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淡云
糕饼、水果、斋菜、茶米把供桌挤得满满当当，水果有柚、柿、杨桃、石榴、油甘、菠……
月亮，潮汕人称之为“月娘”，中秋当晚，天刚断暗，家家户户就迫不及待搬出供桌，开始拜月娘了。
糕饼、水果、斋菜、茶米把供桌挤得满满当当，水果有柚、柿、杨桃、石榴、油甘、菠萝、林檎等，各家摆放的供品虽不尽相同，但芋头是必不可少的。清顺治《潮州府志》记载：“中秋玩月，剥芋食，谓之‘剥鬼皮’。”
随着时代的变迁，贡品也悄然发生变化，有些放一大沓百元大钞，有些干脆放一堆银行卡。桌子上烧三炷香，放着金箔做的纸塔和吉祥符，拜完后要烧掉。全家人一边喝功夫茶，一边聊天赏月。
潮汕地区的月饼与别的地方大为不同，称为朥饼，酥脆金黄的饼皮上盖有大红印，古意盎然，以意溪、苏南和贵屿最为有名。
最上乘的朥饼须用潮州本地猪炼制猪油，朥饼的种类很多，有绿豆沙、乌豆沙、水晶、老香黄月饼等，均采用“水油立酥皮”的起酥工艺，饼皮金黄，一层层酥皮，酥脆娇嫩，一碰就掉。其中，水晶馅的馅料有糖、冬瓜、白膘丁、香葱、芝麻、熟猪油，所用的糖料，要用陶缸沤制一至三年，以去除火气，吃起来清爽凉喉，与古人将旧年的雪水封存，待到第二年取出来泡茶有异曲同工之妙，吃起来，满嘴甜香，无比满足。
中秋节的晚上，快乐的孩子们呼朋引伴、无拘无束地在街巷中奔跑着，到处是银铃般的笑声，他们哪里知道，其实中秋也是一个伤感的节日，带着无限的忧思。
有潮水的地方就有潮汕人，因地少人多，许多潮汕男儿为谋生远走他乡，很多女人与丈夫聚少离多，品尝着离散之苦。当地有一首民谣：“八月十五中秋夜，夜昏月朗天又晴。思君想君来看月，坐看明月到五更。听得寒蛩啼叫声，凄凄惨惨得人惊。不知我君在何处，欲托明月传心声。”
我妻子的老嫲（潮汕话曾祖母）正是这样一个饱受相思之苦的女子。我曾在阁楼上发现一个尘封的红漆木盒，打开一看，是一封封泛黄、发脆的侨批，都是老公（潮汕话曾祖父）写来的：“淡云吾妻，得知两地平安，暹罗生意如常，免挂……”这些家信跨越千山万水，一下子把我拉回遥远的旧时光。
老嫲淡云，从小生长于乡野，曾是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她爱唱歌仔戏，但家婆不准，只好将戏谱偷偷藏在米缸之中。家里有几亩薄田，勉强糊口。婚后一年，老公为谋生计只身下了南洋，最初在马来西亚槟榔屿制冰棒谋生，稳定之后把老嫲也接去了。
“荡到无，过暹罗。”过了几年，老公转赴泰国发展，老嫲因有眼疾过不了海关，只能留在家中照料老人孩子。老公先从路边的挑货郎做起，创业艰辛，为了省钱晚上就睡在人家的屋檐底下。有了一点积蓄后，在曼谷水门租了一块地制作椰油肥皂。谁料天有不测风云，生意刚有一点起色，日军入侵泰国，飞机整天狂轰滥炸，将他的工厂炸成了废墟。情急之下，他把保险柜用塑料包好，沉入了一口水井中。日军撤退后，捞出保险柜，重新创业，开了一间杂货店。
起初几年，每隔几个月都会有侨批寄回，后来，侨批没有了。从新中国成立到1975年中泰建交的20多年间，联系完全中断了。那个并不遥远的国度，像是在另一个世界。老嫲心里虽苦，却从不表露于外，整日笑意盈盈，只有夜深人静时，她才会伫立在天井里，久久仰望着天上的月亮……
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老嫲一等就是40年。这40年间，她悉心照料老人，把孩子们一个个拉扯大。岁月无情地吸走她的美丽与青春，把她变成了枯瘦的老干姜。她万万没想到，老公以为这辈子再也回不来了，在泰国成了新家。
村里的老姐妹听闻此事，一个个气炸了肺，反复叮嘱她，老公新妻敬茶时，一定要狠狠抽她几个耳光，树立自己的威严。老嫲是个特别温善的人，说话轻声细语，从来不会发火，更别说动手打人了。
离人终于要归来了。一大早，老嫲就梳妆打扮，像出嫁那天一样，把每一根头发都收拾得服服帖帖，还用红纸抿了抿嘴唇。人们都跑去村口迎接，她没有去，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堂屋里，回忆着逝去的时光……堂屋里异常寂静，一只白猫走到门口，停下来看着她。
脚步声越来越近，老嫲心里翻江倒海，突然觉得一阵晕眩。老公终于踏进了家门，这轻轻一抬脚，就跨过了40年的时光。见到第一眼，两个人都愣住了——虽然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可还是被对方的苍老吓了一跳。“前世无身修，嫁着儿婿到外洲；去时小生弟，转时留白须。”老嫲仔细端详着眼前白发苍苍的老人，当朝思暮想、日夜期盼的心上人真实地站在她面前，却觉得像是在梦中。
老公说：“淡云，我回来了。”她紧咬着嘴唇，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的新妻子在众人簇拥下进了门，一见到老嫲，毕恭毕敬地叫了声“大姐”，然后，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这出其不意的一跪，使闹哄哄的堂屋顿时安静下来。老嫲一下子不知所措，她别过脸去，用衣角擦起了眼泪。
那天晚上，老嫲彻夜无眠，躺在老公怀里诉说着如烟往事。这40年中，发生了太多刻骨铭心的事：女儿出生后，重男轻女的家公想把她扔掉，她只能每天夜里悄悄起身，借着月光喂奶。日军入侵那一年，两个儿子正在地里拔草，子弹像雨点一样从他们的头顶嗖嗖地飞过，他们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总算躲过了一劫。大饥荒那年，家里没有了余粮，只能以蕉心、龙眼核粉和米糠充饥，幸好有人送来一袋大米，否则全家都会被饿死……她边说边哭，哭了整整一个晚上，仿佛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光了。
老公在家里住了一个月，回泰国去了。老嫲每天仍坐在巷口，等他归来，巷口静寂，风穿巷而过，她像猫一样打盹儿，低垂着头，沉沉睡去。日子一天天过去，老公再也没有回来，直到弥留之际，老嫲仍不停地朝门口张望。那个人永远也回不来了——老公已仙逝，家里人瞒着她。
那天上山扫墓，我们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才发现，老嫲那块瘦小的墓碑已被青草盖得严严实实。我们围着老嫲说了好一会儿话，将家中大大小小的喜事一一汇报给她听。一只美丽的黄色蝴蝶安安静静地停在她的墓碑上，偶尔扑闪一下翅膀……
又到中秋，空山幽寂，暖阳烘出花草甜甜的香气，山风像羽毛一样从我们脸上缓缓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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