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向光明的眼睛
妻子钟情于陕西人民广播电台的“秦岭夜话”节目，以前是李文的粉丝，现在则混进了金荣的粉丝队伍，言不离金荣，颇有一点儿近朱者赤的感觉。收听的时候，总是强迫我也来听，以便培养共同语言，增进革命情谊。虽然没有用老虎凳，也不曾往我的嘴里灌辣椒水，但妇唱夫随在今天被视为一种美德，那我就听吧。久而久之“秦岭夜话”就成为我们午夜的心灵鸡汤，成为难以克服的“毒瘾”。
前年七月的一天夜晚，我们听到“秦岭夜话”打进了一个热线电话。一个妇女用一种哀伤凄凉的语气告诉主持人金荣，她现在一天都活不下去了。金荣吃了一惊，询问她怎么了？是经济上遇到什么困难了吗？这位妇女说自己的经济很好，非常好。金荣疑惑不解了，“那你怎么啦？是遇到感情危机啦？”热线那头的妇女告诉金荣，自己在家做了全职太太，老公开了三个很大的公司，在外边和好几个女人乱搞，自己的儿子现在上了高二，根本就不学习，放在私立学校也不学习，父子俩好像专门和她过不去！金荣问：“你除了做全职太太，还干什么呀？”妇女哭起来，告诉金荣，自己就是做全职太太，自己现在活得没有一点价值了，一天也活不下去了！金荣停顿了一阵，叹了一口气，给她讲了一番自立自强的道理。突然热线电话里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那个妇女发出一阵阵惨叫，热线就被挂断了，发出一阵忙音。待了没有几分钟，那个妇女又打进电话，告诉金荣，自己的儿子刚才砸了家里的几件家具，用装着开水的茶杯砸伤了她的头，嫌她给金荣打电话讲他的坏话，她已经把伤口处理过了，她给儿子说了几句好话，现在儿子已经和几个朋友出去了，她现在可以重新和金荣老师交流了。金荣很生气，不客气地告诉这位妇女，“我还能给你说些什么呢？！我发现你儿子、你老公所有的毛病根源都在你这里！”这位妇女叹了一口气，回答金荣，“是呀，金老师，我也发现我对他们父子俩关心得不够！”金荣气得不堪，怒冲冲地直言道：“还关心得不够啊？——你是让他们在你头上拉屎撒尿啊！”这位妇女似乎并没有觉悟，以一种焦虑的语气询问金荣，“金老师，我的儿子现在真叛逆，今年都打了我好几次——你说我该怎么关心他啊！”金荣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挂断了电话。过了一会儿，打进一个电话，问候金荣，告诉金荣，自己每天都会在九点半准时收听“秦岭夜话”，金荣老师讲得真好，让自己学会了很多知识，得到了很多人生启迪。刚才金老师和那个母亲的对话他认真听了，真的特别生气，现在的孩子怎么这样啊！怎么没有一点感恩之心啦？现在生活条件太好了，富裕人家的孩子根本不知道生活的艰难和残酷，与生活隔膜，与社会隔绝，长此以往，害了这些正在成长的心灵！金荣感到很惊喜，询问对方，“听声音你的年龄也不大啊，你怎么就会有这样的感悟？你是干啥的？”热线那头似乎微微笑了一下，告诉金荣，自己很早就想拨通这个热线，但一直没有勇气；今晚上听了那个母亲的讲述真的好气愤，才下决心打通电话的。现在自己给自己打工，自食其力，挺好。金荣用一种欣慰的语气肯定了对方，“不错，自食其力，知道感恩，真的挺好！”电话那头“嗤嗤啦啦”地笑了，说了句“金老师晚安”后就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同一时间，仍然是金荣主持节目。前一晚打进热线电话的女性再次打进了电话，告诉金荣，她真的活不了了，一天也活不下去，她的儿子今天整整一天时间都在外边的游戏厅玩游戏，不回家，也不吃饭。自己给儿子打了十几个电话，开始时儿子还接自己的电话，后来干脆把手机关机了。一天不吃饭怎么活啊！他的胃不好啊！金老师，你说我是不是需要现在把饭给他送到游戏厅去？！金荣没好气地揶揄了这位女性一句“我看你应该给他喂饭！”这位女性并没有听出金荣的揶揄来，充满焦虑地询问金老师如果喂他再不吃该怎么办？金荣在电话那头气愤不已，恶狠狠地训斥道：“不吃？不吃就把饭扣在他的脸上！”金荣当即挂了电话。金荣一放下电话，前一天晚上打进电话的年轻人也打进电话了，告诉金荣，他已经关注刚才这位母亲很久了，觉得她好像每天都在打电话，要么向金老师喋喋不休地诉说自己的儿子如何淘气，如何叛逆；要么向金老师喋喋不休地诉说自己的老公如何恶毒，如何不忠，除了每个月给她和儿子一大笔钱之外什么也不管——现在的人都怎么啦？为什么自己不能够进入真实的生活，靠自己晶莹的汗水赢得尊严的生活？为什么对自己的儿子一再溺爱，让他脱离一个人应有的品质轨道？金荣停顿了一下，提高了声音询问道：“很抱歉，我能问问你是干什么工作的吗？”对方也停顿了一会儿，回答金荣：“我是盲人，按摩，盲人按摩——”电话那头的金荣似乎感到了某种震撼，“哦，小伙子，你是盲人？按摩的？盲人按摩？”对方肯定地回答，“是的！”金荣停顿了好一阵，用一种因激动而略显变调的声音告诉对方，“小伙子，你对人生的见解和态度，很好地证明了很多健全人活着其实是一种耻辱！”电话那头没有声音了。金荣等了一会儿，问道：“小伙子，你能告诉我你是哪里的吗？盲人按摩应该存在很多困难吧？”小伙子用一种很平淡的语气告诉金荣：“我是渭南的——困难当然有，可是每个人在生活中都不容易呀——我觉得周围的人对我挺好的，挺照顾我的！金老师，对不起，现在来客人了——”金荣很吃惊，问对方，“这会儿你还没有下班吗？”那头却挂断了电话。金荣长吁了一口气也挂断了电话。
我和妻子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触动和震撼，尤其难忘金荣老师的那句话：你对人生的见解和态度，很好地证明了很多健全人活着其实是一种耻辱！
我们沉默了很久。
又一次打开收音机收听秦岭夜话的时候，那个盲人与金荣有了更深入的交流：他讲起自己家境贫困，三岁时被母亲带着去看病，从自行车上摔下来后就完全丧失了视力；没有办法接受教育，后来克服种种困难到宝鸡花费三年的时间学习按摩技术，之后前去广东创办盲人按摩店，前两年又回到了渭南家乡创办盲人按摩店，自己的生活基本都是自理的，每天坚持学习，每天都会收听“秦岭夜话”。金荣问：完全依赖自理吗？生活中你会遇到很多我们健全人无法预料的难题吧？盲人小伙子回答道：“当然——我每天，甚至每时每刻都会遇到生活的难题，比如说我要给客人铺好按摩床，比如说我要给自己烧开水，比如说我出去一阵儿要锁门，困难真的很多——但是我得快乐而有尊严地活下去！”我和妻子静静地听着，妻子回过头来问我：“你说，我们会不会在渭南哪个背街小巷里遇到这个小伙子？”是啊，我们会不会遇到这个快乐而有尊严地活下去的盲人小伙子呢？
经常趴在电脑上，不知不觉间我患上了严重的颈椎病。我和妻子在背街小巷漫无目的地转悠，想找个价格低廉的按摩店做按摩。黑水汗流地跑了一下午，我们有些失望了。突然看到一家盲人按摩店，我们决定去试试。进店，看到一个小伙子正在给客人做按摩，而公示的价格的确很低廉，我们便坐下等待。
小伙子的按摩做得真不错，有力细致，一丝不苟。等到按摩快做完的时候，天快黑了，盲人小伙子的母亲也回来了，帮小伙子打开灯，问：“举举，盆里我泡的衣服和床单你也洗了吗？” 小伙子笑着点点头。母亲有些愠怒，“我说过我回来洗得嘛！——你出去接水被绊倒了咋办啊？！”小伙子又笑了笑，“没事的，我接了几次水，已经找到上台阶下台阶的窍门儿了！——你在饭店洗碗多累的，我哪能让你来洗床单啊？！”母亲叹了一口气，朝我们说了句，“你这孩子就是犟！”小伙子的母亲告诉我们，孩子叫高举，三岁的时候从自行车上摔下来把大脑视神经摔坏了，家庭贫困，耽误了治疗时间，现在完全丧失了视力，可就是自尊，不愿让任何人养活自己，要自食其力，去宝鸡学习按摩，去广东开店，现在回到渭南开店，店里所有的工作差不多都是他承担！老人这么说，让我和妻子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人。我们问小伙子的母亲，“你的儿子就是经常参与“秦岭夜话”的那个小伙子吗？”母亲笑了笑，“可不是？他就爱听秦岭夜话！每天都听金荣老师主持的秦岭夜话呢！”我和妻子惊喜不已，料不到在这个僻静的小店与这个小伙子不期而遇。妻子说：“你对人生的见解和态度，很好地证明了很多健全人活着其实是一种耻辱——金荣老师对你的评价真高啊！”小伙子抬起没有光芒的眼睛，谦虚地笑了笑，“金荣老师好谦虚，我哪有什么水平啊！残疾人嘛，再不快乐而自尊地活着，那我们的人生还有什么价值呢？”
我随手拿起沙发上放着的几本书，发现书很厚，书上星星点点的都是盲文。任凭我怎么摸，也分辨不出一个字。我问小伙子：“盲文怎么认？”小伙子笑了，“你这个问题我没办法回答你！盲文，靠摸呢，用心摸，慢慢你就知道图案的意思了。”我意识到自己这个问题问得很愚蠢。他的母亲说：“这些书放在这里只有举举一个人可以读！每天晚上，没有客人按摩了，他总是细心地搞好卫生，先学习一会儿，再听听秦岭夜话——有时为一些不相干的事情搞得很气愤！他不理解现在很多家庭很富裕，条件很好，为什么孩子有着明亮亮的大眼睛却偏偏不学习！你俩都是老师，你们说现在城里的独生子女是不是都学坏了？”当然不能说现在城里的独生子女都学坏了，我们告诉小伙子的母亲，现在在教育方面的确出现了很严重的问题，既有家庭的问题，也有社会的问题。小伙子停下手中的动作，用没有光芒的眼睛专注地看着我们，叹了一口气，说：“生着明亮亮的大眼睛不学习，这样说不过去啊，亏了良心啊！”哦，这个小伙子生活在了良心的世界里，他的世界过于纯洁，也过于天真，甚至还过于执拗，他不知道现在在社会上在孩子们的心中良心已经化成了气泡，早已蒸发了。当然，我不希望这个小伙子哪天视力恢复过来看到这一切——如果真如此，将给他带来怎样毁灭性的打击呢？
此后，我和妻子经常来到这家盲人按摩店，和这母子俩有了比较深入的交流。这位母亲告诉我们，她现在在一家饭店做了洗碗工，一个月1200元工资，自己的丈夫和小女儿在外地打工，高举也能够自立，她现在生活得幸福着呢！儿子高举经常对她说，妈妈，你看咱家的经济情况虽然不太好，可您的儿子、女儿多给您争气啊——您听听“秦岭夜话”节目里的故事，有些人家那么富裕，可他们生活得多么艰难不幸啊！——是啊，我的高举从小都有思想，孝顺懂事，懂得关心他人，关心父母，关心自己的妹妹——妹妹去学校了，他八岁就给妹妹洗衣服、洗鞋呢！我们回头去看这位母亲，发现这位母亲满脸洋溢着幸福和满足，一时间我们似乎也浸泡无边的在幸福和满足的中了。我们祝福这位乐观知足的母亲，讲起那句俗套得不能再俗套的话“上帝为你关闭了一扇门，同时他也会为你打开一扇窗”。这位母亲神色稍显黯淡，低声请求我们如果方便了能否为他物色个对象——不管怎么说，毕竟是残疾人嘛——现在的姑娘多势利，哪怕是残疾的，谁肯嫁给残疾人呢！我告诉他，现在的姑娘都很好，他一定能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媳妇儿！
我们身边当然不可能随时都有这样彼此相配的姑娘，我们慢慢把这件请托也就淡忘了。我们再去按摩店，我们突然会想起这位母亲的请托，而事情没有丝毫进展，瞬间心头升起一丝愧疚。这位母亲却不会多问什么，我们认定这源于她的善解人意，不愿让我们尴尬而已。我们便认真搜集这方面的消息，不过真的没有适合高举的对象，心中觉得歉然不安。
前段时间陪着妻子再去盲人按摩店，小伙子兴奋地告诉我们，再过几天他要请我们吃喜糖啊。我们喜出望外，问他，是要结婚了吗？小伙子回答，是的。我们问他，新娘子是哪里人，什么情况？小伙子告诉我们，渭南东原的，那个姑娘真不错，能帮他料理按摩店，也能给他做饭洗衣。说话之际，小伙子满脸洋溢着幸福和满足。妻子问，你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小伙子流露出不屑的神色，“我从来没有计算过——只要够每个月的花销就够了，整天算账多累啊！”妻子很不解，“你怎么居然不知道自己的收入呢？”小伙子用没有光芒的眼睛盯着我们，正色地告诫我们道：“肉烂了在锅里！如果我们整天陷在盘算经济的泥淖中不能自拔，我们的人生将会失去多少快乐啊！”我们一时缄默无语了，在内心里承认这个小伙子说得真不错！我们脑中会回荡着金融的那句话：你对人生的见解和态度，很好地证明了很多健全人活着其实是一种耻辱！
我们从按摩店出来，走到巷口了还看到按摩店的客人进进出出，生意很好，门口的灯光照耀着地面，我们似乎又看到了那双没有光芒的眼睛，看到那双没有光芒的眼睛里充满了光芒，照耀着黑暗处的人心，一直透射向无际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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