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背景
每次坐车路过南梢门，到达南门里外一带，钟楼和北大街以及朱雀门转个圈，沿着城墙根走走，就想着找一段时间租住在城墙边，这样可以经常沿着城墙根溜达，……
在西安工作眼看整六年了。
每次坐车路过南梢门，到达南门里外一带，钟楼和北大街以及朱雀门转个圈，沿着城墙根走走，就想着找一段时间租住在城墙边，这样可以经常沿着城墙根溜达，还可以感受护城河的风景，包括行人与住户，以及流动的小商贩，沿河跳广场舞的人群……一切都吸引着我。然而，一直没有机会，想归想，终没落到实处。
已经因为癌症仙逝两年多的朋友戴戴，在生命最后的时光，她这个行遍几大洋、踏足世界很多国家的人，心心念念地和我提过几次，想来西安住上一年半载。我那时刚工作，还在租房，没有多少余钱，想着约她来西安，又担心我无法给她更好的照顾。后来，我一直在努力改善自己的生活环境，想多赚点钱，租个不错的房子，就可以有机会陪她一段时间——其实是让她来陪我，她那么美妙有趣的一个人，一个词，一句话，就可以点燃一个人昏暗朦胧的精神世界。于精神方面，与她相比我简直太贫乏。然而，我还没有攒够宽裕一点的钱，她就告别了这个世界。
那时候，我们计划过，就按她的意思，租住在城墙旁，可以经常看看大小雁塔，在回民街吃美食小吃。精力好的时候，到西安的旅游景点也逛逛。她年轻时候爱恋过一个艺人，他外表俊美，在电影和电视剧里扮演过大唐时代的好多人物。她为他仳离，为他肠断；甚至，最终郁郁而亡，也是为他。戴戴一直想着来西安住一段时间，在长安的土地上走一走，看看大唐芙蓉园里的美景，看元宵节街上城墙上的灯展……她终究是没来得及来西安城墙边住一年半载。
这两三年，我虽仍然不宽裕，但不再像以前那样常常手头短缺。如果她活着，我已经攒够了约她来的钱，我也攒够了陪她游玩的心理准备。至少她来，不会太过委屈，会显得稍微体面一点，我们可以更尽兴，而不是像当初我预想的如果她当时立即来我会多么狼狈。可她离开了，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这两三年，世事无常，我草草装修了单位分的房子，搬进去住下来；想在城墙边租住一段的心思，也像是忘记了。我也努力不要去想她，以便觉得自己是个负心人。我还在努力提高厨艺，想着如果戴戴来，也许能吃上一口可口的饭菜，虽然知道不可能如此了，但还是想着。对于那些故去的人，比如我祖母，我也总想着如果她还活着，该多好啊！
最近一段时间，偶然的机缘，借省作协举办的活动之便，我居然在西北大学的太白校区可以住一段时间。校园北门出去，穿马路而过，就是含光门，沿着城墙逆时针走，是小南门、朱雀门、南门……往常我进城，往往是从长安区山脚下到电视塔，接着往前经过小寨，抵达南梢门，再往远，就是南门，南门过去是书院门和北大街，以及最远到达建国路上的省作协，再要不就是乘着公交出了南门去往红庙坡，那里住着我在西安城唯一的闺蜜。然后，就无处可去了。在这城市生活近六年，因为住在秦岭山脚下，我更喜欢进山而不是进城，对城中心其实很陌生。
这些天住在城墙边，居处窗外一隅有一棵梧桐，叶子宽大；拉上窗帘，往往听到叶子窸窸窣窣，仿佛低语，又像是雨声，有时确实是雨声。夜里醒来，听着雨落在梧桐叶上，想到戴戴，那叶声像她远道而来，令我不忍睡去，让她冥冥独自归。傍晚走在城墙内外，来来去去，经常会产生支离破碎的幻觉重组；想着如果是戴戴看见了，会用怎样的词汇描绘。她的语言一直色香味俱全，万花筒一般组合这个世界，是彩色的，而我整个的人属于黑白，因此很迷恋她吐出的金玉良言。我根本无法想象她如何看待西安的街市与建筑，却又不断想象着她可能与我进行的交谈，越想越显得虚幻，街道的存在对我就像是一种折磨。她的人生也让我思考。她曾经过着宁静富裕的生活，没有领结婚证，却与生育一女的丈夫也是担得起恋人这个称呼的。如果不是遇上丰朗俊秀的那个艺人，也许她的一生现在仍可以细水慢流，不会落入后来的精神近乎失常。我对她一直既敬慕又嫉妒，那样优美飘扬的句子不是我写的，真令我遗憾，一些句子完美如断臂的维纳斯，令我怯懦到不敢占为己有。她即使已经不在人世，仍令我于很多事物上想到她。生命里品尝过一种滋味遇见过一个这样的人，很难有其他东西替代了。
西北大学校内，有寺名实际寺，也是唐朝旧庙宇，令人感叹时光悠悠。部分地方部分人，雪泥鸿爪，偶尔留下一点记忆。生活里的大多数人，只对少数爱他们、留恋他们的人有记忆，比如戴戴，我行此处独自思她，也无人可诉。它日我彻底远行，大约亦不过如此。我探寻旧踪迹，想着为戴戴上一炷香，却发现实际寺只有一新建的实际亭做标记，原来寺庙已不见旧踪迹，有关寺庙的器物都在学校的博物馆里展放着。
一整夜大雨滂沱，我在支离破碎的梦里醒来又睡去，一夜都是不安的梦，都不完整。早晨我开机，映入眼帘的居然是一则亡人消息。去冬我客旅哈尔滨三月，认识一个雕刻海东青（一种鹰）的木雕艺人，他曾领我们到他的工作室，认认真真地说他手头雕刻了三十八只海东青，一只都不想出售，以后要做一个海东青博物馆。我当时心里想着，一个人的雕刻是不可复制的，不像机器复制，一个人做多少肉眼可数。当时就觉得他提到具体数字，不吉。没有想到，人生大限来得这么快。微信里，他儿子发出的消息跃然在目，他已因病去世，即日举行追悼会并火化。于是，连日的雨也仿佛成了暗示，三伏天起了凉意，人生无常显了有常。
好多天不写字，但因缘际会，经过城墙根经常想起我仙逝的故友戴戴，接着又得新识不久的远人故去的消息，令我觉得人存于世，也只是大千世界的偶然背景。然而，即使如此，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仍然时有青青子衿令我荡漾，旧时光充满金粉般的尘埃。我故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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