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一片海水离我最近

　　哪一片海水离我最近
　　　　　　　　　　·浇 洁

　　对海，一直存有抽象的认识和无限的憧憬：那无边无际的波涛，闪烁海面的日出，星光点点的渔船……

　　直至今年九月初，我才有幸来到渤海之滨——北戴河。第一眼看到海，真让我失望：这不就是我们江南常见的大水库么？平静的海面，清绿的海水，远方迷茫一片。不同的是，沙滩上零乱的脚印，晾着或行或卧穿泳装的男女，细小的波浪轻抚海岸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晚上我一个人跑去倾听，仿佛一首带点腥味、让人无比安宁的摇篮曲。

　　同行的友伴皆不屑。有的说，要看海就到青岛大连去，那里的天是蓝的，海是蓝的，房子是红的，街是绿的，一瞧就让人爽心悦目。有的说，还是去北海好，那里的沙滩是银色的，游泳时海水把你轻轻托起，绸软得不得了，可不经意间一个浪头打来，就没了你的脸。有的说，看海哪有海南岛刺激，椰林碧浪，我一个猛子扎下去，双手抓起一把沙，栽过十三四米，那才叫过瘾……

　　我想，海各有各的特色，北戴河必有北戴河的美。况这是伟人毛泽东挥毫之处：“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渔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能吟出如此磅礴气势的海，定有它不凡的地方。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去邂逅海上日出。雾很大。我踩着细软的沙滩，听涛声，纳鲜气。还好，尽管早，海边并不孤单。三三两两的游客，有的赏景漫步，有的提着塑料袋在拾贝壳。我一直沿着沙滩悠然自得地前行，任由慵懒的波浪亲切地朝着脚边爬来。不远处，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蹲在礁石上，拿着根小木棒，在石缝里或拨或挠，专心找着什么。我好奇地迈了上去，只见他呼叫着用手抓起一只螃蟹，哪知是螃蟹咬着了他。不一会，我就在岩缝水洼里发现了一只很会爬的小海螺，一只壳上似长着两只大眼睛的螺蛳……高兴得欢呼起来。那男子忙凑至跟前，笑着搭讪道：“这不是海螺，也不是螺蛳，这些很会爬的都叫寄居蟹，它吃掉房主，占了别人的屋……”

　　有个懂海的人作伴岂不有趣些？况是个声朗面善的。他见我笑着在听，便热情介绍起自己：“我叫梅永良，喏，就住这旁边休养所，华北油田的。来此四五次了……”

　　我随意听着，只盼着能看到日出。可七点多了，亮光穿过迷雾已铺满天穹海面。我失意而回。

　　运气不佳的是，第三天早上下起了小雨。我仍早早起床，来到海边。沙滩上只有屈指可数的寥寥几人，逛了一小会，也便回去了。这样的天，是看不到日出的。

　　我颇有点遗憾。但撑伞走着，清风拂面，海鸥翩跹，“哗……哗……”的波浪声清爽美妙，双脚舒爽地贴敷在新鲜洁净的沙滩上，不一会便使得我心旷神怡。看着广漠的海岸边停泊的几条黑色的双桅渔船，其宁静的景象让人不由地联想起莫奈画笔下的圣阿特勒斯海滩。

　　正痴痴恍恍地冥想着。身后似有脚步声，紧接着传来梅永良孩童般的惊喜声：“原来真是你噢！我远远看着有点像，这海滩上只有你一人撑伞走呢。”

　　这也算是缘分吧！我们复又作伴边聊边走了起来。他仍提着个塑料小桶，里面已装着几只螃蟹，嘴仍不闲着：“唉，昨日抓的几只螃蟹，晚上全跑了！我又抓了几只。我姑娘爱玩。这小东西用海水养着，可活半个多月……”

　　我想他孩子肯定不大，大概也就六七岁吧？瞧他说的亲热劲。

　　“我姑娘莹莹十六，读高一。她小时候胖乎乎的像只小蝌蚪，粘在我脚后。现大了跟了她妈。我家那位安，是个‘宅女’，不爱出门，就喜看韩剧，深更半夜的看个没完，忽而哭忽而笑的。我说她，她反笑我不懂享受，是个类人猿。你看！我胸前……”说着，他居然毫不忌讳地“唰”地一下自顾撩起T恤给我瞧，倒使我有些尴尬。果真，他胸前长有浓长的毛发。

　　从他的言谈中，看得出，这是个很爱家的人。他一路笑着说自己，不忘停下指手划脚向我详细介绍：天上的海鸥、海鹰，水里的海红、海贝，被浪冲在沙滩上的海葵、海星、海肠子……通过他笑嘻嘻地描述，我知道了什么叫赶海，明晓刚下船的鲈鱼，如就地支个锅，用水一煮的鲜美……

　　“你看，那波浪一齐欢涌，划一条线似的多美！”他取下挂在脖子上的照相机“咔嚓”“咔嚓”地照了好几张，站着陶醉了好一会。

　　“我喜欢到海上冲浪。平常喜欢踢球，做各种运动。你瞧，我这条腿，就是踢足球不小心弄伤的。我为厂里争得了荣誉，所以厂里派我来此学习……我真不明白，我有些同行，一到这报完到，课也不上，就四个一伙凑在一起打麻将，或借机北上旅游。你知道他们最远到哪吗？——俄罗斯。”

　　他身材匀称，虽是个北方汉子，却不过一米七的样子。仿佛常年在海边晒日光浴似的铜红皮肤，透出健康的亮色。自然略卷的头发下，一双小海红似的狭长眼，与嘴有仇似的，隔得老远，那对男人少有的弯月眉喜剧性地张扬着。

　　“我在厂里什么事都干过。钳工，焊工，电工，物业管理等等，没有什么工种能难倒我。厂子里的人都说我是个才子，琴棋书画样样行。有一次厂里的一个下水管道坏了，直冒脏水。大冷的天，我为了不让居民们停暖气，站在下水沟里捣弄了一二个小时，弄得透湿，终于想出了一种方法，直接把管道修好了。”他停下步子笑望着我，卖关子似的顿了顿，得意地抬高了嗓音，“其实嘛，只把焊接的位置变动了一下。我这一改造，被技术科上报了，竟奖了厂里两万块钱呢！”

　　瞧他舞着手喜乐的样子，活像枝间欢叫的喜鹊。

　　“我爱好画画。我画的牡丹，现正在厂里展出。嘿！你别说，我还爱好写文章，和你一样。我在网上写了许多，朋友看了都说好，有几篇还发表了呢。记得小时候，老师问我的理想是什么？我说，我最喜欢的词是日理万机，我要像周总理一样日理万机。老师表扬我，说这人长大了了不得……”

　　能慢慢地认识一个人，一个热爱生活、热心正直的人，触摸他的性情、他的喜怒哀乐，探望一下他的灵魂，犹如观海，宽广、奥妙、鲜活，是件多么畅意的事。况且，他是个风趣博知的异性，又在异地佳景面前。我在心里坏坏地笑了笑。

　　其后的几天，天气骤然变冷，台风六至七级。北戴河游客罕至。海风裹着雨呼啦啦地响着。撑伞走不了两步，伞就会被掀翻。我终于看到臆想中颇具威慑力的大海了。它不再是莫奈画中静谧的海滩，具有母性的安详，而是达利眼中的《海洋风暴》。你看！浩瀚的海面仿若嵯峨滚动的白塔，一个又一个汹涌澎湃的巨浪，耸立三四米，滔滔咆哮着，就像人狂傲不羁的性情。夜晚，我独自冒雨，小心谨慎地站在延伸入海的观景台上，似乎稍抬一下脚，就会被风刮跑，被浪卷吞。那银白皎亮雷鸣轰涌的巨浪漫天而来，一阵阵地激湍盘旋，巍巍凛凛，由高往低，自远而近地推搡、追逐、相拥、聚合……巨蟒一样猝不及防，惊心动魄地撞碎在脚边的礁石上，那迸溅的泡沫白得就像连下了一夜的雪。原来，一滴水与一滴水交融，宛若两情相悦生死契阔，竟能演绎出如此恢弘瑰伟的气象！


　　临走那一天的早晨，下了一夜的雨稍停。我早起与海作别。如约好似的，我又在海边遇上了梅永良。几次相逢交谈，我们俨然朋友了。

　　尽管台风依然，清晨观海却与夜晚大不相同。没有了夜晚的“黑”与“混沌”作衬，海少了些强大诡谲、唯我独尊的气魄。不过，生风鼓浪的海，仍不失奔腾激荡的雄浑之美。

　　风在耳边呼猎猎地刮，把人身上的暖气一点点掠走，紧接着又下起了雨，伞是打不住的。我和梅永良只得躲在一座休养所的廊檐下。还好，他是闲不住嘴的，我只管带双耳朵聆听他内心的涛声：

　　“有那么两三年，我家的安带着莹莹在北京读书。我一人在家，百无聊赖，就上网，取了个网名，叫‘蔚蓝的海’。”他沉定着眼，望着海的远处，一直荡漾着笑意的声音如沙般沉静了下来。

　　“在网上我遇上了一个女子，叫舒彩云，名字多好听，感觉就像看到一张笑脸。我们在网上无话不谈，好得像手机，一刻也离不开。神聊了近两年，可惜一次面也没见过。”

　　他停了许久，如水般顺畅的话语被什么堵住了似的。

　　“后来，她得了一种难治的病，到北京上海医治都无效。忽一日，她在QQ中留言，她的肌肉在萎缩。再过了些时日，我打她手机，无人接。再两月，就停机了……那段日子，我没了魂，打球不去，登山、旅游不去，整天闷闷不乐。

　　不久，我家的安回来了，见我神情反常，几次追问。我把事情如实向安一说。你知道她怎么说我吗？

　　精神出轨比肉体出轨更可怕！”

　　说到这，梅永良的神情由悒郁遂尔开怀大笑，那曾经浸入胸口的潮水在一笑中荡然退去。

　　海仍在我们面前翻腾着，吞没着漂浮的风雨，是那样的波澜壮阔。

　　“记得2002年，我厂里体制改革，我家的安下了岗，只靠我一人一千多元的工资过活。不巧那年，我母亲出门被一辆摩托车所撞。那撞人的是一个中年男子，把我母亲送医院后交了几百块钱就走了。可怜我七十来岁的母亲多处骨折。那段日子，我看着躺在床上痛苦不堪的母亲，又找不到肇事者，心情糟到极点。没料到事隔十来天，那男子提了两只老母鸡一篮子鸡蛋，主动找上门来！我真想扑上去狠狠地揍他一顿。”

　　“你猜怎么着？”梅永良的语气缓和了下来，“他竟然跪在我母亲跟前。”

　　“原来他是个打工仔。那天他骑摩托车撞到我母亲，是因为急匆匆赶回家看病危的父亲……他家那个穷啊，只有两间平房，家用电器唯有一台旧黑白电视。没办法。你可知道，我母亲治病的钱，到去年我才还清呢。”

　　说话间，远处渔船上的灯火已熄，雨也小了许多。在细雨中听一个新朋友倾诉，之后漫长的人生岁月里只偶尔想起，这是一种多么浪漫的情愫！唯一感到遗憾的是，没能看到海上的日出。不过，留点念想也未必不好，就像面对太熟悉的人和物，便少了亲近的欲望。亦如生活，总是要留点盼头让人跟着活下去的。再说，谁又能说尽生活之海那广博神秘、力透人心的真善呢？

　　依依不舍，转身离去，轻轻挥手之间，耳边依稀飘来轻快的旋律——

　　九月初天气渐渐转凉
　　望着天把海边当床
　　沙滩上一行行的脚印
　　不远处咸咸的海洋
　　我睁开半闭半张的眼睛
　　哪一片海水离我最近
　　……
[/copyright] [ 本帖最后由 浇洁 于 2010-10-31 12:20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