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的夏天
一
1986年的夏天，阳光浩瀚无边，整个格木镇好像都在沸水中煮着一样，摇晃着，泛着粼粼的波纹。
十八岁的胜利每天都要练习击打沙袋。他赤着上身，汗水像一条条白里透红的蚯蚓，蜿蜒地向下爬，洇湿了他肥大的短裤。他的一双蓝回力鞋在铺满阳光的院子里前后左右地跳跃，许多细小的尘土在他的脚边飘荡，远远看去，他如同踩着一小片云。他的沙袋挂在一棵老榆树的斜杈上。沙袋用粗帆布缝成，里面灌满了从格木河里淘来的沙子。他每击出一拳，沙袋表面都会凹下去一个拳头的印子。沙袋晃动，震得满树的叶子都跟着哗哗地响，像有无数个小人正蹲坐在树枝间，为他的努力鼓掌。
老榆树下的荫凉里原来放着一张老旧的躺椅，现在那把躺椅已经无奈地挪到了屋檐下，上面正仰躺着一个无奈的干瘦老男人。老男人刚喝完酒，酒精的力量早已把他带到了另一个空冥的世界。他仿佛被一把利刃拦腰斩断了，下半身被太阳照得白花花的，上半身却被屋檐的阴影笼罩着，模模糊糊，脑袋像伸进了墙里。
一个胖乎乎的少年走进院子，脚步轻得像花猫走过屋角。
“歇一会吧。”胖少年说。他叫胖子，和胜利是铁哥们，今年也十八岁。胜利继续击打沙袋。沙袋晃来晃去，地上一团影子也追着它晃来晃去。拳头击打沙袋的声音沉闷而灰暗，像秋天的落叶，盘旋着落满了院子，也落在胖少年的身上。
“我想好了，单靠咱俩，咋练也不是青蛇帮的对手，他们人多。”胖子沉默了几秒，又说，脸上还残留着汗迹，他也刚打完沙袋。胖子的话像一阵轻风，从胜利的耳边掠过，他又向沙袋捅出了一拳，力道更猛了，脸色像暗夜里的一盆水，牙齿咯嘣嘣地在响。
胖子充满了耐心，继续说：“不行咱们也成立个帮会吧，只有那样才能和齐建国较量一下。”
胜利忽然住了手，转过头来，认真地审视胖子，好像刚遇到一个远道而来的陌生人。沙袋荡回来，差点把他撞倒。“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胖子，你真是个当军师的料。”胜利激动地拍了一下胖子的肩膀，力量很大。胖子肩膀一歪，咧了一下肥厚的嘴唇，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你们这帮王八犊子，你们就是在作死，早晚你们会后悔。”躺椅上传来老男人的骂声，像燃烧的柴禾，干燥、艰涩。
胖子吓了一跳，谨慎地寻找着声音的来源。胜利毫不在意，继续说：“咱们这两天就成立帮会，你说叫什么名字好？”
“你们就是在作死，早晚你们会后悔。”骂声又传了过来。胖子终于找到了声音的来源，望向躺椅上的老男人。老男人的身体寂寞地镶在躺椅里，仿佛是躺椅的一部分，一动不动，声音好像不是他发出来的。
“别理他。”胜利说：“走，咱出去说。”他搂着胖子的肩，走出了院子。
“你们就是在作死，你们早晚会后悔。”声音不依不饶地追了出来，但却软弱无力，像一条疲软的绳子，还没追上他俩，就跌落到了铺满尘土的街道上。
新浪潮娱乐城坐落在格木镇中心街，与供销社斜对面，经理是王瘸子。王瘸子以前不是瘸子，他是格木镇第一个去南方闯荡的人。那年他只身去往广州时，曾引来许多格木镇人的嫉妒。广州是繁华的大都市，离香港都不远，是真正意义上的花花世界，能去那里闯荡，谁能不嫉妒呢？但没用上三年，他就两手空空，拖着一条残腿回到了格木镇。王瘸子闯世界的失败，一夜间就成了格木镇人的笑柄。他的失败，不但让格木镇人心理上得到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安慰，也成了格木镇父母教育子女的一个经典案例。那以后，许多父母都会以他的经历告诫自己蠢蠢欲动的子女：出去闯荡没有好下场，兴许会被打断一条腿。
但王瘸子却给格木镇的年轻人带回了全新的理念和时尚的生活，这是格木镇人始料不及的。他回来后不久，就把他家的大砖瓦房变成了新浪潮娱乐城。那四间大砖瓦房本来是他爸辛苦了一辈子的成就，却被他毫不吝惜地推倒了三道间壁墙，又摆满了从格木镇小学淘汰下来的破椅子，变成了个不伦不类的娱乐城。他爸险些被气死，拿着一把菜刀满格木镇追他。他拖着一条残腿，从格木镇中心街的东头跑到了西头，又从西头跑到了东头，他爸硬是没撵上他。
新浪潮娱乐城是录像厅和迪斯科舞厅的合体，一三五放映港台录像片，二四六日，把里边的椅子搬走，又摇身一变，成了迪斯科舞厅。新浪潮娱乐城开业后，很快就成了格木镇，乃至格木镇周围五十里内年轻人的聚集中心，它成了闭塞的乡村联通外部世界的窗口，年轻人只要肯花上一块钱，从王瘸子手里买一张票，就可以走进去，窥探花花世界里的生活，体验一下大都市，甚至是港澳台年轻人的快乐。新浪潮娱乐城开业不到一年，喇叭裤、蛤蟆镜、单卡录音机就成了这里年轻人的标配，还有更多的年轻人受电影《少林寺》和港台武打片的影响，掀起了轰轰烈烈的习武的热潮。
胜利和胖子站在新浪潮娱乐城的门外，他俩是来找美丽的。今天是星期六，美丽一定正在里面跳迪斯科呢。胜利拉开门，疯狂的音乐声陡然涌出来，险些把他扑一个跟头。他眼前只有闪烁的灯光和几十个晃动的脑袋，根本分不清哪个是美丽。他刚要往里走，坐在门口卖票的王瘸子就用拐杖拦住了他。
胜利说：“王经理，我进去找个人，不跳舞。”
王瘸子说：“只要进去就得买票。”
胜利说：“那我不进去了，你帮我把美丽喊出来，我找她有事儿。”
王瘸子毫不讲情面，冷着脸说：“花一块钱买一张票，我就替你去喊。”
胜利有些气恼，刚想和王瘸子争辩，就看见胖子冲他使了一个眼色，同时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块钱，递给了王瘸子。王瘸子接过钱，拄着拐杖往里走，刚走两步，又停了下来，回头对胜利说：“我可事先告诉你，美丽正和红旗镇的那帮小子跳舞呢，齐建国也在。”
胜利和胖子同时一愣，互相看了一眼。王瘸子又问：“到底要不要找美丽了？不找的话这一块钱就还给你们。”
胜利咬了咬牙说：“找。”
美丽出来了，她的兴奋劲儿还没消散，脸上泛着红光。她一边抹着脑门上的汗，一边不耐烦地问胜利：“胜利哥，你找我干啥？人家跳得正来劲儿呢。”
胜利上上下下看了看美丽，她的打扮越来越新潮了，头发烫成了大波浪，裤子变成了喇叭筒。胜利黑着脸问：“齐建国在里面？”
美丽说：“是啊，可我跳我的，他跳他的，也没有一毛钱关系。”
胜利好半天不说话，他的眼睛里慢慢地燃起了怒火。美丽拉了他一下，问：“到底有啥事儿？快说，我还得跳舞呢。”
胜利冷冷地说：“那你继续跳去吧。”拉起胖子，转身离开了新浪潮娱乐城。美丽伸伸舌头，留恋地看了一眼娱乐城的大门，一跺脚，跟在了胜利的身后。
走了好长一段路，胜利心中的怒火才慢慢熄灭。他理解美丽，他和美丽是邻居，从小一起长大。美丽其实是个可怜的姑娘，妈死得早，这么多年了，她一直跟着一个不务正业的爸过日子，她不贪玩还能干什么？还能天天愁眉苦脸地生活？想到这里，胜利缓和了口气，对美丽说：“听点话，以后你别到王瘸子那跳舞了，要不你爸会不高兴的。”
美丽说：“我爸光顾着搞破鞋了，哪有时间管我。”
胜利说：“反正你不许去跳舞了。”
美丽踢了他一脚，说：“行，那就不跳了，但你必须和我玩。”
胜利说：“我想成立一个帮会，问你参不参加？”
美丽说：“参加参加。”又问：“成立帮会都干什么？看录像吗？跳舞吗？”
胜利说：“成立帮会是为了对付齐建国的青蛇帮，我不能眼瞅着他在格木镇的地界上胡作非为。”
美丽说：“王瘸子已经告诉过齐建国了，不允许他在新浪潮娱乐城打架。”
胜利说：“如果出了新浪潮娱乐城呢？你还不知道吗？这两年他们青蛇帮在咱们格木镇一直横行霸道，不但欺负咱格木镇的少年，收取保护费，还对咱格木镇的姑娘耍流氓。”看了看美丽，又问：“他们没对你耍流氓吧？”
美丽说：“借他们一个胆，谁敢碰我一根手指头，老娘我就废了他。”
美丽这样说，胜利是相信的，她是一个泼辣的姑娘，天不怕地不怕，齐建国对她有三分敬佩，七分畏惧。再说齐建国也舍不下脸面对一个姑娘动手，那样有损他的江湖地位。
胜利又问：“你到底想不想参加？我不勉强。”
美丽犹豫了一会儿，说：“也行，那我就参加你的帮会，打打杀杀也许会比跳舞更好玩。我早就看不惯他们青蛇帮了，不行就灭了他们。”
第二天的黄昏，在格木镇西头废弃的珍珠岩厂院里，在饱受青蛇帮多年的欺凌后，格木镇的三十多个热血少年终于聚在了一起，商讨成立帮会的事宜。
胖子已经把帮会的名字想好了，叫金龙帮。他们红旗镇的叫青蛇帮，为了在气势上压倒他们，格木镇的这个新帮会就该叫金龙帮，因为龙在天上，蛇在土里，龙是神物，蛇是爬虫。
但一个帮会只有一个响亮的名字也不行，还必须有一个能威震四方的帮主。这是令人头疼的事。虽然美丽一个劲儿地嚷嚷让胜利做帮主，但胜利清楚，他和胖子，还有其他的少年都难以堪当大任。他们虽然也都在练习武功，但却都清醒地知道，自己不是齐建国的对手。这个新帮主的武功必须要高过齐建国，否则就算帮会成立了，也还是无法和他们抗衡。
红旗镇坐落在格木河的南岸。这几年青蛇帮的势力很大，已经跨过了格木河，波及到了安静的格木镇。青蛇帮的帮主叫齐建国，虽然刚二十多岁，却已经在牢里历练过两三回了。他人长得又高又壮，胳膊上有一个蛇盘剑的刺青。传说他的武功十分了得，铁砂掌已经练到了七层功力，一掌可以拍碎一块红砖。当然这只是传说，因为格木镇的少年并没见过他出招。通常欺负格木镇这些软弱的少年，都不用他亲自出手，因为他手下有几十个对他唯命是从的弟兄。
齐建国也算是个传奇人物，他初中刚上到一半，就独自一人离家出走，不知去向。他爸为了寻找他，放弃了令人艳羡的收购站的工作，几乎走遍了大半个中国，也没把他找回来。后来他爸伤心过度，死在了寻找他的路上。四年前，齐建国回到了红旗镇。那年他二十岁，剃着光头。据他自己说，他一直在少林寺做和尚，已经得到了少林武功的真传。那时电影《少林寺》刚上映不久，少年们都在练习武功，他回来后，理所当然就成了红旗镇少年们的领袖，一些无所事事的少年，像碎钉子遇到了磁铁，很快就聚到了他的身边。他于是就成立了青蛇帮。
青蛇帮没成立前，格木镇和红旗镇的少年井水不犯河水。他们都有自己的地盘，即使偶然碰到了一起，也顶多是横眉冷对，相互间吐口唾沫而已，从没发展到拳脚相加的地步。但自从齐建国把红旗镇的少年笼络到一起，成立帮会后，情况就变得让格木镇的少年难以忍受了。
提起青蛇帮和齐建国，胜利的眼睛就像燃烧的碳棒，嚓嚓地蹦着火星。他恍惚中又回到了两年前的那个雨天。齐建国领着他的弟兄来新浪潮娱乐城跳舞，在街上碰到了胜利和胖子，齐建国的一个手下向他俩索要保护费，一个月每人一块钱。当时胜利和胖子都没给他们，在格木镇的地界还要向青蛇帮交保护费，他俩想不明白。这样双方就动起手来。胜利和胖子抵挡不住青蛇帮一大群人的围攻，只几个回合就被打倒在了地上。
那一幕一直清晰地印在胜利的脑海里，他和胖子横躺在新浪潮娱乐城门前的街道上，漫天的雨点子箭一样射下来，街道上铺满了污泥，散发着烂菜叶子的腥味。十几双脚在周围慢慢地扬起，鞋尖上一滴一滴地向下落着雨水，然后就踢在了他俩的身上。他感觉不到痛，只能听见脚踢在身体上的蓬蓬声，像石头欢快地砸在朽木上。他俩无力反抗，只能抱着脑袋，在污水里滚来滚去，像两条离水的鱼在泥地上挣扎。齐建国站在雨里，秃头上密布着一颗颗水珠，脑门上的刀疤闪着紫色的光，脸上是邪恶的笑。他胳膊上的青蛇被雨水一洗，像活了一样，在胳膊上慢慢地游动着，吐着猩红的信子。
“你们格木镇的孬种，别看在你们的地界上，也是我说的算。”最后齐建国说，向胜利的身上唾了一口唾沫。他的手下也学着他的样子，向胜利和胖子身上吐了一口唾沫。雨越下越大，齐建国在青蛇帮弟兄的簇拥下耀武扬威地走进了新浪潮娱乐城，只留下胜利和胖子躺在肮脏的街道上。他俩咬着牙，嘴里向外喷着血沫，对着铁灰色的天空发誓，不宰了齐建国，不灭了青蛇帮，誓不为人！
还是那一次，美丽闻讯赶到了新浪潮娱乐城，他看见胜利受了伤，一声没出，回家就取了一把菜刀，藏在了衣服里，又返回来。她从小就和胜利一起长大，亲如兄妹，打胜利，就是在打她，甚至比打她还让她愤怒和屈辱。她不动声色地进了新浪潮娱乐城，进去后直奔齐建国。齐建国刚想和她说句笑话，她就掏出了菜刀，不分青红皂白地向他的脑袋砍下去，要不是齐建国躲得快，那天他的脑袋非被开瓢不可。
格木镇的少年商量了好半天，也没有确定谁来做帮主。正当他们绞尽脑汁寻找帮主人选时，胖子一拍大腿，大叫一声“有了！”少年们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你说的是不是卫东？”胜利说，“我也考虑了，只怕他不会答应，咱们和他也不熟。”
胖子说：“去求他，他也算是格木镇人，他不能眼瞅着咱这帮兄弟被金蛇帮欺负。”
那两年，虽然几乎整个格木镇的青少年都在狂热地练习武功，但只有卫东的武功是最高的。据说他十岁时就开始跟着他的表叔练习武功。他的表叔是个神秘人物，是解放军特务连的退伍兵，参加过自卫反击战，不但擒拿术出神入化，而且还会耍九节鞭和绳镖。他的腰带就是一根绳镖，平时缠在腰间，用的时候随手一抖就能飞出去，指哪打哪，从未失过手。卫东直到十八岁才出徒，也就是说他跟着他的表叔整整练了八年的武功。八年的刻苦练习使他成了整个格木镇所有热血少年的偶像。
胜利、胖子和美丽在卫东家的院门外徘徊了很久，直到美丽等得烦躁不安时，他们才下决心走进去。他们和卫东并不熟悉，卫东家是后搬到格木镇的。在格木镇的街道上，很少有人能见到卫东的身影，他的身影只存在于少年们的梦里和传说中。
轻轻地推开院门，他们进入了一个堆满杂物的院子。在院子的东侧空地上，一个青年正在慢悠悠地打拳。青年个子很高，至少要比胜利高一头；头发很长，几乎披到肩上；穿着一套没有领章的绿军装，腰间系着一条红绸板带。那些年，红绸板带是练武少年梦寐以求的装备。去磨米坊要一截废传动带，用大铁剪子剪成一掌宽，半米多长的带子，外面用一米多长的红绸子裹上，练武时扎在腰间，不但能保护腰部不受损伤，而且还会让人英姿焕发，显得格外地有气魄。
美丽忍不住“哇”地一声叫起来，“帅呆了！”她喃喃自语，盯着青年看，眼睛里有无数颗小星星在闪。胜利回头看了一眼美丽，用目光止住了她继续发花痴的举动。他们呆立在原地看青年打拳。他们知道这个青年就是卫东，但既然卫东没有主动和他们说话，他们就没敢打扰他。卫东打的拳十分缓慢，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双手时拳时掌，双腿时踢时收。胜利和胖子从来没见过这种拳法。他们正看得目瞪口呆，一个戴眼镜的男人从屋里走了出来。
“这几个小朋友，请问你们找谁？”眼镜男人和蔼地问。
“我们找卫东，让他做我们的帮主。”美丽迫不及待地喊道。
“什么？”眼镜男人没听明白，问了一句。
胜利瞪了一眼美丽，忙接过话来说：“没什么，我们就是找卫东哥问点事儿。”
眼镜男人说：“你们和他说会话儿也行，但最好别谈练武的事，好不好？”
“行，行。”胖子马上接过话。
“那你们等一会儿吧，他快完事了。”眼镜男人萎靡地走进屋去，紧跟着一声叹息从屋门飘出来，像一个熟睡的人从嘴里吐出来的梦，气泡一样，轻轻地在院子里碎裂掉。
卫东终于练完拳了。他双臂在身侧划了个半圆，将一双手掌收到了胸前，交叠在一起，慢慢地下压，收到了腹部。那一瞬间，胜利他们似乎看见有一缕白气从卫东的嘴里吐了出来，白气被阳光一照，仿若彩虹。
“你们有什么事么？”卫东问。
“我们想成立一个帮会，请你做帮主。”胖子开门见山地说，又谨慎地往屋里瞅了瞅。
“我一心钻研武功，没时间做你们的帮主。”卫东很冷漠。
“你应该知道，红旗镇的青蛇帮总是欺负咱们格木镇的人，已经欺负到了咱们的家门口。他们隔三差五就到新浪潮娱乐城来玩，玩倒是可以，关键是他们无恶不作，不但收取我们的保护费，还调戏咱们格木镇的姑娘，如果咱们格木镇再不反抗就完了。”胜利焦急万分，眼巴巴地瞅着卫东。但他不敢大声，怕屋里的眼镜男人听到。
“帮会叫什么名字？”停了好长时间，差不多一百年，卫东问。
“金龙帮。”胜利和胖子异口同声地回答。
卫东笑了笑。他的笑虚无缥缈，像打瞌睡时做的梦，短促，破碎，让人琢磨不透。“你们走吧，我讨厌江湖纷争。”
胜利和胖子还要说什么，但看见卫东冷漠的表情，只好悻悻地转身向外走，把嗓子眼里的话又咽回了肚子。
美丽生气了，冲着卫东喊道：“你可真够拽的，我算看出来了，其实你就是个胆小鬼，你根本就不是齐建国的对手。”卫东并不理她，转身进了屋。
胜利和胖子并不甘心，他俩把美丽打发走后，就直挺挺地在卫东家的院门外站着。盛夏的格木镇像熟睡的老人，阳光照在他灰突突的脸上。胜利和胖子踩在自己矮小的影子里，一动不动，时间像在梦里滑行，他们能听见汗水落在尘土里的声音。
终于，卫东走了出来，站在院门的阴影里，像镶在镜框里模糊的人像。他说：“你们准备一只公鸡，再弄些白酒。”
又一天的黄昏，废弃的珍珠岩厂的院子里聚集了几十个热血沸腾的少年。胜利偷来了他爸的半桶白酒。胖子绑来了他家的大公鸡。
卫东主持了金龙帮成立的仪式。他英姿飒爽、威风凛凛，正像少年们心中的英雄。
他说：“今天，我们格木镇的金龙帮正式成立了。我担任帮主，胜利是副帮主，胖子是军师。”
几十个少年欢声雷动。
美丽在下面喊：“我呢？”
卫东看看她，又转头看看卫东，说：“你也是副帮主，以后要是金龙帮收了女弟子，都归你管。”
美丽满意地点了点头，胸脯挺得更高了。
卫东接着说：“我们成立金龙帮，就是为了对抗红旗镇的青蛇帮。他们青蛇帮不仁不义，常年欺压我们格木镇人。齐建国虽然武功不俗，却不修武德，不讲义气，我们金龙帮就该替天行道，把他们铲除掉。”
欢呼声又起。那一刻，整个格木镇的人都心神不安，也都听到了奇异的声音。这声音像沉闷的雷声在乌云后滚动，也像山火在松林上跳跃。许多人都不约而同地立在了门边，向珍珠岩厂的方向张望。一个干瘦的男人陷在一把老旧的躺椅里，他嘴里不停地骂着：“你们就是在作死，你们早晚会后悔。”他的骂声像一条破旧的绸带，在格木镇上空飘来飘去；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忽然胸口剧痛，猛然间咳出了一口黑血，险些昏死过去。
喝血酒的过程十分忙乱。胖子刚接了一碗底鸡血，那只大公鸡就从胜利的手中挣脱了。挣脱后的公鸡扑展着翅膀，飞上了珍珠岩厂残破的高墙。它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高昂着头，鸡冠子如同一簇愤怒的火苗，浑身的羽毛反射着夕阳，异彩纷呈，那架势就像一只从天而降的神鸟。公鸡的脖子上汩汩地向下流着血。鸡血顺着斑驳的墙皮向下淌，像在墙上倒挂着一株鲜红的珊瑚。少年们纷纷拾起石块向公鸡投掷。公鸡呆立不躲，但没有一个块石块能打中它。最后少年们住了手，聚在墙下满怀敬畏地仰头看着公鸡，直到十多分钟后，它流尽了血，一头栽了下去，落在了一丛荒草里。
格木镇的金龙帮在卫东的带领下，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武功练习。珍珠岩厂的上空每个黄昏都回响着练武时的嘿哈声。一些武功底子较差的少年先要练习蹲马步。卫东说蹲马步是练好武功的基础，没有坚固的下盘，任何拳法都是花架子。对于像胜利和胖子这样有些基础的少年，卫东则让他们继续练习击打沙袋。在珍珠岩厂的院子里，少年们支起了木杆，吊起了十几个沙袋。这次用的沙袋和胜利之前用的沙袋不同。胜利之前的沙袋里面装的是从格木河边挖来的河沙。卫东说河沙含土量大，而且颗粒太细，练不硬拳头，必须用江沙才行。于是在一个夜晚，几个少年偷偷地去镇东收购站偷来了许多用来建围墙的江沙。
在所有少年里，胜利练得最刻苦用功。他的心里充满了仇恨，他盼望着早日和青蛇帮一决高下。卫东给胜利和胖子看过一本关于拳法的小册子，上面画着一个小和尚，分解做着各种动作。卫东说这是一套少林寺失传了的拳法，齐建国虽然去过少林寺，但他一定没有练过。又说这套拳法是一个神秘的江湖中人传给他表叔的，只要胜利和胖子的根基打好了，就教他俩练习。
一个月后，胜利和胖子终于练上了那套拳法。他俩悟性极好，肯下苦功，没用一星期，就把那套拳打得虎虎生风。
只有美丽没有学习武功，她只对跳迪斯科感兴趣。但她每个黄昏依旧会来珍珠岩厂，她不愿意再去新浪潮娱乐城，那里已经是青蛇帮的娱乐场所了，虽然她如果想去，齐建国也不会招惹她，但她还是不想去，一想到以后金龙帮将会和青蛇帮进行决斗，她就更不能去了。她不能让胜利生气，她不能和金龙帮的敌人在一个舞厅里跳舞。美丽每天都百无聊赖地坐在珍珠岩厂的院墙下，后背靠着墙，看着胜利他们练武。但只看了一会儿，她就失去了兴趣，于是她就仰起头，望着头上的天空。格木镇上的天空阳光浩瀚，一片蔚蓝，虽然没有一丝云，但她还是看得入了迷，好像她已经看出来，天空中一定藏着什么秘密一样。
与青蛇帮决斗的日子是在秋天。胜利和胖子去红旗镇向青蛇帮下了战书，美丽也跟了去。
“我们金龙帮将于这个星期六下午五点，在陶土矿和你们青蛇帮决斗，如果你们败了，就自动解散青蛇帮，而且你们永远不许踏上格木镇一步。”胜利把挑战书递给齐建国。
齐建国正在饭馆里和几个弟兄喝酒。他接过挑战书，读完，做出害怕的样子，说：“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他缩着脖子，摊开两个手掌，四处比划着，惹得他的弟兄们好悬笑翻在地。然后，他忽然一正脸色，狠狠地说：“你俩一点记性不长，看来是没打疼你们。”他一挥手，他的几个弟兄忽地站起来。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美丽并不畏惧，“你这哪有一帮之主的作风。”
“我操！”齐建国做出惊讶状，向他的几个弟兄一摆手，制止了他们。又对美丽说：“我说美丽，你一个丫头，成天和他们几个窝囊废混个啥劲？要不你加入我的青蛇帮吧，我让你做副帮主。”他下面的弟兄一阵哄笑，有人喊道：“做压寨夫人！”
美丽对着喊话的那个人大喊一声：“闭上你的臭嘴。”又转头问齐建国：“你敢不敢应战？”
齐建国一整脸色，说：“看来你们是要来真格的！好，决斗就决斗！”他一拍桌子，震飞了筷子和酒杯。“我就一举灭了你们金龙帮，让金龙变成土里钻的曲蛇。”
“决斗可是决斗，规则你也看了，就是双方都不能带兵器，都是练武之人，我们拳脚上分高下。”胜利说。
“好好，我就一掌拍死你们的帮主，再挨个把你们的脑瓜子拍碎。”齐建国哈哈大笑。
星期六下午五点，天呈乌青色，阴沉沉的，像倒霉人的脸。
在陶土矿进行的决斗很简单，不到十分钟就结束了。
金龙帮的少年在卫东的带领下刚摆开架势，青蛇帮的人就纷纷从衣襟里抽出了两尺多长的片刀。几十把片刀闪着惊心动魄的寒光，洪水一样向金龙帮的少年席卷过来。只一眨眼间，金龙帮的少年就像用泥沙堆砌的堤坝，在洪水的冲击下坍塌溃散。他们拔腿就跑，多数人无处可逃，直接跳进了附近的格木河。
卫东向齐建国抱了抱拳，还没来得及发招，齐建国就用一把双筒猎枪顶在了他的额头上。卫东怒不可遏，刚想骂齐建国言而无信、不讲江湖道义，就被一枪把子打在了后脑海上，栽倒在了尘土里。
胜利和胖子的少林拳法毫无用处。只一个照面，胖子的肩头就被砍了一刀，肥肉翻卷着，露出了里面白森森的骨头。胜利两眼通红，像饿狼一样嚎叫着。但他一拳刚撂倒一个，就见一把片刀闪电般地劈向了他的脑袋。他来不及躲开，不得不以手去挡。白光一闪，连一点声音都没有，他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就离开了他的手掌。
没有人对美丽下手，也许青蛇帮的人压根就不屑于对女人动武，更或者是齐建国来之前有过交代，反正是不管美丽怎么发疯地四处追打，青蛇帮的人只是躲闪，并不还手。青蛇帮的人在得胜后迅速撤离了陶土矿。美丽怒不可遏，仰头向天，发出疯狂的尖叫。
若干年后的格木镇，又是一个夏天的黄昏。胜利和胖子坐在美丽酒馆里喝酒，他俩从中午开喝，已经喝了一整个下午，桌上堆满了墨绿色的空啤酒瓶。他俩的眼睛迷离，舌头发硬，显然又喝高了。
胖子问胜利：“你说，要是卫东和齐建国过招，谁能胜？”
胜利说：“你都问多少遍了，当然是卫东能胜啊，咋说他也算有点真功夫，不像齐建国，就是个大忽悠，要不是心狠手辣，他啥都不是。”
邻桌正在喝酒的一个老头听了他俩的话，嘿嘿一笑，接过话说：“要叫我说，卫东也没什么功夫，就是花架子。”
胜利有些不高兴，对老头说：“我说王经理，你说这话我可不愿意听，人家卫东打的拳我可见识过，一看就是练家子。”
老头嘿嘿一笑，捏起酒盅，“吱”地喝了一口酒，然后张开嘴哈出一口酒气，又丢进嘴里一粒花生米，有滋有味地嚼了起来。
胜利问老头：“王经理，当时齐建国好像有点惧你。”
老头面有得色，嚼着花生米的嘴一撇，说：“谈不上惧，给我点薄面。”
胜利说：“我听说齐建国他们去你那看录像、跳舞都不用买票，不知道是真是假。”边说边冲胖子挤眼笑。
老头不和胜利争辩，摇了摇头，仿佛在晃去一头的尘土。他把酒盅里的最后一滴酒喝掉，然后冲着后厨喊了一声：“美丽，把账记上。”说完艰难地站起身，拄着拐杖往门外走。
胜利在后面喊了一句：“今天你的账我给你结了。”
老头回头，冲着胜利抱了抱拳，说：“那就谢谢了。”
老头走后，胜利看看桌上没有酒了，就喊道：“美丽，再给我上一提啤酒。”
一个胖妇人走出来，冷着脸说：“没有了，有也不卖你俩了，成天喝，成天喝，早晚得喝废。”
胖子说：“美丽说得对，今天就到这吧，改天再喝。”
胜利和胖子出了美丽酒馆，太阳已经快落下去了。他俩脑袋迷糊，身上燥热，于是决定在街上闲逛一会。走到轧钢厂的围墙外，胜利停下了脚步。他走到墙根，解开裤子，用脑袋顶着斑驳的砖墙，晃晃悠悠地将一泡热尿浇在了墙上。撒完尿，他忽然一愣，拎着裤腰回头对胖子说：“你听！这院墙里好像有声音，嘿嘿哈哈的，像是有人在打拳。”他边说边快速扎上腰带，撅着屁股向墙上爬。
“净鸡巴瞎扯，我看你又喝大了。”胖子慢吞吞地走到墙根，把耳朵贴在墙上。他光着膀子，肥白的肩膀上趴着一条醒目的刀疤。
“我操！真有声音，真是在练拳！”胖子说，他身上的肥肉开始抖动，同时伸起双臂，两手搭在墙头上，也开始笨拙地向上爬。
费了好半天的劲儿，胜利和胖子终于爬上了墙头。院里哪里是什么轧钢厂，只有一座颓败的高塔和两排破旧的厂房，分明就是那个废弃的珍珠岩厂。在院中的空地上，果然有一群少年在练拳。他们有的在蹲马步，有的在打沙袋。在夕阳的照射下，他们浑身闪着金子样的光。少年们的正前方，一个长发，穿着绿军装的青年，正巍然屹立。他腰间的的红绸子在暮色中随风而动，像燃烧的烈火，像沸腾的血液。
坐在墙头，胜利和胖子满脸泪水，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胜利紧紧地握着拳头，他看见自己的食指和中指竟然奇迹般地长了出来。没有经过任何商量，甚至没来得及互相对望一眼，他俩几乎同时跃下高墙，怪叫着，向那群少年狂奔而去。一
1986年的夏天，阳光浩瀚无边，整个格木镇好像都在沸水中煮着一样，摇晃着，泛着粼粼的波纹。
十八岁的胜利每天都要练习击打沙袋。他赤着上身，汗水像一条条白里透红的蚯蚓，蜿蜒地向下爬，洇湿了他肥大的短裤。他的一双蓝回力鞋在铺满阳光的院子里前后左右地跳跃，许多细小的尘土在他的脚边飘荡，远远看去，他如同踩着一小片云。他的沙袋挂在一棵老榆树的斜杈上。沙袋用粗帆布缝成，里面灌满了从格木河里淘来的沙子。他每击出一拳，沙袋表面都会凹下去一个拳头的印子。沙袋晃动，震得满树的叶子都跟着哗哗地响，像有无数个小人正蹲坐在树枝间，为他的努力鼓掌。
老榆树下的荫凉里原来放着一张老旧的躺椅，现在那把躺椅已经无奈地挪到了屋檐下，上面正仰躺着一个无奈的干瘦老男人。老男人刚喝完酒，酒精的力量早已把他带到了另一个空冥的世界。他仿佛被一把利刃拦腰斩断了，下半身被太阳照得白花花的，上半身却被屋檐的阴影笼罩着，模模糊糊，脑袋像伸进了墙里。
一个胖乎乎的少年走进院子，脚步轻得像花猫走过屋角。
“歇一会吧。”胖少年说。他叫胖子，和胜利是铁哥们，今年也十八岁。胜利继续击打沙袋。沙袋晃来晃去，地上一团影子也追着它晃来晃去。拳头击打沙袋的声音沉闷而灰暗，像秋天的落叶，盘旋着落满了院子，也落在胖少年的身上。
“我想好了，单靠咱俩，咋练也不是青蛇帮的对手，他们人多。”胖子沉默了几秒，又说，脸上还残留着汗迹，他也刚打完沙袋。胖子的话像一阵轻风，从胜利的耳边掠过，他又向沙袋捅出了一拳，力道更猛了，脸色像暗夜里的一盆水，牙齿咯嘣嘣地在响。
胖子充满了耐心，继续说：“不行咱们也成立个帮会吧，只有那样才能和齐建国较量一下。”
胜利忽然住了手，转过头来，认真地审视胖子，好像刚遇到一个远道而来的陌生人。沙袋荡回来，差点把他撞倒。“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胖子，你真是个当军师的料。”胜利激动地拍了一下胖子的肩膀，力量很大。胖子肩膀一歪，咧了一下肥厚的嘴唇，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你们这帮王八犊子，你们就是在作死，早晚你们会后悔。”躺椅上传来老男人的骂声，像燃烧的柴禾，干燥、艰涩。
胖子吓了一跳，谨慎地寻找着声音的来源。胜利毫不在意，继续说：“咱们这两天就成立帮会，你说叫什么名字好？”
“你们就是在作死，早晚你们会后悔。”骂声又传了过来。胖子终于找到了声音的来源，望向躺椅上的老男人。老男人的身体寂寞地镶在躺椅里，仿佛是躺椅的一部分，一动不动，声音好像不是他发出来的。
“别理他。”胜利说：“走，咱出去说。”他搂着胖子的肩，走出了院子。
“你们就是在作死，你们早晚会后悔。”声音不依不饶地追了出来，但却软弱无力，像一条疲软的绳子，还没追上他俩，就跌落到了铺满尘土的街道上。
新浪潮娱乐城坐落在格木镇中心街，与供销社斜对面，经理是王瘸子。王瘸子以前不是瘸子，他是格木镇第一个去南方闯荡的人。那年他只身去往广州时，曾引来许多格木镇人的嫉妒。广州是繁华的大都市，离香港都不远，是真正意义上的花花世界，能去那里闯荡，谁能不嫉妒呢？但没用上三年，他就两手空空，拖着一条残腿回到了格木镇。王瘸子闯世界的失败，一夜间就成了格木镇人的笑柄。他的失败，不但让格木镇人心理上得到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安慰，也成了格木镇父母教育子女的一个经典案例。那以后，许多父母都会以他的经历告诫自己蠢蠢欲动的子女：出去闯荡没有好下场，兴许会被打断一条腿。
但王瘸子却给格木镇的年轻人带回了全新的理念和时尚的生活，这是格木镇人始料不及的。他回来后不久，就把他家的大砖瓦房变成了新浪潮娱乐城。那四间大砖瓦房本来是他爸辛苦了一辈子的成就，却被他毫不吝惜地推倒了三道间壁墙，又摆满了从格木镇小学淘汰下来的破椅子，变成了个不伦不类的娱乐城。他爸险些被气死，拿着一把菜刀满格木镇追他。他拖着一条残腿，从格木镇中心街的东头跑到了西头，又从西头跑到了东头，他爸硬是没撵上他。
新浪潮娱乐城是录像厅和迪斯科舞厅的合体，一三五放映港台录像片，二四六日，把里边的椅子搬走，又摇身一变，成了迪斯科舞厅。新浪潮娱乐城开业后，很快就成了格木镇，乃至格木镇周围五十里内年轻人的聚集中心，它成了闭塞的乡村联通外部世界的窗口，年轻人只要肯花上一块钱，从王瘸子手里买一张票，就可以走进去，窥探花花世界里的生活，体验一下大都市，甚至是港澳台年轻人的快乐。新浪潮娱乐城开业不到一年，喇叭裤、蛤蟆镜、单卡录音机就成了这里年轻人的标配，还有更多的年轻人受电影《少林寺》和港台武打片的影响，掀起了轰轰烈烈的习武的热潮。
胜利和胖子站在新浪潮娱乐城的门外，他俩是来找美丽的。今天是星期六，美丽一定正在里面跳迪斯科呢。胜利拉开门，疯狂的音乐声陡然涌出来，险些把他扑一个跟头。他眼前只有闪烁的灯光和几十个晃动的脑袋，根本分不清哪个是美丽。他刚要往里走，坐在门口卖票的王瘸子就用拐杖拦住了他。
胜利说：“王经理，我进去找个人，不跳舞。”
王瘸子说：“只要进去就得买票。”
胜利说：“那我不进去了，你帮我把美丽喊出来，我找她有事儿。”
王瘸子毫不讲情面，冷着脸说：“花一块钱买一张票，我就替你去喊。”
胜利有些气恼，刚想和王瘸子争辩，就看见胖子冲他使了一个眼色，同时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块钱，递给了王瘸子。王瘸子接过钱，拄着拐杖往里走，刚走两步，又停了下来，回头对胜利说：“我可事先告诉你，美丽正和红旗镇的那帮小子跳舞呢，齐建国也在。”
胜利和胖子同时一愣，互相看了一眼。王瘸子又问：“到底要不要找美丽了？不找的话这一块钱就还给你们。”
胜利咬了咬牙说：“找。”
美丽出来了，她的兴奋劲儿还没消散，脸上泛着红光。她一边抹着脑门上的汗，一边不耐烦地问胜利：“胜利哥，你找我干啥？人家跳得正来劲儿呢。”
胜利上上下下看了看美丽，她的打扮越来越新潮了，头发烫成了大波浪，裤子变成了喇叭筒。胜利黑着脸问：“齐建国在里面？”
美丽说：“是啊，可我跳我的，他跳他的，也没有一毛钱关系。”
胜利好半天不说话，他的眼睛里慢慢地燃起了怒火。美丽拉了他一下，问：“到底有啥事儿？快说，我还得跳舞呢。”
胜利冷冷地说：“那你继续跳去吧。”拉起胖子，转身离开了新浪潮娱乐城。美丽伸伸舌头，留恋地看了一眼娱乐城的大门，一跺脚，跟在了胜利的身后。
走了好长一段路，胜利心中的怒火才慢慢熄灭。他理解美丽，他和美丽是邻居，从小一起长大。美丽其实是个可怜的姑娘，妈死得早，这么多年了，她一直跟着一个不务正业的爸过日子，她不贪玩还能干什么？还能天天愁眉苦脸地生活？想到这里，胜利缓和了口气，对美丽说：“听点话，以后你别到王瘸子那跳舞了，要不你爸会不高兴的。”
美丽说：“我爸光顾着搞破鞋了，哪有时间管我。”
胜利说：“反正你不许去跳舞了。”
美丽踢了他一脚，说：“行，那就不跳了，但你必须和我玩。”
胜利说：“我想成立一个帮会，问你参不参加？”
美丽说：“参加参加。”又问：“成立帮会都干什么？看录像吗？跳舞吗？”
胜利说：“成立帮会是为了对付齐建国的青蛇帮，我不能眼瞅着他在格木镇的地界上胡作非为。”
美丽说：“王瘸子已经告诉过齐建国了，不允许他在新浪潮娱乐城打架。”
胜利说：“如果出了新浪潮娱乐城呢？你还不知道吗？这两年他们青蛇帮在咱们格木镇一直横行霸道，不但欺负咱格木镇的少年，收取保护费，还对咱格木镇的姑娘耍流氓。”看了看美丽，又问：“他们没对你耍流氓吧？”
美丽说：“借他们一个胆，谁敢碰我一根手指头，老娘我就废了他。”
美丽这样说，胜利是相信的，她是一个泼辣的姑娘，天不怕地不怕，齐建国对她有三分敬佩，七分畏惧。再说齐建国也舍不下脸面对一个姑娘动手，那样有损他的江湖地位。
胜利又问：“你到底想不想参加？我不勉强。”
美丽犹豫了一会儿，说：“也行，那我就参加你的帮会，打打杀杀也许会比跳舞更好玩。我早就看不惯他们青蛇帮了，不行就灭了他们。”
第二天的黄昏，在格木镇西头废弃的珍珠岩厂院里，在饱受青蛇帮多年的欺凌后，格木镇的三十多个热血少年终于聚在了一起，商讨成立帮会的事宜。
胖子已经把帮会的名字想好了，叫金龙帮。他们红旗镇的叫青蛇帮，为了在气势上压倒他们，格木镇的这个新帮会就该叫金龙帮，因为龙在天上，蛇在土里，龙是神物，蛇是爬虫。
但一个帮会只有一个响亮的名字也不行，还必须有一个能威震四方的帮主。这是令人头疼的事。虽然美丽一个劲儿地嚷嚷让胜利做帮主，但胜利清楚，他和胖子，还有其他的少年都难以堪当大任。他们虽然也都在练习武功，但却都清醒地知道，自己不是齐建国的对手。这个新帮主的武功必须要高过齐建国，否则就算帮会成立了，也还是无法和他们抗衡。
红旗镇坐落在格木河的南岸。这几年青蛇帮的势力很大，已经跨过了格木河，波及到了安静的格木镇。青蛇帮的帮主叫齐建国，虽然刚二十多岁，却已经在牢里历练过两三回了。他人长得又高又壮，胳膊上有一个蛇盘剑的刺青。传说他的武功十分了得，铁砂掌已经练到了七层功力，一掌可以拍碎一块红砖。当然这只是传说，因为格木镇的少年并没见过他出招。通常欺负格木镇这些软弱的少年，都不用他亲自出手，因为他手下有几十个对他唯命是从的弟兄。
齐建国也算是个传奇人物，他初中刚上到一半，就独自一人离家出走，不知去向。他爸为了寻找他，放弃了令人艳羡的收购站的工作，几乎走遍了大半个中国，也没把他找回来。后来他爸伤心过度，死在了寻找他的路上。四年前，齐建国回到了红旗镇。那年他二十岁，剃着光头。据他自己说，他一直在少林寺做和尚，已经得到了少林武功的真传。那时电影《少林寺》刚上映不久，少年们都在练习武功，他回来后，理所当然就成了红旗镇少年们的领袖，一些无所事事的少年，像碎钉子遇到了磁铁，很快就聚到了他的身边。他于是就成立了青蛇帮。
青蛇帮没成立前，格木镇和红旗镇的少年井水不犯河水。他们都有自己的地盘，即使偶然碰到了一起，也顶多是横眉冷对，相互间吐口唾沫而已，从没发展到拳脚相加的地步。但自从齐建国把红旗镇的少年笼络到一起，成立帮会后，情况就变得让格木镇的少年难以忍受了。
提起青蛇帮和齐建国，胜利的眼睛就像燃烧的碳棒，嚓嚓地蹦着火星。他恍惚中又回到了两年前的那个雨天。齐建国领着他的弟兄来新浪潮娱乐城跳舞，在街上碰到了胜利和胖子，齐建国的一个手下向他俩索要保护费，一个月每人一块钱。当时胜利和胖子都没给他们，在格木镇的地界还要向青蛇帮交保护费，他俩想不明白。这样双方就动起手来。胜利和胖子抵挡不住青蛇帮一大群人的围攻，只几个回合就被打倒在了地上。
那一幕一直清晰地印在胜利的脑海里，他和胖子横躺在新浪潮娱乐城门前的街道上，漫天的雨点子箭一样射下来，街道上铺满了污泥，散发着烂菜叶子的腥味。十几双脚在周围慢慢地扬起，鞋尖上一滴一滴地向下落着雨水，然后就踢在了他俩的身上。他感觉不到痛，只能听见脚踢在身体上的蓬蓬声，像石头欢快地砸在朽木上。他俩无力反抗，只能抱着脑袋，在污水里滚来滚去，像两条离水的鱼在泥地上挣扎。齐建国站在雨里，秃头上密布着一颗颗水珠，脑门上的刀疤闪着紫色的光，脸上是邪恶的笑。他胳膊上的青蛇被雨水一洗，像活了一样，在胳膊上慢慢地游动着，吐着猩红的信子。
“你们格木镇的孬种，别看在你们的地界上，也是我说的算。”最后齐建国说，向胜利的身上唾了一口唾沫。他的手下也学着他的样子，向胜利和胖子身上吐了一口唾沫。雨越下越大，齐建国在青蛇帮弟兄的簇拥下耀武扬威地走进了新浪潮娱乐城，只留下胜利和胖子躺在肮脏的街道上。他俩咬着牙，嘴里向外喷着血沫，对着铁灰色的天空发誓，不宰了齐建国，不灭了青蛇帮，誓不为人！
还是那一次，美丽闻讯赶到了新浪潮娱乐城，他看见胜利受了伤，一声没出，回家就取了一把菜刀，藏在了衣服里，又返回来。她从小就和胜利一起长大，亲如兄妹，打胜利，就是在打她，甚至比打她还让她愤怒和屈辱。她不动声色地进了新浪潮娱乐城，进去后直奔齐建国。齐建国刚想和她说句笑话，她就掏出了菜刀，不分青红皂白地向他的脑袋砍下去，要不是齐建国躲得快，那天他的脑袋非被开瓢不可。
格木镇的少年商量了好半天，也没有确定谁来做帮主。正当他们绞尽脑汁寻找帮主人选时，胖子一拍大腿，大叫一声“有了！”少年们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你说的是不是卫东？”胜利说，“我也考虑了，只怕他不会答应，咱们和他也不熟。”
胖子说：“去求他，他也算是格木镇人，他不能眼瞅着咱这帮兄弟被金蛇帮欺负。”
那两年，虽然几乎整个格木镇的青少年都在狂热地练习武功，但只有卫东的武功是最高的。据说他十岁时就开始跟着他的表叔练习武功。他的表叔是个神秘人物，是解放军特务连的退伍兵，参加过自卫反击战，不但擒拿术出神入化，而且还会耍九节鞭和绳镖。他的腰带就是一根绳镖，平时缠在腰间，用的时候随手一抖就能飞出去，指哪打哪，从未失过手。卫东直到十八岁才出徒，也就是说他跟着他的表叔整整练了八年的武功。八年的刻苦练习使他成了整个格木镇所有热血少年的偶像。
胜利、胖子和美丽在卫东家的院门外徘徊了很久，直到美丽等得烦躁不安时，他们才下决心走进去。他们和卫东并不熟悉，卫东家是后搬到格木镇的。在格木镇的街道上，很少有人能见到卫东的身影，他的身影只存在于少年们的梦里和传说中。
轻轻地推开院门，他们进入了一个堆满杂物的院子。在院子的东侧空地上，一个青年正在慢悠悠地打拳。青年个子很高，至少要比胜利高一头；头发很长，几乎披到肩上；穿着一套没有领章的绿军装，腰间系着一条红绸板带。那些年，红绸板带是练武少年梦寐以求的装备。去磨米坊要一截废传动带，用大铁剪子剪成一掌宽，半米多长的带子，外面用一米多长的红绸子裹上，练武时扎在腰间，不但能保护腰部不受损伤，而且还会让人英姿焕发，显得格外地有气魄。
美丽忍不住“哇”地一声叫起来，“帅呆了！”她喃喃自语，盯着青年看，眼睛里有无数颗小星星在闪。胜利回头看了一眼美丽，用目光止住了她继续发花痴的举动。他们呆立在原地看青年打拳。他们知道这个青年就是卫东，但既然卫东没有主动和他们说话，他们就没敢打扰他。卫东打的拳十分缓慢，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双手时拳时掌，双腿时踢时收。胜利和胖子从来没见过这种拳法。他们正看得目瞪口呆，一个戴眼镜的男人从屋里走了出来。
“这几个小朋友，请问你们找谁？”眼镜男人和蔼地问。
“我们找卫东，让他做我们的帮主。”美丽迫不及待地喊道。
“什么？”眼镜男人没听明白，问了一句。
胜利瞪了一眼美丽，忙接过话来说：“没什么，我们就是找卫东哥问点事儿。”
眼镜男人说：“你们和他说会话儿也行，但最好别谈练武的事，好不好？”
“行，行。”胖子马上接过话。
“那你们等一会儿吧，他快完事了。”眼镜男人萎靡地走进屋去，紧跟着一声叹息从屋门飘出来，像一个熟睡的人从嘴里吐出来的梦，气泡一样，轻轻地在院子里碎裂掉。
卫东终于练完拳了。他双臂在身侧划了个半圆，将一双手掌收到了胸前，交叠在一起，慢慢地下压，收到了腹部。那一瞬间，胜利他们似乎看见有一缕白气从卫东的嘴里吐了出来，白气被阳光一照，仿若彩虹。
“你们有什么事么？”卫东问。
“我们想成立一个帮会，请你做帮主。”胖子开门见山地说，又谨慎地往屋里瞅了瞅。
“我一心钻研武功，没时间做你们的帮主。”卫东很冷漠。
“你应该知道，红旗镇的青蛇帮总是欺负咱们格木镇的人，已经欺负到了咱们的家门口。他们隔三差五就到新浪潮娱乐城来玩，玩倒是可以，关键是他们无恶不作，不但收取我们的保护费，还调戏咱们格木镇的姑娘，如果咱们格木镇再不反抗就完了。”胜利焦急万分，眼巴巴地瞅着卫东。但他不敢大声，怕屋里的眼镜男人听到。
“帮会叫什么名字？”停了好长时间，差不多一百年，卫东问。
“金龙帮。”胜利和胖子异口同声地回答。
卫东笑了笑。他的笑虚无缥缈，像打瞌睡时做的梦，短促，破碎，让人琢磨不透。“你们走吧，我讨厌江湖纷争。”
胜利和胖子还要说什么，但看见卫东冷漠的表情，只好悻悻地转身向外走，把嗓子眼里的话又咽回了肚子。
美丽生气了，冲着卫东喊道：“你可真够拽的，我算看出来了，其实你就是个胆小鬼，你根本就不是齐建国的对手。”卫东并不理她，转身进了屋。
胜利和胖子并不甘心，他俩把美丽打发走后，就直挺挺地在卫东家的院门外站着。盛夏的格木镇像熟睡的老人，阳光照在他灰突突的脸上。胜利和胖子踩在自己矮小的影子里，一动不动，时间像在梦里滑行，他们能听见汗水落在尘土里的声音。
终于，卫东走了出来，站在院门的阴影里，像镶在镜框里模糊的人像。他说：“你们准备一只公鸡，再弄些白酒。”
又一天的黄昏，废弃的珍珠岩厂的院子里聚集了几十个热血沸腾的少年。胜利偷来了他爸的半桶白酒。胖子绑来了他家的大公鸡。
卫东主持了金龙帮成立的仪式。他英姿飒爽、威风凛凛，正像少年们心中的英雄。
他说：“今天，我们格木镇的金龙帮正式成立了。我担任帮主，胜利是副帮主，胖子是军师。”
几十个少年欢声雷动。
美丽在下面喊：“我呢？”
卫东看看她，又转头看看卫东，说：“你也是副帮主，以后要是金龙帮收了女弟子，都归你管。”
美丽满意地点了点头，胸脯挺得更高了。
卫东接着说：“我们成立金龙帮，就是为了对抗红旗镇的青蛇帮。他们青蛇帮不仁不义，常年欺压我们格木镇人。齐建国虽然武功不俗，却不修武德，不讲义气，我们金龙帮就该替天行道，把他们铲除掉。”
欢呼声又起。那一刻，整个格木镇的人都心神不安，也都听到了奇异的声音。这声音像沉闷的雷声在乌云后滚动，也像山火在松林上跳跃。许多人都不约而同地立在了门边，向珍珠岩厂的方向张望。一个干瘦的男人陷在一把老旧的躺椅里，他嘴里不停地骂着：“你们就是在作死，你们早晚会后悔。”他的骂声像一条破旧的绸带，在格木镇上空飘来飘去；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忽然胸口剧痛，猛然间咳出了一口黑血，险些昏死过去。
喝血酒的过程十分忙乱。胖子刚接了一碗底鸡血，那只大公鸡就从胜利的手中挣脱了。挣脱后的公鸡扑展着翅膀，飞上了珍珠岩厂残破的高墙。它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高昂着头，鸡冠子如同一簇愤怒的火苗，浑身的羽毛反射着夕阳，异彩纷呈，那架势就像一只从天而降的神鸟。公鸡的脖子上汩汩地向下流着血。鸡血顺着斑驳的墙皮向下淌，像在墙上倒挂着一株鲜红的珊瑚。少年们纷纷拾起石块向公鸡投掷。公鸡呆立不躲，但没有一个块石块能打中它。最后少年们住了手，聚在墙下满怀敬畏地仰头看着公鸡，直到十多分钟后，它流尽了血，一头栽了下去，落在了一丛荒草里。
格木镇的金龙帮在卫东的带领下，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武功练习。珍珠岩厂的上空每个黄昏都回响着练武时的嘿哈声。一些武功底子较差的少年先要练习蹲马步。卫东说蹲马步是练好武功的基础，没有坚固的下盘，任何拳法都是花架子。对于像胜利和胖子这样有些基础的少年，卫东则让他们继续练习击打沙袋。在珍珠岩厂的院子里，少年们支起了木杆，吊起了十几个沙袋。这次用的沙袋和胜利之前用的沙袋不同。胜利之前的沙袋里面装的是从格木河边挖来的河沙。卫东说河沙含土量大，而且颗粒太细，练不硬拳头，必须用江沙才行。于是在一个夜晚，几个少年偷偷地去镇东收购站偷来了许多用来建围墙的江沙。
在所有少年里，胜利练得最刻苦用功。他的心里充满了仇恨，他盼望着早日和青蛇帮一决高下。卫东给胜利和胖子看过一本关于拳法的小册子，上面画着一个小和尚，分解做着各种动作。卫东说这是一套少林寺失传了的拳法，齐建国虽然去过少林寺，但他一定没有练过。又说这套拳法是一个神秘的江湖中人传给他表叔的，只要胜利和胖子的根基打好了，就教他俩练习。
一个月后，胜利和胖子终于练上了那套拳法。他俩悟性极好，肯下苦功，没用一星期，就把那套拳打得虎虎生风。
只有美丽没有学习武功，她只对跳迪斯科感兴趣。但她每个黄昏依旧会来珍珠岩厂，她不愿意再去新浪潮娱乐城，那里已经是青蛇帮的娱乐场所了，虽然她如果想去，齐建国也不会招惹她，但她还是不想去，一想到以后金龙帮将会和青蛇帮进行决斗，她就更不能去了。她不能让胜利生气，她不能和金龙帮的敌人在一个舞厅里跳舞。美丽每天都百无聊赖地坐在珍珠岩厂的院墙下，后背靠着墙，看着胜利他们练武。但只看了一会儿，她就失去了兴趣，于是她就仰起头，望着头上的天空。格木镇上的天空阳光浩瀚，一片蔚蓝，虽然没有一丝云，但她还是看得入了迷，好像她已经看出来，天空中一定藏着什么秘密一样。
与青蛇帮决斗的日子是在秋天。胜利和胖子去红旗镇向青蛇帮下了战书，美丽也跟了去。
“我们金龙帮将于这个星期六下午五点，在陶土矿和你们青蛇帮决斗，如果你们败了，就自动解散青蛇帮，而且你们永远不许踏上格木镇一步。”胜利把挑战书递给齐建国。
齐建国正在饭馆里和几个弟兄喝酒。他接过挑战书，读完，做出害怕的样子，说：“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他缩着脖子，摊开两个手掌，四处比划着，惹得他的弟兄们好悬笑翻在地。然后，他忽然一正脸色，狠狠地说：“你俩一点记性不长，看来是没打疼你们。”他一挥手，他的几个弟兄忽地站起来。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美丽并不畏惧，“你这哪有一帮之主的作风。”
“我操！”齐建国做出惊讶状，向他的几个弟兄一摆手，制止了他们。又对美丽说：“我说美丽，你一个丫头，成天和他们几个窝囊废混个啥劲？要不你加入我的青蛇帮吧，我让你做副帮主。”他下面的弟兄一阵哄笑，有人喊道：“做压寨夫人！”
美丽对着喊话的那个人大喊一声：“闭上你的臭嘴。”又转头问齐建国：“你敢不敢应战？”
齐建国一整脸色，说：“看来你们是要来真格的！好，决斗就决斗！”他一拍桌子，震飞了筷子和酒杯。“我就一举灭了你们金龙帮，让金龙变成土里钻的曲蛇。”
“决斗可是决斗，规则你也看了，就是双方都不能带兵器，都是练武之人，我们拳脚上分高下。”胜利说。
“好好，我就一掌拍死你们的帮主，再挨个把你们的脑瓜子拍碎。”齐建国哈哈大笑。
星期六下午五点，天呈乌青色，阴沉沉的，像倒霉人的脸。
在陶土矿进行的决斗很简单，不到十分钟就结束了。
金龙帮的少年在卫东的带领下刚摆开架势，青蛇帮的人就纷纷从衣襟里抽出了两尺多长的片刀。几十把片刀闪着惊心动魄的寒光，洪水一样向金龙帮的少年席卷过来。只一眨眼间，金龙帮的少年就像用泥沙堆砌的堤坝，在洪水的冲击下坍塌溃散。他们拔腿就跑，多数人无处可逃，直接跳进了附近的格木河。
卫东向齐建国抱了抱拳，还没来得及发招，齐建国就用一把双筒猎枪顶在了他的额头上。卫东怒不可遏，刚想骂齐建国言而无信、不讲江湖道义，就被一枪把子打在了后脑海上，栽倒在了尘土里。
胜利和胖子的少林拳法毫无用处。只一个照面，胖子的肩头就被砍了一刀，肥肉翻卷着，露出了里面白森森的骨头。胜利两眼通红，像饿狼一样嚎叫着。但他一拳刚撂倒一个，就见一把片刀闪电般地劈向了他的脑袋。他来不及躲开，不得不以手去挡。白光一闪，连一点声音都没有，他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就离开了他的手掌。
没有人对美丽下手，也许青蛇帮的人压根就不屑于对女人动武，更或者是齐建国来之前有过交代，反正是不管美丽怎么发疯地四处追打，青蛇帮的人只是躲闪，并不还手。青蛇帮的人在得胜后迅速撤离了陶土矿。美丽怒不可遏，仰头向天，发出疯狂的尖叫。
若干年后的格木镇，又是一个夏天的黄昏。胜利和胖子坐在美丽酒馆里喝酒，他俩从中午开喝，已经喝了一整个下午，桌上堆满了墨绿色的空啤酒瓶。他俩的眼睛迷离，舌头发硬，显然又喝高了。
胖子问胜利：“你说，要是卫东和齐建国过招，谁能胜？”
胜利说：“你都问多少遍了，当然是卫东能胜啊，咋说他也算有点真功夫，不像齐建国，就是个大忽悠，要不是心狠手辣，他啥都不是。”
邻桌正在喝酒的一个老头听了他俩的话，嘿嘿一笑，接过话说：“要叫我说，卫东也没什么功夫，就是花架子。”
胜利有些不高兴，对老头说：“我说王经理，你说这话我可不愿意听，人家卫东打的拳我可见识过，一看就是练家子。”
老头嘿嘿一笑，捏起酒盅，“吱”地喝了一口酒，然后张开嘴哈出一口酒气，又丢进嘴里一粒花生米，有滋有味地嚼了起来。
胜利问老头：“王经理，当时齐建国好像有点惧你。”
老头面有得色，嚼着花生米的嘴一撇，说：“谈不上惧，给我点薄面。”
胜利说：“我听说齐建国他们去你那看录像、跳舞都不用买票，不知道是真是假。”边说边冲胖子挤眼笑。
老头不和胜利争辩，摇了摇头，仿佛在晃去一头的尘土。他把酒盅里的最后一滴酒喝掉，然后冲着后厨喊了一声：“美丽，把账记上。”说完艰难地站起身，拄着拐杖往门外走。
胜利在后面喊了一句：“今天你的账我给你结了。”
老头回头，冲着胜利抱了抱拳，说：“那就谢谢了。”
老头走后，胜利看看桌上没有酒了，就喊道：“美丽，再给我上一提啤酒。”
一个胖妇人走出来，冷着脸说：“没有了，有也不卖你俩了，成天喝，成天喝，早晚得喝废。”
胖子说：“美丽说得对，今天就到这吧，改天再喝。”
胜利和胖子出了美丽酒馆，太阳已经快落下去了。他俩脑袋迷糊，身上燥热，于是决定在街上闲逛一会。走到轧钢厂的围墙外，胜利停下了脚步。他走到墙根，解开裤子，用脑袋顶着斑驳的砖墙，晃晃悠悠地将一泡热尿浇在了墙上。撒完尿，他忽然一愣，拎着裤腰回头对胖子说：“你听！这院墙里好像有声音，嘿嘿哈哈的，像是有人在打拳。”他边说边快速扎上腰带，撅着屁股向墙上爬。
“净鸡巴瞎扯，我看你又喝大了。”胖子慢吞吞地走到墙根，把耳朵贴在墙上。他光着膀子，肥白的肩膀上趴着一条醒目的刀疤。
“我操！真有声音，真是在练拳！”胖子说，他身上的肥肉开始抖动，同时伸起双臂，两手搭在墙头上，也开始笨拙地向上爬。
费了好半天的劲儿，胜利和胖子终于爬上了墙头。院里哪里是什么轧钢厂，只有一座颓败的高塔和两排破旧的厂房，分明就是那个废弃的珍珠岩厂。在院中的空地上，果然有一群少年在练拳。他们有的在蹲马步，有的在打沙袋。在夕阳的照射下，他们浑身闪着金子样的光。少年们的正前方，一个长发，穿着绿军装的青年，正巍然屹立。他腰间的的红绸子在暮色中随风而动，像燃烧的烈火，像沸腾的血液。
坐在墙头，胜利和胖子满脸泪水，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胜利紧紧地握着拳头，他看见自己的食指和中指竟然奇迹般地长了出来。没有经过任何商量，甚至没来得及互相对望一眼，他俩几乎同时跃下高墙，怪叫着，向那群少年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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