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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2020-09-24叙事散文宋长征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是信。只是远远地看见一个人,从土路上骑着电驴子,一溜烟进了村。村子里的人都叫他送信的。身上穿着和树叶一样颜色的衣服。我不知道为什么邮局总爱把自己和绿色联系在一起,过了许多年,还是绿色的邮筒,绿色的代步工具。送信的一到村子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是信。只是远远地看见一个人,从土路上骑着电驴子,一溜烟进了村。村子里的人都叫他送信的。身上穿着和树叶一样颜色的衣服。我不知道为什么邮局总爱把自己和绿色联系在一起,过了许多年,还是绿色的邮筒,绿色的代步工具。送信的一到村子,人就像看见树上爬满了绿色的春天,眼睛里也泛着一层一层的绿。其实,村子里的人日子过得非常简单。日升日落,月缺月圆,好象只是因为送信的到来,村里的人才觉得平淡的日子荡起了涟漪。
  刘三家的眼睛最尖,远远地看见送信人绿色的身影,像一阵风翻过了院墙。在围裙上不安地搓着手,好象在等待结婚前还未见过一次面的刘三。有信来,刘三家的信,刘三家的脸上的半个酒窝就显得圆了很多,汪着笑,汪着一股子蜜,取了信还不忘招呼送信的,进屋喝口水再走。说这乡下的路简直糟践咱公家人,吹了一身满脸的土。没有信,刘三家搓着围裙的那双手,就一直搓,直到搓得送信的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好象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说:你看看,让你久等了,那么久也没来一封信。下次来信铁定上你家坐坐。
  村子里认识几个大字的没几个,谁家来了信,都去找村西的李大先生。念信,李大先生必是正襟危坐,轻轻摘开信的封口,那情形好象珍视一件极为宝贝的东西,然后,双手轻轻一抖,展开信笺,一字一顿,抑扬顿挫。李大先生把信里的内容全部念完,往往收信的那个人还是不走,说大先生,麻烦再念一遍。李大先生并不拒绝,把欲合拢的信笺再次展开,依然是口吐莲花,毫不含糊。遇上写信人极没功夫,写错了,或者哪里不顺,李大先生好像极会揣摩,不动声色地念完,再没有第二个人会弥补得这般行云流水。
  村庄的很大一部分神经被信牵着。刘三去了东北,下煤井挖煤;李五常年跟着修铁路的餐风露宿。村里人没去过的地方只能凭空想象,再就是远方飞来的信不时透露出一些消息,让人觉得,在外面混日子的人日子过得很轻松。
  后来的我就上了学,上了学就认识了几个字儿,认识几个字儿以后,李大先生也便真的老了。收信人把信递上,老了的李大先生摘了好久也没摘开封口,末了,戴上老花镜,双手颤抖。再不能一字一顿,抑扬顿挫;一封信念了好久。这才叹口气说,不中用了,真是老喽。
  笃笃的敲门声响,见是刘三家的站在门口,搓着围裙的手,拿出来一只大红苹果,对娘说:三奶奶你看,李大先生这几年越是不济了,让小四叔帮忙念下吧。可能是刘三没上过几年学,字写得歪歪扭扭,我硬着头皮疙疙瘩瘩读了两三遍,算是弄懂了大意。无非是说,咱爹咱娘身子骨还好吧,儿子闺女还好吧,家里的收成还好吧,那头老母猪还像以前能一窝下十几二十几个崽子吧。末了,刘三缀下两个字:相你。虽然刘三家的脸色蓦然一红,还是让我揣摩了好几年,才明白是想字给丢了一颗心。
  除了念信,我还帮村子里的人写信。倒不是喝了几口墨水,觉得能耐大了,是村子里实在难以找到几个会写几笔的人。写信时,我静静听完对方想要说的话,一般没什么要紧的事,无非是给远离村庄的人,说说家里村子里最近发生的杂七杂八。幺爷就是这样一个人。幺爷是家里的老三,和幺奶生活在一起,幺爷不出远门,幺奶更是没走出过村子几步。幺爷的二哥在西北,那么远那么荒凉,幺爷唏嘘着对我讲时,好象看见漫天的风沙滚滚,掠过幺爷二哥家住的地方。写信不为别的,二哥早年把小儿子顺子丢给幺爷养,说老了也好有个人照应。但是后来,大略看村庄实在没什么前景,背弃了从前的约定,一封书信召回已经长大的顺子。幺爷想得开,但却放不下,一遍又一遍絮叨着问:四儿过得咋样,想不想幺爷和幺奶,想不想西洼地里的庄稼,想不想幺奶颠着小脚在集上给顺子买回的肉合子水煎包……
  我认识曾经寄养在幺爷家的顺子,个头比我高,走路甩着大脚板,上了好几个一年级,别人问,你家牛有几条腿?顺子马上回家看看把一条腿蜷在身子底下的牛,数来数去就三条。把牛说成三条腿的顺子回到大西北就参了军。娶了妻。生了儿女。种种牵挂都在幺爷絮絮叨叨的叙述里。写好信,我给幺爷念上一遍,幺爷这才满意地离去。好等下一封信的到来,再揣上几粒冰糖,来我家,代写书信。
  信,就是这样一种东西,村子里的人想着,念着,盼着。送信人春天一样的颜色出现在村口,大人,小孩,男男女女,一窝蜂地围上来,七嘴八舌,说谁家的亲戚在外面发财了,不忘乡间的穷亲戚,几件衣服远远地邮过来,算是聊表心意;谁家的闺女在外面找了一个好女婿,家住在城市里,公公婆婆都是公家人,结了婚,用不了几年就能当个接班人。好象,信里说的总是一些阳光的话,无论身活在村子里,还是在他乡打拼谁都是活在阳光下的人。
  其实不然,电报也算是信,最简单的信。村里人没有谁家希望电报的到来,急急火火,远不如一封长长短短像模像样的信。即便写得都是一些杂七杂八的琐碎事,暖的却是长久期待的一颗心。
  一日,天气晴得实在好,大概七八月份。树梢上的知了还在没完没了地叫,刘三家的刚和好猪食,刷好锅,站在村口神色紧张地说:昨夜做了一个吓人的梦。你不知道天有多黑,你不知道地有多静,也不知道人在什么地方,反正伸开手看不见指头。咕咚,咕咚,只听见很慢很慢的脚步声,吓得我赶紧捂住了眼睛。过了一会,却又听见刘三的声音:孩他娘,我回不了家了,闺女儿子就托付给你了,还有欠六奶的七块钱,记得别忘了还。刘三家的兀自惶然地诉说,听得人头皮发麻。这时候,送信的电驴子嘎吱一声停在村口,谁也不理会,径自走到刘三家的跟前,递过来一封电报,世界上最简短的信。——你夫遇难,速来料理后事。
  刘三家的那天到底像疯了一样,拿着那封电报到处让人看。你看看,你看看刘三写得啥,俺们家刘三以前可不这样说话,问完孩子问爹娘,还问俺家的老母猪,下了多少崽子,奶水够不够……最后,刘三家的看见放学归来的我,一把抓住,小四叔,你帮俺看看刘三到底写得啥,要不就是别人家的,让送信的送错了,赶紧给人家送去,不知人家急成啥样啦。我的手腕被刘三家的抓得生疼,到底还是挣脱出来,拿眼乜了电报上的几个字:你夫遇难,速来料理后事。
  幺爷的侄子顺子回来了,这时候村子里已经很少有人再写信。不是电话就是手机,一摁一串数字,村子里的人就能和远隔千里的人拉上话。当着我的面,顺子播通了手机,遥向西北跟幺爷的二哥、顺子爹说话。喂,喂!我幺叔已经入土了,和婶子埋在一起,家里的房子,树已经处理了,存折也取出来了,没几个钱,才三万几……
  几十年漫长的书信时代终于结束了。不对,应该是几千年的原始通讯时代结束了,家书,口信,驿站,邮票,好多词汇已经开始陌生。像一股绿色的风的送信的也渐渐来的少了,往往一拨电话,哪村的谁谁谁,有你的快件或包裹,赶紧来邮局。我也已经很多年不再写信,你好,此致,敬礼的字眼,生分地躲藏在记忆的某个角落,褪色,泛黄。
  那日回村,刘三家的早已不再手搓围裙,儿子在外地工作,女儿在南方打工,每每想起家事,总是响起老鼠爱大米的彩铃——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刘三家的有些局促地说,你看看这孩子,没啥事老打电话。小四叔一会去我家坐坐,你看看,那会没少麻烦你总帮俺家写信,念信。
  信变了,有信就好。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0-12-11 22:3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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