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总的6个时辰
6:30下楼。天阴沉沉的。一路之隔的温州南站，仿佛一夜之间缩小了许多。墨块似的云层包裹着不远处的华亭山。云层被阵阵冷风赶着缓缓前行，压得我快透不过气来。
几天前的一次招待,我醉了酒。第二天左肋下忽然痛了起来。一开始隐隐地痛，局部慢慢出现瘙痒和灼热，一阵一阵，针刺般的痛，直渗进骨子里。初以为是运动拉伤了肌肉。实在熬不过，要司机带着去了人民医院。一连折腾两趟，一名老医生才告诉我说是带状疱疹，是神经疼。赶紧重新挂号找科室。主治医生说，是劳累过度以致抵抗力下降引起的。病毒已发出了，危险期刚刚过了。没时间打吊瓶，拿了药膏，我立刻往公司赶去。
本次活动事关商场年度运营总体业绩。商场自去年开业以来美誉度一直不佳，商户流失严重，内部管理混乱，留下的商户抱团与商场博弈。我刚接手时，很多商户仍然抱着怀疑的态度。直至半年之后，与商户开代表恳谈会时，仍有商户当场提了一些很尖锐的问题。在8月上旬的时候。会后，我又接到一份商户递来的匿名信。
信上提到，因为商场的各大因素，导致他们商户严重亏损，少者8至10万，多者40至50万，甚至更多。他们大都表示适当的要求商场给予我们积极商户优惠及补偿。
“以前我们的情绪备受刺激，我会上乱说话是有原因的，前任的总经理每天花天酒地，玩女人，对商场无做为，把商场弄得乌烟瘴气，搞得商场成现在这种情况，乱摊子，伤透了我们商户的心。”
6月份，我接到温州最大的一个综合批发市场黄龙商贸城要拆迁的消息。经过充分的准备，我们幸运地分流到近千家有实力的批发商，充实了商场大部分的空铺。经过半年的努力，好不容易才打开今天的局面，我更期望通过这次活动让商场重新亮相。当时集团公司资金十分紧张，仍特批了几十万专项经费来支持这次活动。可是，我仍倍感压力。
8月下旬，在召开招商成果发布会的时候，集团公司领导来现场指导时明确说，温州项目从没有顺利过，但现在情况如一个病人，有好转的迹象。现在的招商只是阶段性的胜利。只有尽快打造出一个能获得全胜，一到四楼至少有个被商户、政府、消费者认可的氛围才行。他们最后提醒我们任重道远，老天给的机会不多！
9月中旬，区政府及高铁新城管委会又专门为这次活动组织召开了一次协调会。消防、城管、交警、商务、信访、街道、派出所等单位主要负责人都在会上发了言。区领导指示，市场开业以来，一直不景气，搞活动，希望谋划细。只有多搞活动，商户生意好了才会化解一些矛盾。
外场转了一圈，我上了四楼。办公区一片漆黑，用手机电筒照明开了锁，开了一排照明灯，按下饮水机的电源，推门进入独立办公室。启动笔记本把杯子换上新茶之后，我一边浏览昨天的工作报表，一边用签字笔在记录本上排出今天的工作布署。
7:50下到一楼招商中心。参加早会。今天是商场开业周年庆典筹备工作倒计时第三天。在听取各部门对前天工作完成情况口头汇报后，我提出外线内线同时推进的新安排。要求，企划部安排各内刊派发带队负责人把图片及时传回，以便用于微信公众号推广。
为活动造势的全程路演提前到21号，始发站为龙湾亲子广场。要求，企划部对接活动公司，中午下班前必须衔接好亲子广场物业方，下午下班前对接第二站物业方，同时准备好2顶帐篷、4个门型展架、4张宣传大海报、2张长条桌、4张长条椅，以及3000份传单和活动横幅、车辆。
招商部跟进参加第一站的商家，确保参展商品饱满，确认21号早晨集合时间、地点。要求，行政部今天提前订好活动当天快餐点，继续跟踪和联络终端邀约组、推进实时进度，发现问题及时向我汇报。
龙湾站是巡展始发站，也是商场第一次带商户出去巡展。本着打响第一炮的原则，我特意安排招商部王经理亲自带队。活动公司2人、营销1人、招商2人、保安2人构成基本队员，另调4名外协人员在活动现场派发内刊，以便快速聚拢人气。
外线推进的同时，内线准备要求，企业当天明确内部在商场内墙体空白处增加海和船等温州主要文化元素，趁这次活动客流大，也为商场底部即将开业的酷比特海洋立方馆打个前站。
考虑到本次周年庆活动来访量较大，准备启动5楼㺯食街招商工作。5楼自去年开业以来一直是业主争议较大的区域。近半年，5楼业主串联各楼层业主不断来营销部聚集，要求开发公司给说法。
大盒子商场的销售，一般是按虚拟商铺的方式销售。5楼在销售时也是按小面积产权分割，但常规的招商规划是按大面积分割。许多业主看到规划，发现自己的产权铺被公共空间占去了，上面有建筑物或配电箱等设施，担心商管公司委托经营结束收回铺子时，无法独立对外出租。开发公司与之沟通多次，均无法达成共识。业主们看到其他楼层商户经营的红红火火，越发坐不住了，一边不承认招商规划，一边又催我们马上招商。
在6月底的工作会议上，集团领导对开发公司与商管公司就做了明确分工。“目前开发与商管在交接过程中，工程未完成，销售没完成，商管与销售两条腿走路。商管策应销售，以体现公司决定和决策。”
营销部被堵了多次，已严重影响到公司形象和成交量。集团领导授意由我们商管公司中途接手处理。我安排保安部在营销部留了2名保安盯着现场，一但发现业主聚集，就把业主们转移到四楼会议，由我出面组织协商。同时，我做了招商启动的动作。安排企划在招商部门口和LED显示屏上打出餐饮招商信息，安排招商部的同事，将一年来租美食街的登记电话通通打了一遍。凡是来到现场咨询的客户做好登记，重点是摸一下他们的意向面积、租金承受能力和经营品牌。
安排企划部知会商管部、客服部通知巡展商家下午4点开协调会。要求，行政部工作群里通知各组负责人下午2点到四楼会议室汇报进度。早会最后，答复行政部李经理提到关于保安唐忠之晋升保安班长手续问题。
10:30刚走到办公室门口，手机响了。低头一看是派出所打来的，召集两个副总来商量了一下对策，我带上18号事件当天相关的2名保安出发了。
车窗外面是擦身而过的匆匆车辆。有从对面高铁站接人折回的出租车和私家车，有去高铁站送人的中巴，有从眼前几家批发商场送货才出来的厢式货车，有附近村镇往返的小货车、面包车。城镇公交车气派地停在公交站前，过境的大货车不停地按着喇叭。推着三轮车卖水果和零食的小贩，各自踞守在几个路口。
三三两两的行人不紧不慢地走在人行道上，更多是夹着小包或一边按着手机一边前行衣着光鲜的年轻人。绿化带上的树木一棵接一棵向后飞去，在北方已是霜寒地冻的季节，南方的树仍然郁郁葱葱。高楼间隙里的天空慢慢敞亮起来，而云层却没有丝毫要撤退的迹象。
我无意间看到，倒车镜里一张麻木又令人生厌的脸来。这张脸我其实并不熟悉。近两个月耳边关于他的事情，竟然莫名其妙多了起来。有人反映，他为了当个保安班长天天请保安经理吃饭、唱歌和捏脚，一个月花了14000元。一个保安工资才4000多块，保安班长仅比普通保安高一两百块，且要管着10多号人，要承担很大的责任。犯得着吗？
传言，保安经理已口头答应了要升他当班长。于是，在目前的班组，他处处以领导自居，对其他保安的工作指手划脚。其他保安不听招呼，他每天散掉两包好烟。
有一次，我在监控室查岗。通过监控视频，我看到那个人在二楼的安全通道口，对着一个女清洁工极力吆喝着什么。视频里没有声音，我只看见挥舞在半空中的瘦小的手臂，以及那张已几近扭曲的面孔。到底是什么事让他这样愤怒？事后，我悄悄找到保洁主管了解情况。原来是两个人在争商户丢掉的几个旧纸箱。
有几次，巡查中与那人邂逅。他似不经意地打个招呼从我面前快速走过，必对着临近的商户一顿喝斥，“箱子往里挪，压线了，占道要罚款的……”
行政部从没交来关于他晋升的单子。手上一件接着一件的事，让我慢慢忘记这个人的存在。谁能想到一个意外事件，与他又不期而遇。倒车镜中，他没了素日的活泛，时不时地扭着头转向车窗外面。后座上另一位保安坦然许多。
“一会知道怎么说吗？”
我随意问了一下。结果，两人一个说知道，一个说听领导的。我说把实际情况如实反映就行了，不要夸大也不要回避，这次事故责任不在我们商场。两人遂没了声音。摊上这么大的事，他们不仅担心公司会如何处理自己，更怕会承担其他的责任。他们在外面也混了不少年了，很清楚地知道，通常遇到这种事公司领导肯定要找下面的人背锅的。更何况，保安经理刚刚重度得罪过我这个不讲人情的老总。
三天前的一次招待，外地来了几个行业大客户，当地政府的领导也过来帮我撑场面。我带着客户去酒店的途中打了保安经理的电话，要他找几个酒量好的来陪酒，哪知他一个人跑了过来。敬酒时他一点规矩也不懂，也不明白我的心思，更谈不上配合。我说了他两句，他借着酒劲要和我打架。当时很多人都在看，还是客户把我们劝开。当晚我喝得大醉，被司机送回了宿舍。我打电话给集团总裁，要求撤换这个保安经理。
初到项目不久对人事摸底时，已发现保安经理是不称职的，离我意向中的保安经理相去更远。老板的外孙兼常务副总一直不同意拿掉，人是他请来的。第二天，集团总裁竟然派集团人力资源部的来和稀泥。他们只待了一天就走了，不了了之。
昨天零晨4点，一位苍南的中年男子，因为家庭和生意上的纠纷，躲过安保巡逻，径自爬上商场封闭的自动扶梯，从五楼通道口跳了下来，当场死亡。昨天凌晨，还在梦中的我就被一连串电话吵醒。
“徐总，有个人跳楼了！”我的睡意全无，一碌跳下床，一边摸衣服，一边拔掉手机充电器。商场重大活动前死了人，这可是大忌啊。
记得十多年前，我在苏北某商场就遇到类似事件。当时是试营业当天凌晨，有一名油漆工从四楼坠落死亡。一大清早，死者家属就组织了几十人抬着花圈拉着条幅把商场正门封住了，并燃着火纸，几个妇女伏地嚎啕大哭。这还怎么搞活动？
看热闹的人群，以及商场几百号商户、服务员在商场大门外围了水泄不通。公安、联防、政府等全部介入，调查结果是油漆工为了赶工违反操作规程，从隔离板上翻到顶层施工，在翻越过程中脚下一滑直接坠下来。事件以商场为了当天试业顺利进行而赔款告终。经此事一闹，商场名气是出去了，当地人在谈论商场开业的盛况时，必定会再加上一条花边。谁知道这次情况又会怎么样呢。
天色渐明。早起的商户开始陆续进场。警察和法医先去现场取证，最后调商场的监控视频。派出所的同志及时联系了死者家属，并告之具体情况，声明不是商场的责任。派出所的同志好意提醒我们，先做好万一家属来折腾的应对措施。好在当死者家属通情达理，且事先有征兆，并没有组织人来闹事。当天内部会上，我特意淡化了事件。毕竟，眼前的周年庆典筹备工作才是重中之重。当时，作为保安经理的这个家伙一直低着头，连例行工作汇报都变了声。
从派出所做完笔录回来，已错过午饭时间。今天的午休算是泡汤了，匆匆扒完冷饭，开始为下午会议作准备。
本次周年庆活动预计到场3万人，为提高工作效率，各部门现有人员分成邀请组、活动组、演出组等10个组。全公司每位职员每个部门在保证原岗位工作正常开展的同时，进行二次分工，每个人都是两付担子。演出公司也纳入这个序列。派单公司作为外协单位，各组由一名负责人牵头独立开展工作，定期汇报。
下午2:00开始，各组负责人汇报具体情况。令人意外的是商管部反馈说广场特卖会报名的商户不多。公司出钱租了帐篷和配套物料，以成本价出租，本意想趁着客流大帮商户多卖点货。谁知大部分商户反映冷淡，据说是之前被管理公司伤了心。距活动仅有一周，难道要冷场？全商场几百个商家连60户也凑不齐？
为了刺激报名，我决定放水，前20名优惠，先到先得，客服部散会后立刻广播通知。
这下应该没问题了吧？哪知商管部经理转脸又抛给我另外一个问题，要是他们摊位挑得东一个西一个怎么办？好的位置都会被挑走，卖服装的和卖小商品、卖吃的混在一起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简直是个猪脑子，就知道问怎么办，遇到具体问题不动脑子就知道问怎么办。我深知这时骂他们于事无补，反而会打击他们的积极性。各项工作紧锣密鼓地推进，哪一个环节掉链子都会影响整体进度。
在表扬他几句问题考虑得周到之后，我要他会后单独拜访一下各楼层有号召力的大户。由大户出面组织，内部消化摊位，这样就能保证每条街都有主题了。
商场留下的老商户经营能力有限，有的商店仅几件衣服，一面墙都挂不满。而二次招商引进的商户大多是从黄龙商贸城过来的，生意做得很大，对仓库需求很高。周边物业租金较高，他们便天天在我面前诉苦。商场按购物中心格局规划的，没预留建仓库的地方。得到集团指示后在地下室划了片地方，工程部分割完毕后只有几十间，而申请仓库的多达上百家，为公平期间决定采用摸文抓阄的方式确认仓库归属。会上我安排管线副总对《仓库摸文分工》进行了简短的说明，大家讨论后决定3天后执行。
15:30会议还没结束。由于需要讨论和确认事件比较多，会议还在进行时会场外面的办公区已陆续有商户进来。这些商户是参加4点钟巡展协调会的。相对广场特卖会，参加外部巡展的商户积极多了，他们也希望借助商场的力量开拓更多的市场。
巡展协调会结束，早已过了下班时间。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仿佛又回到早上刚出门的时候。搁在办公桌上的手机，显示有条半小时前接收的短信。
“食堂留了饭，阿姨在等。”
本文原刊《三角洲》2022年9期，入选《收获》APP首批“无界漫游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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