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

　　　　牛 车


　　牛车赶过来了。

　　从月光里来，上面坐着一个男孩子。那个夜里，他长出了一对翅膀。他从牛车上飞到一棵树上，在一棵又一棵树上飞来飞去。父亲赶着的牛车，从树林里穿过去。我常常蹲在一个草垛跟前，做自己的梦——想那个会飞的人是我。

　　天黑了，牛车一直在走。我落到了地面上，一个人从眼前消失的身影。那个孩子穿着花格子褂，是我邻居。她跳到父亲赶着的牛车上。跟着那辆车，出了村子，走远了。我以为，她到田野里去了。她会在那里等着我。我们一起把草割到篮子里，带回家喂羊。事实上，在村庄里，我们一起上过牛车，一起到跟着运肥料和作物的牛车，往返在村子和田野之间。

　　那条路上公鸡和母鸡都会出来啄食。牛车走过时，它们被吓得翅膀张开来，朝外起跳。有一个女孩子站在宅基上，神情专注地看那几只鲜艳鸡的狼狈相。我更多的是一个人，看父亲赶牛车经过。那常常是夕阳西下，牛车的四个巨大滚轮，碾过土地滞重的声响，像隆隆的大炮。

　　看露天电影，我知道大炮的炮弹从巨大的炮筒了飞出，在一片开阔地面上，或者在敌人的阵地上，腾起烟云。我很兴奋。那时，没人想到死亡，只知道，炮弹落在敌人的阵地上，那是一个伟大而惊魂的瞬间。我不知道什么战争，不懂得毁灭，也不知道牛车的缓慢，让时间也异常缓慢。

　　父亲赶的牛车像电影里的大炮台。牛车是由镶了许多圆形铁钉的木板构成。僵硬而耐着足够风雨的牛车，是一个坚实的家伙。我和我的生活，存活在它坚不可摧的影像里。灰褐色村路，从东到西响着“咣当咣当”。一条狗跑跑停停。它黄色毛和耳朵支起来，狗头随着狂吠声，上下起伏。我做出了一个朝它抛物的动作，狗就停住，躲闪一下。

　　那天，我和一个高大的男孩打架。玩纸皮卡，我赢了他的十几个，他急眼了，就来抢我的。我们打翻了彼此，衣服撕破了。这是一个天大的事情。他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拿起纸皮卡，嘴里嘟囔着，朝自己家走。我看到父亲赶的牛车缓慢颠簸着，朝东驶去。西边落下来的太阳，照到混动的车轮上，那铁质的轮圈，笨重而迟缓，但它走动得坚忍不拔。赶牛车的父亲，看到了我，怒目而视，目光干涩而冷厉。他斥责我的声音，像他手里的鞭子，在空中发出响声令人战栗。牛车在鞭子的响声中，朝着东方快速走动。

　　父亲知道了我打架的事，说给了母亲。母亲在我进家门时，用一根烧火棍突然袭击了我。我被打懵了。后来，我逃出了家门，藏到场间的一个温暖草垛里。晚上，那个女孩子来给我送窝窝头。我吃饱了肚子，就在柴草堆里，睡了一夜。夜凉如水的月夜，我看到女孩子坐在牛车上，癫癫地朝着芦苇花开放的村西奔跑……

　　第二天，路过那个男孩子家，院子里窜出一条狗。狗像他一样凶猛，从背后撕扯我的衣服。我狠狠地朝它踢了一脚。被突然袭击的小狗，急促的叫嚷着，一癫一癫跑回了院子。一群孩子从村路上奔跑过来，他们手里拿着木棍、弹弓、溜溜球，他们看看我又看看毛发灰黄的小狗。“你瞧，你踢瘸了它。”我“哼”了声，扬长而去。

　　暮色盖过来。带着草帽的人，一朵朵地出现在村路上。父亲卸下牛的枷锁和头套，收拾好它们，他回家去了。我避开他的视线，从一个半截的废墟墙头后面，闪出身子，我走进那个巨大的院子。院子背面是牛棚，牛车停靠着南面一片场地。我跳上牛车，坐在前面的木板上，想着父亲赶牛的姿势，口里大喊着“得——驾——吁——”。我想着，后面坐着那个女孩子，牛车行走在去野外的路上，然后那几头褐色的牛，奔跑起来，一定比父亲赶着时候更带劲……

　　出来大院子的门，村子上空缭绕着浓浓的烟雾。我走到村前，一条圆形废墟外围的砖道上，我和一个人隔一米距离，擦肩走过。一团白光，一个春天水萝卜的脸。她好像从我背后绕出来，来看我。后来，我要出远门了。在一条水泥筒子的断桥上，我好像在和她分别。我觉得那个人像我的梦。那个少女，她宛若月亮的形体，睡在草丛中。我在一片蛙鸣的夜晚迷路之后，和她重逢。

　　那是个深秋，牛车从外村的路上开过来，那几乎是一段很长的距离。我坐在车上，想起路拐角处遇到过的那个人，转身看她消失的地方，又觉得她如一根芦苇的腰身。只是芦苇头上的樱花散落了。我明了，一个秋天结束了全部的过去。站在车上，我看着荷塘边缘的樱花。我寂寞地想，她并不知道，也不懂得她那里辐射过来的光，细碎的，像小米在碗里的光泽。我多么饥饿，那美丽的事物，在引诱，她也是不知的。她究竟要知道什么呢？至今，也是一个谜团。

　　我常常以为，自己一直在那辆缓慢地牛车上，被父亲带着永不停息地朝前走，可是终于有一个站点要停下来了。有一天，我离开了村子。那份彻底的离散，让我相信一辈子再也遇不到她，无从知道她活在什么地方。我只知道牛车还在路上走着，父亲到生产队的仓库去领公粮，我们等着他抗一个口袋回家。母亲在锅灶前烧火，母亲把水烧开了，父亲还没到家。……

　　那个夜晚，月亮赶着牛车走远了，它再也没有回来。我梦到牛车还在村路上行走着。它在回忆中和另一个人的影像重叠着。许多相互不知道的影像，在过去现在的时间里，联系在了一起。所以，记忆有着神秘的，无法为外界所知的世界。那如今消失的牛车，到底带走又来了什么呢？内心的景象，在那辆缓慢的木质车厢里，一永消散之后，又复苏了怎样的世界呢？ 　　　　　　　　　　　　　　　　　　　　　　　　　　　　　　2011-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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