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之下
荒野是有时代印记的。
60年前,还是一片小山丘。一九五八年开田,人多力量大,把小山丘犁了,群众把集体主义热情发挥得淋漓尽致。湘南除了山,就是山丘。山里养着河,像舂水的毛细血管,像潇水的毛细血管。舂水、潇水,这些大河,像这片土地的血管,滋养着山,滋养着村。据老辈人说,这一片荒野没开垦前,是跨过龙溪,与鲤溪相连,方圆几十平方公里。上天在这里见不得这么大的平地,便东安一个村子,西安一个村子,像个屠夫,将这片平地切割成了无数块。荒野之中,每一个村子都被几座山看守着。荒野上长着枞树、杉树、吊柏树,枞树最多。郁郁葱葱,遮天蔽日,风鼓如浪,林响如涛,生云腾雾,人迹罕至。当时开山砍树,大片大片砍伐,有人在几抱围粗的枞树里,翻出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见风色变。在这片荒野上,也犁出桐木大棺,漆色如新。翻盖翻出一女尸,发如麻,见风化灰。德爷在说这一些传奇的时候,形容惋惜。那时,我觉得,在这一片荒野上,传奇已死,靠着山林滋养的鬼故事烟消云散。
我们这一代,追逐温饱。
荒野改造之后,成了庄稼地,成了新的坟场。
每一片庄稼地,或地中央,或入口,或道旁,或地边,都能看到坟墓。有的是土坟,只有一堆黄土;有的用石头箍过,高大挺拔;有的孤零零一堆,有的是夫妻同葬;有的塌了,布满老鼠洞,有的上面扔满杂草和地里捡出来的石头,只长几根黄荆子。地分到家,有的在自家土地四周种了一圈荆棘,以山胡椒树多,刺一下,火烧火辣的。有的围了竹篱笆,在地里种上了桔子树。看过去,像荒野漾出了一圈一圈涟漪。一九七六年,新河开挖,刨坟无数,彻底消灭了荒野上的鬼神,彻底破除了心里的鬼神之念。我放鸭子,走进这一片土地,沿河上下,看到的是种地的人,忙活的人,到处都有人气,看不到一丝荒凉。
20年前,我们在地里种了一茬红薯,家里觉得养猪划不来了,煤火、人工都赚不回来。来年,又坚持种了一季西瓜,瓜棚就搭在空地的荒坟之上,有月光如水清幽,不见萤火低飞。西瓜丰收,到处都是卖西瓜的,包括田头。年轻人开始耐不住,往珠三角跑。那时,上一代人还能耕种,田里照样种两季,地里,种大豆、花生。能直接吃的最受欢迎。我父亲种西红柿,种西瓜,种玉米,各种尝试,自由而惬意。末了,种上了一片桔子树,勉为其难了。其他一块土种了枞树,另一块土种了杂树,里面有几行桉树,有几行枞树,还有几行杉树。其他家也限于人力,纷纷改种树木,杉树、枞树,想着土好,成材快,几年后砍了就能再种一批。地里的树确实成长快,十年树木,一点不虚。未想到,种容易,砍很难,没有砍伐证,就是你的,也不能随意砍伐。村人不想跑机关——人们往往觉得跑机关盖个章办个证,要受刁难,或者还收钱,便不砍,不管,随便。20年过去,庄稼地消失了,荒野之上,树木葱葱,一望无际。
我很早就接触这片土地。
我们这一代,在父母带领下,无障碍的进入生活。
在河里放鸭子的时候,便在这块地中央,看过附近的勒桑里,看过河尽头的平田院子,唯一看不到的,是东干脚。盖因水沟上,有一片集体的油茶林,正好遮挡了视线。不看到东干脚,心里没有那些熟砖熟瓦和熟人的加持,内心不安。尽头的平田,只能看到一砖一瓦,河对面的勒桑里,一砖一瓦都看不到。这个荒野上的小村子,已经用绿树绿竹给自己建了围墙,看不到,但能听到传出来的狗吠声。鸡鸣声是听不到的,炊烟是能看到的。有人的气息,无形中,我放鸭子的时候,会往勒桑里靠。勒桑里,全村50几个人。每一个人我都认识,一半以上的人我叫得出名字,他们像河边的草一样熟悉。
荒野里的枞树,五块钱一棵,卖给了割浆。
我不能反对,我反对也无效。
我想去看看,是的,看看我父亲留下的枞树林,和我父辈种下的树林。
上坡,走过那片年纪比我还大的油茶林,这个曾经给我小时候带来很多快乐的油茶树,枝叶旺盛,自由生长同时,旁边的茅草、荆棘也自由生长。小时候,清明前,我们几个好玩的会结伴来这里,在油茶树上找茶泡和茶耳朵。茶泡在枝头,几乎单生,我从没有在一个枝头找出两个茶泡。茶泡像青李子,只有个壳,中空,吃起来略有甜味。茶耳朵一片一片,肥厚,吃起来,甜中带涩。即便这样,我们还是乐此不疲。油茶林边,便是杉树林,一行一行,密密麻麻,只能看十米远的样子。杉树林里有空地,那是墓地,墓堆上,落着一层杉树枯枝,像巨大的蜈蚣。树枝下,羽毛草参差不齐,给墓堆披上了一层绿绒,世事无扰,很逍遥的样子。沿着小路——谢天谢地,小路还在,这是当时各家庄稼地的界限,小路边的无主之坟,已经快塌平了。如果不是凸起的小土堆上的老鼠洞——陈年的,我就忘了这是墓。由于树木遮阳,又密实,风在树尖扫过,下不来,墓堆四季潮湿,略微向阳一点的地方,长了一片淡淡的黑苔。这是我们以前搭瓜棚的地方。确认完毕,我继续往前,小路边的茅草高到肩膀,嘻嘻哗哗,一路追随。走到我家河边的地边,发现土里的枞树已经倒伏一棵,走近用手掐了掐,两手刚好掐拢。这么大的树,扶正是不可能的了,我要背回去,我一个人也办不到,那就让它继续扑在地上。去看树冠,就看到了前面的棕叶树下。赫然耸起一座新坟,土的,四周没有围石头。
我们这一代,已经流落四方。
想了很久,想不起,谁。
环顾四周,四周都有坟,稀稀拉拉,各占位置,像落在草里的破毡帽。风吹草响,坟头草更是摇摆出了韵味,狂野,或者如泣如诉。
这是荒野的呐喊?
我看看头顶上的天空,青天。
这是我熟悉的地方,我在这里,种下过青春,播下过希望,洒下过汗水,也纵情唱过“黄土高坡”,我的青春岁月都镶进了这里面。这都是往日回忆,回忆里,那么多伙伴,如今,已死了五个,其他人,散落在珠三角。不想还好,一回忆,德爷讲的故事复活了,荒野萧索起来,风过树梢呜呜呜,风吹茅草哗哗哗,风摇动旁边的野竹枝,犹如人影晃动。这是天空与荒野之下的灵魂在交流,是凡人无法破解的密语。我掺和进来,便让我感受到,这片荒野一直在等人,回到了60年前,我听各种传说的时候。荒野之下,都是新坟,历史最长的不过60年。是这样?我不敢肯定,那时开垦,地下肯定还有不少遗留,汉墓,野墓,或者其它什么,还在地下,在黑暗里,在地气中。他们在休息,在潜行,在交流,还是已经化作了泥巴,晒太阳了?有一万种可能,但没有一种可能会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咳咳两声,给自己壮胆子。
我知道,四下无人。
但我也看到,我放鸭子的河流,近在咫尺。哪里有我父亲的脚印,有我的脚印,有熟人的脚印。还有我熟悉的河卵石河道,河里的一河清流,除了更为孤单一点,也没变化。
上了河坡,看这一片荒野,绿的深沉,像水,水下是什么?
这让我好奇。
荒野之下,藏着什么秘密?
人的秘密。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在荒野奔跑过,若无例外,都将葬于荒野之下。
我们那些努力,终究不过给自己造了一件外衣而已,交给荒野,百年后,都是别人口中的故事。
这是必然。
定了心神,下了河坡,又走回枞树林里,去看刚才忘了看的枞树的伤口——割松油的人,在肩膀之上的位置,在枞树树干上,由下往上斜,铲出两道口子,铲去了三指宽的树皮,深及树干,树脂一颗一颗冒出,如珠,如泪,如泪水流进下面的容器。这些枞树,卖给了割松脂的人,一卖五年。我摸了摸松脂,软,有点粘,这是枞树的新鲜的脂。常言“民脂民膏”,现在看着枞树,每一棵,在近乎相同的高度,都被刮了两刀。这是搜刮“树脂树膏”,手段说不上残忍,或者,五年后,枞树脂尽,枞树便会死去,枯槁,烂在地里,最后,可能了结它们的是一把火。种树的时候,大家想的是卖树,现在,大家卖的是树脂。枞树若会想,一定也想不到,它们茁壮成长,成才之后,不是作栋梁,而是立在原地,任宰任割。它们是枞树,必然由人安排和摆布。原路返回,心静了很多。
我们这一代,接受得不到的安排。
风过树梢,呜呜呜。
风吹蒿草,哗哗哗。
我想,还有一种声音,在荒野之下,听不见。
那是一种邀请,无人能拒。
我接受邀请。那一片巨大的荒野,时常像我的家,让我内心安宁。
2023.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