。老七排行第七,王老七就理所当然地成了他的名字。老七草草读完初中后便应了老辈人口口相传的那句:"天干三年饿不死手艺人"的古训,完成了人生一次重大决策。在老七十六岁时,村里同他一样大小的孩子,早把村子里能学的手艺都学了个遍,铁匠、石匠、木匠、漆匠、砖匠、篾匠、泥瓦匠、杀猪匠......。轮到老七这儿,就只剩下村东头那位性格古怪的剃头匠“王剃头”的手艺没有人敢学了。看着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在村内东窜西跳的老七,急得王长贵狠了狠心,不顾全家人的苦苦哀求,一手拎着家里唯一的一只下蛋母鸡,一手拉着苦苦挣扎的老七向“王剃头”家的方向直奔而去。在“咣咣咣”磕完三个响头,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师傅后,老七便算是正式成为了“王剃头”的徒弟,从此跨进了当时被人们认为最低贱的剃头行业。老七的师傅,生就一副五大三粗,尤如杀猪匠一般的身板。或许是叫“王剃头”叫顺口了,村里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大名叫什么,即使知道的人也懒得叫,有的甚至连姓也懒得加上,就直接叫他“剃头匠”。老七跟了“王剃头”三年,也是在他死后摆在灵堂里的花圈上知道了师傅的真名---王建贵。在老师傅死后,老七才知道师傅还有一个非常灵异的绰号“王见鬼”,这个绰号的来源一直到师傅死后,老七才从父亲的口述中获悉了一个完整的版本,也从中领悟了为什么村里没人有愿叫师傅的大名,王建贵,“王见鬼”,可能是出于忌讳吧。民间一直流传着为走夜路防鬼,各类匠人都会随身携带自己行业的辟邪工具。木匠是斧头,石匠是墨斗,泥瓦是砌砖刀,剃头匠的是剃头刀。带上这些工具行走夜路,无论是大鬼小鬼都近不了其身。这是对各类匠人的说法,民间对常人还有一种传说,八字轻的人要尽量避免行走夜路。八字的轻重是指出生时的骨格重量,再加上对应出生的年月日和出生时间的总合,王剃头属于猴,一九四四年出生,骨格五钱,再加上出生的年月日时,总共二两一,属于于八字最轻的人。若按八字来算,若“王剃头”不是手艺人,他走夜路遇鬼的机率应该是最大的。但“王剃头”是匠人,他有那把辟邪的剃头刀。再说,王剃头是什么人?没学手艺时的“王剃头”是十里八乡天不怕地不怕有名的混混,现按在来定性应该属于村霸类型,那些信鬼信神的事在“王剃头”看来纯属无稽之谈。
(三)
很快,这种想法就被“王剃头”自己亲身经历给彻底否定了。随着年纪的不断增长,“王剃头”的精力逐渐衰弱,早已没有年轻时那样充沛,他开始变得有些丢三落四。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关注起村里的年轻人来,他希望能够找到一名符合他标准的年青人来传承他的手艺。但扒来扒去,村内多数年轻人都不让他满意,更别说现在许多年轻人对他这门手艺根本不感兴趣,“王剃头”有些失望。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王剃头”收徒的愿望更加强烈。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王剃头”在邻村理完发时天已见黑。正准备收拾工具回家的“王剃头”,被刚下工地的老村长拦在了村口的大榕树下。老村长第二天要在县上大修水利工程的表彰大会上登台领奖,想请“王剃头”为他打理一下头发。在那个理个头需要用一小碗麦面来换取的年代,村里除了极少数的几个体面人物需要“王剃头”动用木箱里的推剪和木梳外,其余人通常都是一上来就要求刮成亮蛋,这样一小碗麦面至少可以管上小半年光景。老村长便是村里为数不多的体面人物之一,这让“王剃头”日见生疏的推剪手艺有些别扭。等“王剃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把老村长伺候得完全满意之后,天色早已漆黑一片。在老村长充满歉意和热情挽留下,“王剃头”受宠若惊地向胃里倒进了一海碗苞谷酒后,连一声“谢谢”都忘记说就踉踉跄跄地向家赶去。从邻村回家,要经过一片乱葬岗,里面葬的都是凶死后无法葬进祖坟场的孤魂野鬼。溺水身亡的腾二狗,吃菌中毒而死的杨半仙,身首异处的何狗剩,货车碾死的徐疯子......。刚过翻过山脊,一阵阴风从乱葬岗方向袭来,不胜酒力“王剃头”被吓得酒醒了一大半。象往常一样“王剃头”迅速借着在云层里钻来钻去的月光,打开斜挎在肩上的小木箱。想找出那把长约七八公分的剃头刀拽在手里,可翻遍了整个箱子他也未能如愿以偿。左思右想,他才记起,由于一直惦记村长家那股从格子门内飘出的辣子炒杂菌的香味,“王剃头”连理发工具都没来得及仔细清点,就在老村长的吆喝声下坐上了堂屋内的草垫上。哎呀,肯定是把吃饭的家什放在老村长家的石碾上了。略显清醒的王剃头脚步开始变得沉重起来,丢什么不好,偏偏把辟邪的家当落下,“王剃头”背脊开始有些发凉,脚步变得越发沉重起来,就连眼帘也不敢抬得过高,死死地盯着脚下那像小肠一样弯来拐去的林间小路。刚走过乱葬岗一半,低头赶路的“王剃头”不经意间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斜前方,这一瞟不打紧,却把“王剃头”剩下的那小半碗酒劲吓得直接从脑门上飞了出去。“王剃头”仅剩的最后一道精神防线在一刹那间彻底崩溃。就在“王剃头”的右前方不足三米处,乱葬岗内一棵歪脖子松树下挂着一个飘浮的白影,一袭纯白的长衫,拖至腰际的长发散乱地遮盖住整个脸庞,只留下一双滴血的双眼和长长的舌头。“王剃头”甚至能感受到那双滴血的眼眶内散发出来的那份哀怨的眼神正一点点抽离着他那份脆弱的心理防线。“王剃头”下意识地加快了行进的速度,想要快速地越过那棵云南松。未曾想,刚一走过那棵松树,身后就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并且离他越来越近,他甚至能够感受到后背急促的呼吸声。魂飞魄散的“王剃头”头也不敢回,一路向家的方向狂奔。翻过乱葬岗那道山梁,村内星星点点的灯光让“王剃头”那一丝丝游离在体外的气息又慢慢飘回到了体内,他跌跌撞撞地回到家,惊魂未定的“王剃头”一边擦拭着脑门上不断外涌的冷汗,一边断断续续地向家人讲述一路的遭遇后便病倒在了床上。几天后,大病初愈的“王剃头”再也没有往日那股精气神,言行和举止都变得有些呆板。“王剃头”生平第一次有了收徒的强烈愿望,这才有了老七顺利拜师学艺机会。
(四)
性格暴烈的“王剃头”,却有着一双化腐朽为神奇的双手。村前村后的老少爷们近千颗脑袋只要在他那把散发着寒光的剃刀侍弄下,瞬间就会毫发不留,变得锃亮锃亮。从拜师学艺那天起,老七便象师傅随身携带的一件器物,形影不离地跟在身后。师傅肩上的剃头工具箱也从此斜挎在了老七柔弱的肩上,直到老师傅魂魄归西。白天,老七跟随师傅一起走村入户清剿着一颗颗脑袋上的长发,收获一碗碗麦面。夜晚老七除了帮师傅家干完农活外,还得按时完成师傅交办的作业,帮助师傅打磨白天用钝的剃头刀和整理收集回来的头发。那时的头发是可以卖钱的,村里不时有收废品的小贩前来收购。五分钱一斤,老七对头发的去向和用途一直抱有强烈的好奇心。后来听说是用来榨酱油的,从此老七就再也没有沾过酱油。时至今日,每每想起那些年,那些被师傅卖出去的一袋袋乌黑的头发,老七内心就充满了无限的自责和深深的罪恶感。
还有一项任务是老七每晚必修的功课,那就是“王剃头”总是在每天收工时,用一小碗麦面向村里人换取一到两个冬瓜或南瓜。在师傅家吃完饭,老七便在师傅手中那根筋道十足的柳条的指挥下,小心翼翼地用那把散发着寒光的剃头刀在一个个南瓜或冬瓜上开始他从理论到实践的运用。按老师傅嘴里的话说,你得把这一个个南瓜、冬瓜当作是全村老少爷们的一颗颗脑袋。任何时候都得轻、柔、稳、快、准。为了师傅嘴里的“五字决”。老七的手上、背上没少挨那枝拇指粗的柳条的抽打,一丝丝、一道道、一条条,那一次次钻心的疼痛都让老七在心里暗暗地把师傅的十八代祖宗骂了个来回。“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是中国几千年传统文化对人的教化最成功的范例。老七也不例外,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他也不敢对师傅流露出半点不满和抗拒。就凭老七那副弱不经风的身板,怕也不是“王剃头”的对手,更何况师傅那远近闻名的暴脾气在老七至拜师入门那天起,就象一根恐惧的神经被深深地植入体内。
老七遗传了他爹王长贵那副瘦弱的身板,也遗传了他父亲年轻时英俊的面容,却未能遗传他爹快人快语的天赋。按村里的土话来说,是一个典型的“闷葫芦”,一个倔强得打死不张嘴的货,任何事情落到他身上,就象是一记重拳击打在厚厚的棉花堆上一样,留不下任何痕迹。这样一个性格的人在“王剃头”的眼里却成了一块难得的“宝”。在“王剃头”多年的剃头经验来看,剃头是一个细致活,属于慢工出细活的营生。性格粗糙的人是不适合干这个行当的。“王剃头”年青时学艺就因为自己粗心大意的性格没少挨自己的师傅揍。随着跟随“王剃头”的学艺的日子越来越久,老七基本上摸清了“王剃头”的路数。“王剃头”一生有两大爱好:一是酒量不好,却爱喝二两小酒,二是肺不好,却爱抽两袋水烟。这让老七找到了少挨柳条抽打的办法,在与“王剃头”走村入户时,老七总是第一时间小跑到老乡家,借来水烟筒,细心地把烟锅水换好,装好烟丝后双手毕恭毕敬地递到“王剃头”的手中后才开始摆剃头用的家什。到了傍晚收手工的时候,老七也会用收集来的部分麦面在东王村的小卖店里换上几量包谷酒供“王剃头”晚饭享用。“王剃头”对老七的孝心很是受用,觉得老七是块可以调教的好料,所以“王剃头”更是竭尽全力把自己一生的理发技艺悉心地传授给老七。
老七第一次活体试验是在“王剃头”的头上进行的,也正是这次经历让老七真正体会到了师傅平时对他严格要求和良苦用心,也真正改变了老七对理发这个行业的误解和厌恶。看着手上从头顶擦拭下来的鲜血,“王剃头”却没有老七在冬瓜上失手的那样暴跳如雷,而是微笑着再次向老七面授着那句讲了成千上万次的五个字的核心要义。“王剃头”的最后一次理发也是由老七亲手操刀完成的,那是他跟随师傅从艺第三个年头的冬天。在“王剃头”去逝的头天,天空中飘起了漫天大雪,整个王家村被厚厚的积雪所覆盖,村后大龙山上的积雪压断了不少树枝,在这个很少下雪的南方,突然下了这么大一场罕见的大雪,人们兴高采烈地走出家门,在雪地地追逐打闹。“王剃头”却未能熬过这个寒冷的冬季,死在那个飘雪的冬夜,也许是长年喝酒抽烟过量的缘故,年初“王剃头”就被医院查出患有肝癌晚期,他拒绝了医院医生的各种治疗方案,瞒着家人像没事一样依旧带着老七早出晚归走村窜寨。在“王剃头”死去的清晨,天空依然大雪纷飞,当“王剃头”那间破草房内传出凄惨的哭喊声时,正赶往师傅家的老七站在雪地里呆若木鸡,无声的泪水奔涌而出。三天之后,大雪渐停,在“王剃头”的灵堂,老七在咚咚咚磕完三个响头,喊完最后一声师傅后,满含泪水的老七轻轻地坐在穿着寿衣躺在门板上的师傅旁,用了平时可以完成十个脑袋的时间才艰难地完成了师傅最后一次理发。从那一刻起,十九岁的老七便背着“王剃头”留下的那个小木箱,开始独自一人行走“江湖”。“王剃头”生前所有的顾客也都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老七的顾客,只是轮到老七理发时,村里人都不再用麦面换取,而是按低于城里理个平头2到3元钱,一半的价格交给老七,老七也不在意,多少都由主人家随心随意。但每每让老七特别难过的是,在剃头的时候,村里人总会在这个年轻师傅面前有意无意提起“王剃头”生前的一些奇闻怪事。
(五)
技艺娴熟的老七在师傅去逝后第七个年头,谋生进城理发的念头,那一年老七刚刚二十三出头,成了周边几个村子远近闻名的“帅哥”,许多年青的姑娘、刚结婚的少妇、丧偶的寡妇经常聚在一起,私底下讨论起老七的长像、神态和说话的语调,甚至有些人开始编撰老七不是王长贵亲生的,是当年下乡知青留下的种的谣言。
在“王剃头”去逝后第二年,王老七和村里代课老师苟贵林的独生女苟玉娥结婚的当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王老七和苟玉娥背井离乡整整两年。两年内,这对年青的夫妇在经历了人生中最苦难的岁月后再次回到了王家村过起了平凡而又充实的生活。王老七进城理发的念头的诱因来源于隔壁家的二狗。十六岁的二狗是在技校学会了美容美发技术,他能象变戏法一样把顾客的头发变成金黄金黄,也能让顾客的头发变成象泰迪熊一样的卷毛。每每看到穿金戴银的二狗趾高气扬地回到村里,在乡亲们面前谈论他在城里辉煌的理发事业时。老七心里便象是砌了一堵厚厚的墙一样堵得发慌。老七跟着“王剃头”学理发的时候,隔壁的二狗还是一个整天穿着开裆裤,抹着鼻涕,跟在老七屁股后疯转的小屁孩,如今成了穿金戴银的小老板。老七还是原来的老七,一点变化也没有,整天背着“王剃头”那个小木箱在村子里大声吆喝,虽然老七的剃头手艺越来越好,但老七明显感觉到他的顾客随着时间的推移是越来越少。村里的年青人几乎都不找老七剃头了,他们更喜欢三五成群地跑到城里,找理发店里那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姑娘摆弄他们的头发。随着村里的老头隔三差五地不在一个,老七的顾客是有减无增,有时在村里转上一天也难得理上一个头,这让老七心里有一丝莫名的恐惧。老七在内心完成了上千次苦苦挣扎之后,在师傅“王剃头”祭日来临的头天,带着苟玉娥诚惶诚恐地来到了师傅的坟前。在师傅生前一向言听计从的老七终于鼓足勇气喃喃自语地和师傅商量着。他想把师傅临终时给他定下的几条规定稍作一下改动。一生不收徒,一生不理女人的发,师傅留下的剃头刀终身不离他可以做到。但面对现实,一生不把师傅的手艺带出村外,这一条他想征得师傅的同意取消掉。在上完香,敬完酒后,老七在熊熊燃烧的冥币中,在鞭炮炸开的烟圈中找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进城后的老七并没看到二狗嘴里所描述城里遍地是黄金的那份动人景象。老七有些失落,他怕在师傅坟前立下的誓言无法兑现,他要赚到钱后重新给师傅立一块大气的墓碑,帮师娘把破旧的老房子翻新。单打独斗的老七磨破了嘴皮,好话说尽,就差没有下跪,才以每月30元的租金从那个满脸横肉,胳膊比他大腿还粗的女房东手里拿到了钥匙。装修时老七特意买了两包红梅烟请来了二狗作技术指导,但很快他就为自己这个愚蠢的决定和那两包白白葬送的红梅烟而心痛不已。交完一年360元的房租,办理完老七从未听说过的营业执照、健康许可证等一切烦杂的手续后,老七口袋里仅剩的25元钱根本满足不了二狗的装修要求。在贴上一碗米线钱把二狗打发走后,老七孤零零地坐在墙角师傅留下来的小木箱上开始思考他的下步实施计划。老七结合师傅临终遗言重新制定了自己的发展战略。他要以体贴的服务和过硬的手艺取胜。老七的理发店悄无声息地开张了,没有彩旗飘飘,没有花篮礼花,没有横幅标语。老七只在理发店门前竖起了一块白底红字的牌子,上书道:“老七发艺,师承民间艺人‘王剃头’,以轻、柔、稳、快、准见长,不求以技致富,只愿为你剪去万千烦恼丝,落得一身轻松”。小学文化的老七用了整整两天时间,苦思冥想才想出这个他自认为比较体面、大气,又不夸大其词的广告内容。特别是把师傅传承的剃头“五字决”放在广告上面,这让老七很是有些得意。
尽管如此,开张后的理发店还是让老七大失所望。一连数天,老七的理发店根本无人问津,路上行色匆匆的人们连正眼都没有瞧一下他那简陋得有些可怜的理发店。这是老七完全没有预想到的结果。想当年,深得师傅真传的老七,在老家,可算得上十里八乡的名人,随到一个村,只要老七在村口扯开嗓子一吼:“剃头喽,剃头喽”,不一会儿,他的身边总会围上一大圈老少爷们。有前来理发的,有借着人多,吹牛聊天的,当然也有借机来一睹老七英俊外表那帮大姑娘,小媳妇。如今,理发匠老七不但在城里没有生意,他甚至还失去了老家的那块阵地。至老七进城的那天起,村那帮老头一边咒骂着见钱眼开的老七,一边把自己的脑袋极不情愿地交给了邻村那个老眼昏花的瘸子理发匠。
(六)
倔强的老七在空守着那个简陋的理发店半个月之后。突然有一天,老七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把贴在木牌下端的那张价格表撕了下来,重新贴上了一张手写的告示,免费理发一个月,在此期间不收取任何费用。此贴一出,立即乐坏了有钱的城里人,不出一天,老七的理发店便异常繁荣起来。每天店里总是挤满了前来理发的顾客。那段时间,老七的顾客几乎全是青一色的城里退休后无所事事的老头,他们一边挤在老七简陋的理发店里吹牛聊天,一边对年轻的老七的理发手艺评头论足,有的甚至把老七的理发店当着了娱乐活动室,下起了象棋,打起了扑克,喝着老七免费提供的茶水。老七也从不生气,总是力所能及地提供一切方便。遇上理发的顾客,老七更出浑身的本领在一颗颗脑袋上精雕细琢,直到每一件作品都让顾客和自己满意为止。不出一个月,老七娴熟的手艺和体贴入微的服务态度很快得到了那帮老头的一致肯定。有几个老头甚至主动承担起了老七理发店的义务宣传员,逢人便讲,逢人便夸,逢人便说,逢人便劝,有几次甚至在店门外强行拉拽过路的行人进店理发,这让老七很是感动。
老七的“头上功夫”深得师傅的真传,更得缘当初师傅用麦面换回来的那成千上万个南瓜和冬瓜。老七最拿手的是技艺是刮光头和刮胡须。就是将头发和胡须全部刮净。这可是一件看上去十分简单、做起来非常不易的“拿人”的活计,每道工序全靠的是手上功夫。首先要用推子或剪刀把头发和胡须剪掉,然后再用热毛巾、肥皂沫将头皮发根和嘴角周边的胡须泡得软软的,最后用剃刀刮。刮时既不能重,又不能轻,刀刃既要镗得快,下刮的角度又要把得好,既要将头发和胡须全部刮净,用手摸上去,像西瓜皮那样光滑,又不能划破一点点皮,要是哪儿划破了皮,流了血,剃头的人就会不高兴,骂娘,甚至会不给钱,剃头匠也会感到失了水准,丢了面子,不好意思,愧称师傅了。老七剃光头和刮胡须从没失过手,又清爽又光滑又舒服,城里的那帮退休老头都喜欢找他理发。
除了剃光头和刮胡须是老七的拿手好戏外,老七掏耳朵也是一绝。现在理发店的一些年轻理发匠大多已经不会掏耳朵了,特别一些女孩子,他们可能理发、染发、做发的本领很高,但叫他们掏耳朵,却不会也不敢。掏耳朵,既要大胆,又要心细,既要凭眼看,又要凭手感。许多老年人理好头后都喜欢让老七掏一掏耳朵,既清理了耳垢,又是一种享受。当老七的耳匙伸到耳朵里,在里面探来探去,轻轻刮动,那种痒痒的、酥麻的,甚至还有点微疼的感觉,实在奇妙无比。当老七从耳道壁上掏下一块耳垢,然后用镊子镊出后,仿佛就像消灭了一个敌人一样,而耳朵立时就清爽了许多,听觉也似乎灵敏了许多。待到最后用耳刷在耳道里快速地捻动,清除散落在耳道里的垢屑时,则完全是一种神仙似的快乐了。老七不仅凭着这两手绝活让凡是来他店里理过发的老头念念不忘。而且对理诸如平头、寸头、中分、偏分、随头等其他发型也是颇有造诣,他能在短短几秒之内准确判断前来理发的每一位顾客适合理什么样的发型,并提出合理化的建议。
(七)
一个月的免费期满,老七的理发店水电费,房租和各类消耗品加起来足足亏了近百余元。但老七并不感到心痛,一个月来,老七一边理发,一边思考,一边观察。逐渐摸清了做生意的一些小窍门。那类人群属于他的受众群体,那类人喜欢在理发的时候与他聊天,那些人喜欢在等候理发时看书,那些人适合留什么样的发型,这些他都会暗暗地记在心里。老七是一个不善言谈的人,但对每位顾客却是体贴周到,渐渐地,前来理发的顾客都成了他的熟人,有的甚至和老七成了较好的朋友。老七的生意也开始逐渐好起来了。在理发的过程中,老七结识了烟厂的职工,开矿的老板,政府的官员,部队的首长,饭店的厨师,开车的司机,打工的匠人,卖菜的小贩......。这些来自于全市各行各业的人们在老七的眼里都是他的顾客,都是他的衣食父母,都是他的上帝。只要跨入他的店门,老七总会热情地招呼着。每天老七送完最后一位客人,他总会静静地坐在墙角师傅留下的那个小木箱上掏出兜里那团皱巴巴的钱币,在膝盖上抹平后就着口水一张张仔细地进行清点。待确信没有差错后,老七总会向小木箱内放定额放上几张,然后小心翼翼地锁上铁扣。
日子在老七忙碌而又快乐的手指间慢慢流淌。很快,老七便发现他一天的收入远远超出了他预期的目标,有时甚至是成倍的增长。一天傍晚,老七微笑着送走最后一名客人后,正坐在小木箱上一边美滋滋清点着一堆厚厚的毛票,一边盘算着,照这样下去,不出一年,他一定能够兑现承诺,塑好师傅的墓碑,翻修好师娘的房顶。老七有些小得意,打算关门后第一次到转角处的夜市摊上喝上二两小酒犒劳一下自己。正想着,一阵急促的高跟鞋声从门外快速地向老七逼进。老七正专心地数着钱,头也不抬地说:“对不起,我这不理女人头”,“哟嗬!生意不错嘛。”一声破锣一样的嗓音在老七的头顶炸开。老七闻声迅速停下了手中数钱的动作,顺着那两只被挤压得变型的高跟鞋向上望去,一条快要炸线的牛仔裤严严实实地包裹着两条粗壮的大腿,象弹弓一样倒立在他的面前。顺着大腿向上望去,老七那巴掌大的脸差一点就撞上来人那折叠在腰上的肚皮。老七下意识地向后仰了仰头,这才看清是房东老板娘。老七尴尬地笑了笑,快速地顺着墙根站了起来。忽又觉得有些不妥,又赶紧弯下腰一边用手袖在长条凳的一端来回使劲地抹了抹,一边招呼老板娘上座。老板娘没有理会老七,双手环抱在胸前。用眼角的余光鄙视地膘了眼那条已经被众多屁股磨得发亮的木条凳后,从张大的朝天鼻里发出了一声闷响。老七甚至清晰地看见老板娘的鼻毛在强烈的气流冲击下一阵乱颤。被逼在墙角的老七,有些不知所措,他唯唯诺诺地站在老板娘身旁像个即将受到审判的犯人,低着头一言不发。
老板娘笨拙地转过身仔细环视着室内的每个细节,只留给老七一个硕大的屁股。“瞧瞧,你瞧瞧,才两个月,这墙面被你脏得?你再看看这地板?完全被你磨花了。谁让你在墙上钉这么多钉子?以后我还怎么租给别人啊?从下个月起,每月再加租金二十,明天交钱,不然立马走人。爱租不租”。说完,老板娘还没等老七回过神来,重重的高跟鞋声便消失在门外。老七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彻底搞懵了,他象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瘫坐在小木箱上。这城里人是咋啦?一点信誉都不讲。说好每月房租三十元,现才开张两个月就莫名其妙地又要加钱。老七有些回不过神来,他使劲地用双手拍打着脑袋,想要自已快速地冷静下来。老七笨拙地扳着手指头不停地计算,一月二十,十个月两百,一年240元,再加上原来已经交的360元,一共是?老七有些烦躁起来,他有种想要骂人的冲动。回想以前在乡村生活的快乐日子和进城两个月来所经历的曲折和艰辛,一股酸酸的味道从体内迅速涌上老七的眼眶。曾经每天背着小木箱走村入寨为乡村们理发的情景涌上老七的心头。那时的老七虽然每天很累,但那时的老七是那样的快乐。乡亲们的热情,乡亲们的善良和老七进城后处处遭受的奚落和鄙视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老七有些迷茫,他无法预测还会有多少意想不到的事情还会再发生,他开始后悔当初的选择。但倔强老七回不去了,当初在师傅坟前许下的铮铮誓言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老七艰难地扶着墙站起来,在墙角处拧开水龙头,捧起两捧冷水洗了把脸,才总算让自己冷静了下来。老七颤抖着从腰上摸下钥匙打开木箱,心里满是内疚地清点着那一叠厚厚的毛票,一五、一十......壹佰......壹佰三十四。夜,渐渐地暗了下来,老七瘦弱的身影长长缓慢地行走在昏黄的路灯下。
(八)
一夜未眠的老七打定了主意。天不亮,老七背着家人悄悄起了床,赶着家里那头家里闲养了十年的老黄牛--阿黄向集乡方向走去,他要赶在媳妇早起给阿黄喂草之前把它卖给乡上的屠宰场。在离屠宰场不到一百米的地方,阿黄似乎觉察出了自己的命运,死活不肯向前迈出半步。老七有些着急,从路旁折下一枝柳条,狠狠地抽打着阿黄的屁股。阿黄回过头望着老七,嘴里一边发出“哞-哞-哞”的叫声,一边“扑通”一声跪在了老七的面前,发红的眼睛里流下了两行混浊的泪水。老七惊呆了,这是他第二次在同一个地方看到阿黄掉眼泪。第一次是在十年前,那年村里为了节省劳动力,老村长托县里分管农业的副县长从拖拉机厂购买了十台微耕机。从此,村里的黄牛、水牛便彻底下岗失业了。村里大大小小几百头牛被先后送到乡上的屠宰场,通过屠宰先后变成了牛干巴、变成了餐桌上的食材。隔壁杨二娃的父亲是阿黄第一任主人,为了给上中专的杨二娃交学费,杨二娃的父亲打算把阿黄以150元的价格卖给乡上的屠宰场。也是在距屠宰场一百米的这个地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阿黄正和杨二娃的父亲较着劲。赶集回村的王长贵和老七看着阿黄可怜,老七的父亲王长贵便向同行的老乡借够150元钱从杨二娃父亲手里买回了阿黄,才从杨二娃父亲手里接过牛绳,阿黄便一如今天这般眼里流着泪“扑通”一声跪在了王长贵面前。王长贵去逝后,这头牛便留给了老七和苟玉娥饲养。老七在媳妇苟玉娥的骂声和村里人的阵阵嘲笑声中低着头再次把阿黄拴回了牛圈。
等彻底绝望的老七匆匆赶到城里的理发店时,门前的台阶上已经坐了三四个等着理发的老头。“狗日的老七,你死哪去了,让老子们好等,快开门”,见老七赶来,几个常来理发、吹牛、打牌的老头一边笑骂着,一边提着水杯站起来给老七让出开门的位置。老七陪着笑,迅速从腰上取下钥匙打开门,把几个骂骂咧咧的老头请进了理发店。“哎哟!你这个杂种,今天是整哪样了”烟厂退休的老头老许一下子从平放的理发椅上弹了起来。看着剃须刀上殷红的鲜血,老七一下子吓懵了,这是他从艺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失手将顾客的下巴划开一条小口。在几个老头的一片怒骂声中,老七说出了走神的原委。室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刚才还破口大骂的烟厂老头老许反道不好意思起来,一个劲的向老七陪着不是。等老七理完最后一个结帐时,几个老头手里都拿着多少不一的一沓钱。老许一边用手按着嘴角被剃须刀刮开的小口,一边咧着嘴说道:“小伙子,我们四个凑了150元,你拿去先把胖婆娘的房租交了,以后我们几个理发从里面扣”,说完不由分说把钱塞进老七的手里。有了几位老头的及时支助,老七算是顺利度过了这一难关。傍晚,老七正清扫着屋内散落的头发时,收租婆那肥硕的身躯准时挤进了老七理发店的大门,堵在老七的面前。一件时髦的羊绒衫被那一身无处安放的赘肉撑得完全变形,脸上厚厚的一层白粉像陶瓷的裂纹釉,随着老板娘每一次挑逗的表情而不停地变化着纹路的走向。一股醉人的玫瑰香水味向老七步步逼来,老七有些眩晕,目光变得有些呆滞。老七产生了幻觉,只见一双温柔的手轻柔地搭在他的肩头,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水味夹杂着体温向他的面颊袭来,老七有些不能自持,双手紧紧地交织在一起,他缓缓地闭上双眼,期待着那激动人心的一刻的到来。“钱准备好了没有?快拿来,少一分钱你立马给我滚蛋”,“哦,啊!准备好了,准备好了,我现在就拿给你”老七大梦初醒,赶紧收回心猿意马的思绪,放下手中的扫帚,两步窜近洗漱台边捧起一捧凉水清洗着发烫的耳根,努力使自己平静了下来。老七在裤子两侧擦了擦手上的水滴。颤颤巍巍从内衣兜里掏出那叠数了无数次的钱币,双手毕恭毕敬地递到老板娘那双白皙而又肥嫩的手中。“刚好240,算你识象,以后注意别乱破坏房间的东西,走啦”说完,老板娘头也不回地转身挤出了理发店,扭动着屁股,消失在门外转角处。
(九)
时间,在老七的理发剪下象流水一样慢慢地流淌。老七像一个有固定工作岗位的工人,每天朝九晚五,日子过得不慌不忙,每天收工时坐在墙角小木箱上数钱的老七脸上总是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老七很享受这种平静而又淡然的生活带给自己的那份自在和惬意,这是一个手艺人通过劳动所获的幸福。慢慢地,在城里生活越来越久的老七有了一些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变化。随着与城里人接触的时间越来越长,老七在说话做事,穿衣走路,待人接物等方面都有意无意地模仿着城里人。二十四岁的老七,俊郎的外表,适中的身材,得体的衣着,越来越不俗的谈吐让老七迅速与城里人融为了一体,成为了一名“地道”的城里人。走在大街上的老七,迎接他的全然没有当初刚进城里时路人投来的那种鄙视的眼光,有时老七还隐隐约约地感受到来自城里女人眼中那火辣辣的眼神,不停地在他身上扫来扫去。城里人那种热辣大胆的性格与老七内敛含蓄的性格有些格格不入,这让老七多少有些不自在。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老七开始慢慢适应了这种感受,他开始享受带给他的这种特殊的感觉,那是一种苦尽甘来后的放纵和随性,那是一种自觉比起村里年青人高人一等的自豪和傲气。
老七逐渐忘却自已是乡下人,一名剃头匠的身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楼上那个胖胖的三十出头的包租婆对老七的态度有了180度的变化,来理发店里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最开始是找借口,把每年的房租变成了月租,每个月按时来收租一次。到后来,老板娘干脆是有事无事每天都来到老七的店里来闲坐聊天。这让长期在老七店里玩乐的那几个退休的老头很是不乐意。老板娘的到来搅乱了他们正常的娱乐节目,老板娘未来之前,几个老头总会在老七的理发店里一边下着象棋,一边讨论着国家大事,一边吹着低俗的笑话彼此解闷。那些带色的笑话,有些是从街头巷尾道听图说而来的,有些是凭空杜撰而来,久而久之,这帮老头来了兴趣,发誓要把这些笑话编制成一本书。这种愿望随着老板娘的到来化为了泡影,每次老板娘一来到店里,平时那帮眉飞色舞,夸夸其谈的老头就象哑火的炮弹一下子就没有了声息,有几个老头甚至只要见到老板娘一来,立马提着水杯走人,这让老七心里很不是滋味,那几个老头可是他至来到这个城市里营生后遇到的恩人,在他最困难的时候要不是这几个老头的鼎力相助,现在的老七可能早就滚蛋回老家种地去了。但老七更不敢老得罪板娘,那女人的泼辣劲是他早就领教过的,何况近两年来一直没有涨过租金,这让老七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欣慰。现在老板娘每次来到店里,总是满脸堆笑,全然没有以前那幅凶巴巴的样子,有时还送给老七几包带过滤嘴的红梅香烟,说是家里的常年在外跑车的男人抽不完。这让老七很是不解,他不知道老板娘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老七不知道应该怎应付这种令他十分尴尬的局面。早上的时候老七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反正有顾客理发,他可以应付老板娘无所事事的东拉西扯,家长里短的闲聊。但到了傍晚,随着店里的顾客相继离开,理发店里就剩下老七和老板娘两人时,老板娘那双火辣辣的眼神便开始在老七的身上扫来扫去。这让老七有些无所适从,在老板娘火辣的眼神里,老七有种被抽丝般剥离的感觉,乡下人的自卑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老七的心上。这让老七觉得,自己无论怎样改变都始终无法改变乡下人的身份,那是从骨子到血液里面都渗透着的与城里人的差距,但正是这种自卑的情绪却让老七谋生了一丝想要极力挣脱的意念,一丝想要征服城里人的快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弥漫着老七的全身。
进城后的老七,从那帮老头那儿听了太多的黄色笑话后才知道夫妻生活原来是可以如此多姿多彩,这让老七觉得自己以前的生活是那样的枯燥和乏味,老七有种大梦初醒的感觉,觉得以前的自己真是一个十足的老土包子,一点生活情趣也不懂,白白浪费了多少年的美好光景。现在的老七,每天一回到家,还不等天黑就火急火燎地把家里那位为他生了一儿一女儿的苟玉娥象扔沙袋一样扔上那张吱吱作响的木板床,象一个亡命之徒一样不停地变着花样在媳妇身上折腾,每次都是在苟玉娥苦苦的求饶声中才恋恋不舍地鸣鼓收兵。这让老七的媳妇苟玉娥根本无法适应,每次为了满足老七如洪水猛兽一样的欲望,她总是咬紧牙关任由老七在身上不停地折腾。身体上的折腾还能让苟玉娥承受,最让老七婆娘感到害怕的是老七思想上的变化。苟玉娥以女人敏锐的直觉发现,近半年来,老七开始对她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对她的穿着打扮,说话做事开始不断地挑剔起来。随着进城理发的时间越来越长,接触的人越来越多,见识的越来越广,以前在苟玉娥面前唯命是从的老七,随着带回家的钱越来越多,老七和媳妇的地位来了一个180度的对换,老七成了苟玉娥眼中的大能人。每每老七回到家里,她总是第一时间端上泡着山茶花的开水壶送到老七的手中,农活也不让老七干了,每晚总是变着花样给老七做各式各样好吃的东西。老七很是享受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白天在城里人面前那份自卑荡然无存,他开始在苟玉娥面前吆来喝去,要是在城里受了点气,回到家也是撒在她身上。这让老七的媳妇有些担心和后怕,进城后的老七完全变了一个样子,再也没有以前那样对她的话百般顺从。
(十)
一个阴雨连绵的上午,天空一直飘着沥沥细雨。苟玉娥在家闲着无事,便穿着雨衣把房后自留地里的韭菜割了满满一筐,想拿到城里的菜市场卖了添置点家用。在城里的菜市场,那一筐绿油油,水灵灵的韭菜很快就被一抢而空。看着天色还早,想起在城里理发的老七,苟玉娥第一次有了去看看老七理发店的念头。她小心翼翼地装好钱,背着菜筐一边走一边打听。快到晌午时,苟玉娥在路人的指点下,全身潮湿,脚上沾满厚厚的泥土,蓬头盖面地突然出现在了理发店门口。常来店里下棋的那几位老头停下了手中的棋子,诧异地看着苟玉娥,其中一个老头象是店主一样对着苟玉娥吼了一句。“去去去,好手好脚的讨那样钱”。老七正在聚精会神地给常来理发的饭店老板掏耳朵,听到老头吆喝,老七收回向耳朵深处前行的掏耳匙,转身向门口望去。看到门口站着若落汤鸡一样的苟玉娥,老七的脸上象是被人重重地抽了两巴掌,顿时满脸通红。看着狼狈不堪地站在门口的苟玉娥,再看看理发店内几个老头和坐在小木箱上织毛衣的老板娘眼中诧异的眼神,强烈的自尊心和巨大的心理落差一下子激怒了老七,他一下子像疯了一样,冲着不知所措的苟玉娥大声地吼了起来。“你这个疯婆娘,不在家好好呆着,跑来城里整那样?”看着老七满脸怒容,苟玉娥唯唯诺诺地轻声道:“天下雨,没事做,进城卖了点韭菜。看天还早,来看看你”。“那个稀罕你个疯婆娘来看?还不赶紧滚回去”。在老七和苟玉娥的对话中,几个老头听出了苟主娥的身份,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刚才冲着苟玉娥吼叫的老头一下子显得有些尴尬起来,连忙起身对着苟玉娥赔礼道歉:“哦,对不起,原来是兄弟媳妇,外面雨大,快进屋里来坐坐”。“不啦,我就是来看看老七的理发店,家里牛还没喂草呢,你们忙,我得回去了”说完不等老七发话,苟玉娥转身冲向雨中。走在雨中的苟玉娥,满眼含着委屈的泪水,心里象针扎一样的疼痛。她万万没有想到以前在自己面前言听计从的老七,进城理发后变得越来越让她看不明白了,现在对她是横挑鼻子竖挑眼,自己无论说那样话,做那样事都总是不顺老七的眼。苟玉娥背着菜筐一边顺着街边的人行道向回家的方向慢慢走去,一边想着刚才在老七理发店门口发生的一幕。对了,刚才在老七的店里象是还有一个胖胖的、打扮得花枝招展三十出头的女人。老七曾在师傅坟前发过誓,一辈子不理女人头,他的店里怎么会有女的?该不会是老七的....?难怪,老七最近半年来对自己总是不冷不热,就连夫妻间那事最近半年也总是提不起兴趣。难道老七在外有人啦?刚才在老七店里的女人会不会就是老七外面的人?苟玉娥好象一下子明白过来,又好象一下子全糊涂了,但她实在不敢再往下想。苟玉娥匆匆赶回家,在水缸里舀起半瓢冷水一咕唠灌进肚里后,一言不发地坐在堂屋的草垫上默默地想着一天来发生的事情。天黑了,老七回到家打开门后的电灯开关,见苟玉娥一个人一言不发,精神恍惚地坐在堂屋内,见老七回家也不打招呼。这让老七有些不高兴了,老七独自走进厨房想找点东西充饥,却见厨房内冷锅冷灶,一样吃的东西也没有。老七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冲着堂屋内的苟玉娥一阵大骂:“你这个憨婆娘,饭也不煮,给是想造反了,赶紧起来给老子做饭”。这一骂不打紧,老七万万没有想到,平时温柔善良,少言寡语的苟玉娥,一下子从草垫上跳了起来,操起房门后一根编烟的竹棍冲进厨房,对着老七全身便是一顿乱揍,还未等老七回过神来,手上、背上、腿上便结结实实地挨了十多棍。恼羞成怒的老七一把夺下苟玉娥手中的竹棍正准备还以颜色,却见苟玉娥象疯了一样,端起灶台上一畧碗狠狠地向老七砸来。老七急忙往侧面一躲,随着一阵清脆的破碎声落地,老七彻底懵了。结婚多年来,老七第一次见苟玉娥如此彪悍,完全是摆出一副失去理智要拼命的架式。接下来,苟玉娥凄厉的哭喊声象是一下刺中老七的某根神经,这种凄厉的哭喊老七一共听到了两次,一次是在苟玉娥的父亲苟贵林不幸去逝的时候,一次便是今天晚上。是那种令人绝望的哭喊,是那种令人撕心裂肺的哭喊。老七吓得没命一样逃出了厨房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在老七的心里,媳妇是那种平时寡言少语,内心却极为有主见的人,一旦认准的事很难改变主意。今晚是决不能回去了,不然肯定又会引来一场更为激烈的战争,逃出房屋的老七漫无目的地在村内闲转,偶尔与干完农活回家的村民相遇,老七也是绕着道尽量避开。就这样,老七在村内瞎转了近两个小时左右,他实在是没有勇气回家面对苟玉娥。思来想去,老七决定回城在理发店里将就过上一夜。老七一边向村外走一边回想一天来发生的所有事情,他搞不懂苟玉娥今天为什么会对他发如此大的火。特别是老七发现,至从进城理发后,随着与城里人接触得越来越多,自己和苟玉娥好多方面出现了较大差距,以前在老七心目中苟玉娥可是全村最数一数二的大美女,能够嫁给他纯属是老七上辈子修来的福份,按村里老辈人的话讲,是老七家祖坟冒了青烟。现在在老七看来也是不入流的农村妇女,没有气质,衣着打扮也是土得掉渣,与城里的女人相比完全是天壤之别。难道是自己变了,老七越想越觉得有些害怕,内心深出渐渐滋生出一丝丝愧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