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人们在院子里忙来忙去
猪圈的下面，是盛放猪粪的大便池。有时候人的粪便，也会从厕所里掏出来，汇入里面。或者早晨尿盆里的尿，也哗啦哗啦全倒到里面去。
猪听见声音，顺着石阶下到淤泥里，不弄……
掏猪圈
猪圈的下面，是盛放猪粪的大便池。有时候人的粪便，也会从厕所里掏出来，汇入里面。或者早晨尿盆里的尿，也哗啦哗啦全倒到里面去。
猪听见声音，顺着石阶下到淤泥里，不弄一身臊气，不会从里面爬出来。有时候鸟经过猪圈，嘴里的草种树种会无意间落在里面。不管什么种子，总能在肥沃的猪圈里找到立足之地，迅速地发芽生长。那些种子可能会长成一株小树苗，也可能会变成匍匐的野草。如果大半年父亲不掏猪圈，它们会在里面自得其乐，恣意伸展。也会有鸟儿落在稚嫩的枝杈上，风一吹过，树枝摇晃起来，它们受了惊吓，立刻呼啦啦飞到了墙头上。
春天的阳光暖洋洋的，晒得猪粪吱吱地冒着肥硕的泡泡，父亲就甩掉外套，在猪圈粪池里搭一条长木板，然后从猪圈墙上稳稳当当地跳到上面，再将母亲递过来的铁锨插进粪池里，用力甩起一锨粪便来，顺着猪圈墙上专门设计的对着院子外大道的窗口，扔出去。隔壁的瘦叔胖婶如果恰好经过，会提前从窗口朝父亲喊：“掏猪圈哪！”父亲答应一声，又好心劝一句：“走快点啊，小心猪粪溅到身上。”然后听见胖婶一阵快走，但瘦叔还是“哎哟”一声，踩了一脚猪粪。我在大门口看着那坨被瘦叔踩扁了的粪便，或许有我拉下的一泡混合在里面，并沾在了他崭新的鞋子上，这样一想，忍不住笑出声来。
掏猪圈是个力气活，女人们干不了，所以父亲一个人干，就有些累。不过村子里总有一些男人，为了一顿好饭，愿意卖力气，给人当掏粪工，比如羊倌“二抠”。二抠有些呆笨，智商不高，但却有的是力气，又不怕累，而且人是光棍，没有老婆管着，所以谁家有力气活，都愿意找他来，反正一顿饭菜还是管得起的。二抠笨，也不多嘴多舌说谁家的饭菜不好，或者招待不周，因此他几乎每天都不缺饭吃。倒是他老爹，见他一身肮脏地回来，常常骂他没出息。二抠也不理会，照样给人掏猪圈、堆牛粪，或者扛麻袋，兴高采烈地吃人家请的煎饼卷大葱，加一大碗白面疙瘩咸汤，呼噜呼噜喝完了，一抹嘴就去了另外一家。
父亲请二抠来掏猪圈，从未亏待过他。知道他爱抽烟，每次掏完了都会给他一盒，于是二抠来的时候都尽心尽力地干活，连我们家的猪都似乎感谢他帮忙清理地盘，哼哼叫着，向站在猪圈木板上摇摇晃晃的二抠示好。二抠于是在大汗淋漓地干完活后，跳进猪圈，拍拍猪的脑袋，说一句：“这猪真肥，过年的时候杀了能卖好多钱。”母亲听了就在旁边回一句：“杀的时候让你来吃猪头肉。”二抠搓着手，一个劲地嘿嘿傻笑，好像那肉已经吃到了嘴里，尽管母亲管的午饭，但不过是一大碗浇了腌制香椿芽汁的手擀面条。
猪圈掏干净之后，还得让二抠拉着地排车，一次次运到田地里做肥料用。所以平日里塑料袋子啊废铁丝啊木头啊等不容易腐烂化成肥料的东西，母亲从来不允许我扔到猪圈里去。猪粪似乎比化肥还有营养，所以但凡施了猪粪的庄稼，总是长势格外地好。于是乡下笑话里，便有某人舍不得这好肥料，却恰逢路上内急，于是拼了命地跑，无论如何都要将这一坨好粪便，拉到自家地里做肥料。所以谁家庄稼长得好，便会有女人带着一股子醋意，站在街头点评说，某家养的猪，粪便可真多，春天掏猪圈，足足掏出好几大地排车来，人拉的一定也不少，瞧那擦屁股的卫生纸，一刮风的时候，在地里满天飞……
编 筐
春天一到，父亲就将编筐的阵地，转移到院子里。
院子里什么都有，鸡啊鸭啊鹅啊，尚未用围栏圈起的小猪啊，它们跑来跑去，将空气搅得热气腾腾的。它们还会在蜡条上拉一泡屎，让正在编筐的父亲，扬起一根蜡条，照准了抽下去，庭院里顿时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春天的阳光暖洋洋的。父亲很快热得满头大汗，脱了毛衣，直接穿一件外套，轻松地让蜡条在手里翻飞。墙头上站着几只鸡，精神抖擞地检阅着春天里的一切。长了鲜亮鸡冠子的公鸡，时不时地就仰起脖子来，响亮地鸣叫一声，直惊得窝里卧着下蛋的母鸡，打一个哆嗦。父亲在这样慵懒的春光里，便有微醺后的小快乐，十指翻飞，还不忘停下喝一杯茉莉花茶，并哼起一整个冬天他都不曾哼唱过的《南泥湾》：“花篮的花儿香 / 听我来唱一唱 / 唱一呀唱……好地方来好风光 / 到处是庄稼 / 遍地是牛羊……”
父亲这样唱着的时候，母亲则在一旁挑拣苗条秀气的蜡条，她还细心地将每一根蜡条都用抹布擦拭干净。父亲并不问母亲要做什么，他早就知道她想要一个漂亮精巧的菜筐了，现在用的菜筐，因时日长久，早已暗淡无光，这让希望日子过得洁净精致一些的母亲，觉得心头不畅。事实上，她已经给父亲提过好几次了，可是父亲只忙着编挣钱的粪箕子啊，驮筐啊，酒海啊，篮子啊，篓子啊，对于自家的家什，却不怎么上心。但墙角桃树上绽满的明亮的花朵，却让粗糙的父亲跟母亲达成了一致，只是他什么也不说，母亲也不说。两个人就这样在暖融融的春光里，悄无声息地各忙各的。母亲等整理好了编菜筐需要的蜡条，并将它们单独用绳子捆好，立在墙角，这才去做午饭。父亲呢，也将正编的驮筐放在一旁，把母亲整理好的蜡条抱过来，他并不问母亲需要什么样式的菜筐，他对此自信满满。
母亲将饭做好的时候，父亲的菜筐，也基本有了雏形。母亲于是笑嘻嘻地摆好饭菜，用锡壶再烫上二两小酒，然后便响亮地叫我：“去，喊你爹吃饭，让他歇歇，下午再编。”我站在屋门口，想：母亲真麻烦，明明这句话，院子里的父亲早就听到了，还非要让我再啰唆一遍；不就是一个菜篮子嘛，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地做三菜一汤吗？可是，我知道母亲是快乐的，而父亲也一脸好脾气的样子，于是我也跟着在这浓郁的春光里满心欢喜，并冲着院子里的父亲高喊：“爹，吃饭啦！”
父亲接下为酒厂编一批酒海的任务之后，便没有了春天里的闲散。夏日天长，父亲总是凌晨五点多钟就起床开始编酒海。那时，热气还没有升腾，空气中飘散着好闻的青草的香气。母亲打扫过的庭院里，有不知叫什么的小虫子，留下的细长诡异的印记，我始终没有猜出那是什么虫子的痕迹，总觉得像蛇的。我猜想父亲在挖编织酒海的大坑的时候，一定也挖出过蛇。父亲当然是不怕蛇的，在我的眼里，他似乎什么都不惧怕，他能用蜡条编出直径两米、高达三米的圆柱形酒海，他的性格里，也就注入了蜡条的坚硬与粗粝。蜡条当然也是柔韧的，有百折不断的质地，可是父亲却很少有温柔的时刻。我怕父亲的“铁砂掌”，更怕他随时会扬起来抽打在我身上的蜡条。
忙于编酒海的父亲，因为疲惫，脾气也变得坏了起来。我和姐姐在院子里玩的时候，就小心翼翼的。我玩荡秋千，姐姐则玩弹珠，这样的游戏都不会弄出多大的声响来，也便不会打扰到院墙外在蝉鸣声中流汗编酒海的父亲。就连母亲晨起打扫院子，也是轻手轻脚的，我躺在床上，只听得到笤帚在地面上发出的唰唰唰的声音。除此之外，整个世界都是悄无声息的。大街上叫卖馒头或者红豆腐和白豆腐的小贩，也还没有来。窗户上落了一层微薄的光，太阳还躲在某个地方酣睡。我知道这是父亲编酒海最好的时候，空气清爽得像是秋天，或者被河水清洗过了，透着沁人的凉。我闭上眼睛，想着趁父亲还没有发脾气，再睡一会儿懒觉吧。
等白天快要过去了，村民们也有了闲空，跑来看父亲编这样一个庞然大物。他们捎上一个粪箕子或者驮筐回去的时候，浑身累得像要散架一样的父亲，就在乡邻讨价还价的琐碎中，不耐烦起来。可是他又不能冲别人发脾气，便在人走之后故意找碴儿。有时，母亲会忍让着他。有时，好强的她会跟他顶一两句嘴。也有时候，他们两个人毫无缘由地就吵起来，而且越吵越凶，终于各自操起了家伙。母亲拿笤帚疙瘩扔过去，砸中了父亲的头，父亲则拿起一根编酒海用的最粗的蜡条，朝着母亲乱抽。有那么一两次，还抽在了我的脸上，我立刻感觉火辣辣地疼。我终于对嚷嚷着要杀掉母亲的父亲，生出了恐惧，于是在三三两两来看热闹的混乱的人群中，像一只被主人嫌弃的猫，悄悄溜出了家门。
养小鸡
在小鸡终于要离开纸箱，在院子里放养的时候，母亲会从摇着货郎鼓的男人那里，买来洋红，给小鸡一个一个地染上记号。
我早就观察过邻居胖婶家的鸡，都染在了屁股上，而附近其他人家，则染在脑袋上、脖子上，或者翅膀上。于是我向母亲提议将洋红染在肚子上，而且，母亲还专门买了黄色的颜料，跟胖婶家的红色区别开来。小鸡还不知道家的大致范围，所以散养的时候，需要将院门关紧了，防止它们跑出去再也回不了家。当然，看小鸡的任务，母亲交给了我。于是我时不时地就跑到院子各个角落里瞧上一眼，看看它们是不是都在。到了傍晚，太阳还没有下山呢，我就开始了捉小鸡回笼的大事。小鸡当然不喜欢回纸箱子里去，它们撒了欢，还没有玩够呢，有在猪圈里逗引猪玩的，有跑到柴火垛里扒拉小虫子的，还有跑到香台下学习老母鸡安心下蛋的，更有一两只，顺着院墙下排水的通道，试图逃出去自在逍遥。于是我一个人跑东跑西地对抗三十只小鸡崽，直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有些翅膀硬了的小鸡，我刚刚放到箱子里，它们便嗖一下飞到了箱子沿上，然后不等我扑过去，就跳了下来。我只能强行给箱子盖上盖子，任由它们在里面摸黑碰来碰去，并因踩了彼此的脚，吱吱哇哇地发出惨叫。
等到我将所有小鸡都收拢到纸箱里，天已经黑了下来。昏黄的电灯在院子里幽幽地亮着，梧桐树鬼魅般的影子落在脱落了石灰的墙壁上。父母下地干活还没有回来，我一个人守着这一群睡眼惺忪的小鸡崽，觉得春天的夜晚凉凉的，真是寂寞。
毛茸茸的小鸡崽一旦长大一些，就不那么好玩了，放在床上，它们再也不会温柔地啄人的手心，或者将你的脚蹭得痒痒的，酥酥麻麻的。母亲就关上院门，将它们完全放养到院子里，只黄昏的时候，在鸡网围起来的鸡窝里撒上一些谷子，咯咯咯地唤引着它们过来吃食，然后顺势放下鸡网，将它们全部罩在里面。小鸡已经习惯了与老母鸡争抢地盘，有长得快的，还会飞到砖砌的鸡窝里去，学着老母鸡的样子，像模像样地在那里孵蛋。大多数老实巴交的小鸡，则乖乖地钻进落满了鸡粪的窝里，靠着老母鸡卧下来，眯眼开始夜晚的好梦。
此后院子里便热闹起来。为了让鸡长得更结实一些，多多下蛋或者长肉，大部分女人都不会因为满地的鸡屎，而懒惰到将鸡全部圈养住。况且树根草丛里的小虫子，散落的玉米、麦子、谷子，都是免费的好鸡食。不过这也引发了村子里一波又一波的骂街大战，因为总有那么一些鸡，不知为何就走错了门，且再也不想回来，或者就成了谁家的盘中肉。
腌香椿芽
母亲将香椿芽择洗干净，一部分现吃，做经典的香椿芽炒鸡蛋，一部分当然是跟胖婶一样，用盐腌起来，可以放很长的时间。
炒鸡蛋的香椿芽带着露水的香气，我喜欢将脸扎进一盆新鲜的香椿芽里，陶醉在好闻的香气中。香椿芽的香会让人流口水，但它们并不像槐花那么张扬，隔着好远就能闻到。非得人将鼻子贴在嫩芽上，才能闻到香椿那可以将人心肺都清洗干净的味道。而且院子里有梧桐、枣树、杨树、桃树、山楂，春风一过，香椿在角落里便自动收敛了袭人的香气，只幽幽地在夜色里弥漫着，黑夜轻微地荡漾一下，又迅速地合拢起来。
不过香椿芽炒鸡蛋只能满足一时的口腹之欲，如果想要长久，当然还是要腌制。腌制后的香椿芽变成了黑绿色，看上去蔫蔫的，但是可以夹在煎饼里吃，人朝门槛上一坐，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一边看院子里叽叽喳喳跑来跑去的鸡，以及墙头上飞来飞去的鸟，太阳照得人暖洋洋的，有些慵懒，眯眼倚在门框上，想，桃花源里也不过如此吧。有时候鸡会一路小跑过来，毫不客气地啄食地上的煎饼碎渣。蚂蚁们早就下手了，有那么几只，估计是大力士，拖着一块我牙缝里漏下来的香椿芽，努力地往树洞里去。无奈中间横插过来一只公鸡，轻而易举地就啄了那块“肥肉”去，恨得一群蚂蚁牙痒痒，只得原路返回，再寻找新的猎物。
中午吃面条的时候，母亲懒得做菜，就热水加醋和香油，泡一小碗剁碎了的腌制香椿芽，等到面条熟了，用凉水一浸，而后捞出来，将香椿芽和浸出香味的水，倒一些在面条里，用筷子搅拌均匀，蹲在树荫下，呼噜呼噜地吃完了，才抹一下嘴，腾出嘴来说一句：“好吃！”只是吃得太快太撑，有些站不起来，干脆直接坐在地上，打着饱嗝，抬头看天空中一片云朵，怎样慢慢飘过树梢，滑到没有边沿的苍茫里去。树叶缝隙里筛下点点金光，晃人眼睛，也让吃饱了饭的我，困倦得想要变成一只瓢虫，趴在树根上沉沉睡去。
…………
节选自《百花洲》2022年第4期
【作者简介：安宁，女，生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山东人。一级作家。在《人民文学》《十月》等发表作品400余万字，已出版作品25部，代表作有《我们正在消失的乡村生活》《遗忘在乡下的植物》《乡野闲人》《迁徙记》《寂静人间》。荣获华语青年作家奖、茅盾新人奖提名奖、内蒙古索龙嘎文学奖等。现任教于内蒙古大学。】
相关文章
微信收款码
支付宝收款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