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云深处是侬家
我追着她的影子，寻寻觅觅，总算找到这里。远远地见一个牌坊式的门楼，上书“景云里”白底红字。这牌坊像人的脸面，将杂七杂八的里弄统领着。那时的洋泾浜，竟能见着这极具中国传统的牌坊，骨子里顿时涌出一股泥土般贴己的亲切。再看那“景云里”三字，景在云里，云在景里。在那段乌云压城的日子里，足见出试将乌云活出风景的达观和智慧。而就是这样一条里弄，曾经云集着中国文坛如雷贯耳的人物，他们是鲁迅夫妇、茅盾、叶圣陶、冯雪峰、柔石。他们择弄共居，也算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吧。
穿过黑铁栅，进得牌楼，约行30米，就是横浜路三十五弄，30户人家呼吸着同一方空气。她说，真好。闹中取静。同行的，还有周建人，鲁迅先生的三弟，他早于他们住下了，就在这排房子的顶头一间17号。
离这儿百米外，便是多伦路的锦绣繁华。那里有中华艺术大学，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成立大会就曾在这里召开。这里有两层青砖穹门的两层楼电影院，更有达官贵人森严壁垒的豪宅，孔公馆、白公馆、燕山别墅，一栋比一栋奢华，荷枪实弹的守卫日夜看护深宅大院。欧式的建筑里住着位高权重的中国老爷们。
这排房子，是典型的上海石窟门住宅。简约的欧风，与百米外的豪宅泾渭分明，朴素中透出雅致，静谧中藏着自在。石条的门框，乌漆实心的木门，水泥斑驳的外墙。门头上的雕花是浪花里捧出一颗心。这颗心多么像她此刻怦然跃动的心啊。29岁，正是花儿竞放的年龄，他们漂泊的爱情终于有了安放的地方。爱巢原来就在这里，他将完全融入她的生活。他是她的，她也是他的。他们将成为彼此的唯一。
她一眼望过去，在弄堂的尽头，那里有一棵大树，憧憧如盖。虽已是秋十月，依然是一片温情的绿荫。上海，将开启怎样美丽的人生啊。此时此刻，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从这天起，她只能陪伴他人生最后的10年。这10年将是他大河奔流的丰沛期，也将是他透支健康走向生命末梢的黄昏时。10年，是多么短暂，弹指一挥间，如白驹过隙。而这一切尚蒙在人生的鼓里。她猜不透，也无心猜。“譬如一朵花，我碰到他的时候正在盛开但同时也正一点点走向凋零，其间的哀乐休戚，真是那样的骤忽，不可捉摸。”（许广平《我与鲁迅》）此刻，他们都是花。他们嗅着彼此的花香，组建人生的花园。
从1923年那个激情的秋天，他们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课堂里相遇，他是先生，她是学生。他电光火石地照耀她的生活。4年过去，她成为他的爱人，永远的爱人。他像上天手中释放的一尾鱼，像高空飘动的一片云。她感激上苍，让他们相遇。他们甘苦相知，鸿雁取暖。“鲁迅是一个平凡的人，如果走到大街上，绝不会引起一个人的注意……但在讲台上，在群众中，在青年们的眼里所照出来的真相却不一样。他那灰暗的面孔这时从深色的罩上面纱的一层灰暗放出夜光杯一样的异彩。人们听到他的声音就好像饮过了葡萄美酒一般的舒畅。两眼在说话的时候又射出来无量的光芒异彩，精神抖擞地，顿觉着满室生辉起来了。”（许广平语）他就是这样一个平凡的发光体，仿佛暗夜里一束绚烂的光将她通体照亮，将她骨子里勇敢的天性激活。
她是显赫的近代广州第一家族许拜庭的后人，家族人才辈出，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大族。为官者众。祖父不仅是封疆大吏，还因才能卓著，被慈禧收为干儿子，领受到可以在宫中骑马的特权。生活在这样庞大显赫的家族中，许广平没被驯化成大家闺秀，反而成了极具反抗精神的斗士。许广平有一段“碰杯为婚”的娃娃亲，这是她生下来才3天时，父亲在外醉酒后给她订下的婚约。但是她我行我素拒绝了缠足，抗拒娃娃亲，以少有的女性之身毅然跻身学堂。这些都远远不够，在同龄人多是儿孙满堂的年龄，她形单影只，固执地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安静地寻觅她期待的那个人。
1925年，她将大潮奔涌的爱情化作涓涓细流的书信向他倾诉。“鲁迅先生：现在写信给你的，是一个受了你快要两年的教训，是每星期翘盼着听讲小说史略的，是当你授课时每每忘形地直率地凭其相同的刚决的言语，好发言的小学生。”（许广平《我与鲁迅》）一封又一封滚烫的书信“不畏惧人间冷暖，压迫”，“向爱的方向疾驰”。她称他“鲁迅师”，他称她“广平兄”。“广平兄：这回要先讲‘兄’字的讲义了。这是我自己制定，沿用下来的例子，就是：旧日或近来所识的朋友，旧同学而至今还在来往的，直接听讲的学生，写信的时候我都称‘兄’；此外如原是前辈，或较为生疏，较需客气的，就称先生，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大人……之类。总之，我这‘兄’字的意思，不过比直呼其名略胜一筹，并不如许叔重先生所说，真含有‘老哥’的意义。但这些理由，只有我自己知道，则你一见而大惊力争，盖无足怪也。然而现已说明，则亦毫不为奇焉矣”。（许广平《我与鲁迅》）
她的投石探路是顺利的。她发出的每一声呼唤都传来温暖的回音。渐渐地，称呼亦变成“嫩弟”和“姑哥”，“小刺猬”和“小白象”。“林语堂先生似乎有一篇文章写过鲁迅先生在中国的难能可贵，誉之为‘白象’。因为象多是灰色，遇到一只白的，就为一些国家所宝贵珍视了。这个典故我曾经偷用过，叫他是‘小白象’”。（许广平《我与鲁迅》）从称呼到落款，从讨教到牵挂，从厦门到上海，两地书，一生情。每封信都像天降甘露，一日日涓涓成河，终于拧成一股巨大的暖流，奋力冲开彼此的心门。
尽管对于许广平的爱慕，鲁迅始终是迟疑的，克制的。但她能谛听到那种压抑中的渴望，那份克制中的期待。他一想到朱安，便失了对爱情的勇气。他对她说：“我先前偶一想到爱，总立刻自己惭愧，怕不配，因而也不敢爱某一个人，但看清了他们的言行思想的内幕，便使我自信我绝不是必须自己贬抑到那么样的人了，我可以爱！”
他彻底被她俘虏，他坦言：“你战胜了，从此我只爱你一个人。”每每想到这句话，许广平的心就似掉进一个酒窖里。她想纵情歌唱。可是她不能歌唱。她的幸福须得躲着另一个善良的女人。她叫朱安。他说，那是母亲送给他的礼物。他是革新的，又是守旧的，中国人几千年的孝啊，他不能违逆。何况他母亲身边需要人照顾。她从这天起就打定主意，要和她先生一起供养这个女人。这一年，也就是1927年10月8日，鲁迅和许广平正式在一起同居，这一年，鲁迅46岁。
同居的消息不胫而走，果然招致许多非议和指责。没有人承认许广平的合法性，就连鲁迅的弟弟也公开表示，他们只承认朱安是周家的大嫂。穿什么鞋子舒服，只有行路人自己知道。对于责难，鲁迅和许广平没有解释。他们将多年交往的书信整理成书，编成了《两地书》，以此来纪念他们的爱情。坐看云起时，行到水穷处。爱情实在是两个人的事情。他们会用一生去证明。
这里的石窟门住宅是联排式布局，石质的门框，黑漆的木门，简洁的雕花，像一面铜镜隐约地映现着旧时的主人。上海繁华的高楼下，遍布着很多像这样百余年头的石窟门弄堂，有萎靡的凋残，有古旧的朴实，像纵横交织的毛细血管，跳动着上海这座城市脉脉的温情和历史的血脉，很多家长里短、名人轶事，就在这弄堂里弥漫或销隐，有贴肤亲肌的润贴，有一见倾心的人间烟火气。
上海的石窟门建筑起源于太平天国起义时期，当时的战乱迫使江浙一带的富商、地主、官绅纷纷举家涌入上海租界寻求庇护，外国的房产商乘机大量修建住宅。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中西合璧的石库门住宅应运而生。这些房子有江南民居的传统，往往是二层楼三合院或四合院的形式，一般进门就是一小天井，天井后为客厅，之后又是一天井，天井后是灶台和后门，天井和客厅两侧是左右厢房，一楼灶台间上面为“亭子间”，再往上就是晒台。总体上采用的联排式布局来源于欧洲，外墙细部有西洋建筑的雕花图案，门上的三角形或圆弧形门头装饰也多为西式图案。如今沉淀为上海一种特有的建筑符号，让喜欢寻旧的人流连忘返。
行走在时尚与传统交汇的上海，对旧时的里弄往往生出别样的情愫。走进去，你会听到这个城市怦然的心跳，会在足迹的相叠里，有倏忽而至的暖流导入体内，温暖孑然而行的灵魂。
这弄堂的地面是水门汀，难见一丝杂草，却起了一层层老皮。几根陈旧的竹竿将夹弄而立的两排房檐勾连起来，应该是晾晒衣服用的，好在这天没有一件晾晒的物什遮挡视线。倚墙摆放的有摩托车、多余的砖瓦、家用杂物和零星的花草。因为不临主街大道，安静芜杂，随性散淡。想当年，这里是多么热血沸腾、精致体贴的去处。大隐于市，相安于人间。可惜，暗黑的年代动荡不安。
那弄堂里对生的两排房子间也就两步路的样子，声息相闻，抬头不见低头见。很少有人开敞着门。但是只要推开一扇门，里面的人都是热情的。这些房子在新中国成立后都成了国家的公房，住在这里的人多是老人。房子虽然名气大，但远不及市面上的房子使用方便。
垂直这条里弄的一间老房子里走出一位老人，她告诉我，她是1968年嫁进来的。这是她的原话。她嫁的不仅是一个男人，更是这条血脉一样流进她人生的里弄。她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快70岁的人，脸上没有风霜剪裁过的皱纹。眼里更没有生活艰难的风云。走进去，屋子里摆满了东西，像纷乱的储物间。房子比现在的商品房普遍高出两米，有内楼梯，大而空洞。由于是多个户主混居，所以房间的功能混乱不清。一个房间里往往有几家的家什。如果装修一新，完全是另一番阔绰的样子。她说，她和老伴一直住这里。她的孩子们却嫌弃这里，由于是公租房，不便投资改造和装修，房子便依照原初的样子衰老下去，人也亦步亦趋将就着把日子拉长。
这一排的第一间便是17号，为鲁迅的三弟周建人的住所。据说后来因为柔石的到来，鲁迅夫妇移居到17号，将那23号让柔石住了。这弄里的每间房都长着一样的外形。两列三层楼房夹弄而居。十多根随意交织的电线，在门头横亘着，妥协着，像房子额头的皱纹，有经年的风霜和不甘落寞的无奈。那么灰暗的外墙、同样灰头土脸的电线丝、斑驳的水门汀地面，看上去蒙上了岁月遗弃的风尘，却灰而不暗，静而不寂。倒像闹市里的一泓静水，反让脚不点地忙碌中的人生出几分艳羡。
尽头却是一片繁盛的春天。盆栽的桃树掩映着坐北朝南的一扇漆黑的木门，门上一个红底黑字的“福”，让人想到这门里飘荡着鲜亮的生活。想想能天天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墙壁上还能摸到旧主人的寒温，空气里还有他们不曾远去的声息，便是人生的大幸运了。依旧是石头做门框，乌漆实心厚木做门扇，石条门框的上方呈三角形，里面是浪花捧出一颗心的雕刻。木门的右上方是一个小绿牌，标注着横浜路三十五弄23号。正是我要寻找的鲁迅与许广平初到上海的故居。鲁迅靠创作与翻译养活一家人，包括住行吃穿用度，还有保姆佣人的开销。鲁迅的节省到了让人看不过去的地步。但他对住房子却不节省。他在这里租下的便是独幢的三层楼。然而门扉紧闭，想进去看一看都是不可能的了。
对门的一对老夫妇倒是十分热情，老汉是个勤劳的花工，因为他，这里的每间屋子门口都点缀着一星一片的花草，只是在23号门前更集中更浓烈，几十盆花草郁郁葱葱，粉红的、浅黄的月季花开得正艳，棕叶树张开热情的巴掌，桃树结着纽扣似的小桃，细柔的竹茂密着，栀子花树油绿地期待着临近的花开，墙壁的空中挂着六盆兰花草，还有一些不知名姓的树也都姹紫嫣红，一派热闹，将23号的门前打扮得花团锦簇。老汉反剪着手臂，笔挺的黑长裤盖住了油光锃亮的黑皮鞋，短短的白发在脑后像一撮薄雪，眼镜下的嘴巴坚毅地闭合着。他自豪地说，许广平曾在书中写道：景云深处是我家。
斜对面的11号写着叶圣陶、冯雪峰、茅盾寓所，却是一扇红色的单门。有这样一群志趣相投的朋友作邻居，这弄堂里回荡着更加迷人的磁力。
只见空中的电线像藤蔓，像老人深黑的皱纹，孤独、老迈，又像被岁月的风吹得纠结一处的五线谱，寂寞地混沌地唱着袅袅的歌。百年时光，曾经像火车轰隆而过，也像风隐退无声，可他们依然健朗地活着，活在文字的声色里，活在无数人思想的魂魄里。
1929年9月27日，鲁迅与许广平爱情的结晶海婴加入他们的花园。在景云里居住期间，鲁迅的社会活动十分频繁，他先后到劳动大学、光华大学、复旦大学等十余所院校演讲，揭露国民党反动派的罪行，鼓舞青年投身火热的社会革命。他热心于参与发起“中国左翼作家联盟”，这一组织于1930年在上海中华艺术大学成立。他在成立大会上作《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的重要讲话。同年，鲁迅又参加了“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他参加创造社，挤出时间阅读大量马列主义文艺理论，翻译了《文艺论》《文艺与批评》等书籍。鲁迅很快受到国民党当局的秘密通缉。他不得不离家到百米外日本友人内山完造家里的假三层楼上避居。在随时可能被捕拘的环境下，这年5月12日，鲁迅不得不领着他的三口之家搬出景云里，租住到北四川路194号的拉摩斯公寓，夹杂在全是外国人居住的洋房里。
一个人的10年，是那么匆促，且要面临辗转的漂泊。短短10年，他们在上海先后租住了三个不同的地方——景云里、拉摩斯公寓和大陆新村。景云里，却是她与上海最美的初见。执子之手、相看不厌，爱情里最浓烈的那段都在这里。
离开的时候，她一步一回头。那些摇曳在风中的花儿攒足了劲倾吐着芬芳。那花香里有无尽的挽留和温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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