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而归
孔子去了，孔子的故事正式开始。
司马迁说：余读孔氏书，想……
公元前479年4月11日，曲阜城春寒料峭，城北的洙水河边的柳叶，齐齐垂下了脑袋，它们在为一位哲人哀悼。这一天，孔子去世。
孔子去了，孔子的故事正式开始。
司马迁说：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
朱熹说：夫子教人，零零星星，说来说去，合来合去，合成一个大物事。
朱熹又说：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孔门课堂，不限于狭窄的陋室中，更多是在室外广阔的天地间，水边，田间，地头，甚至在流浪被困的途中。孔老师走到哪，教到哪。
孔子的智慧是什么？是仁，是爱，是有教无类，是适时与中庸。大丈夫处世，立德，立功，立言。简言之，孔子所有的智慧，都在他与学生零零散散的言谈中。或许，正是他政治上的不得意，才有了弟子三千，才有了《论语》。
王阳明的心学课堂上，学生这样问他：孔子的“思无邪”一语，为什么能概括《诗经》三百篇的意思呢？
王阳明答：何止《诗经》三百篇，整个儒家的六经，用这一句话也可以全部概括的，甚至古往今来的一切圣贤的言论，一句“思无邪”统统可以囊括。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说的？这是一了百当的功夫。
灵魂深处去掉私字，才能有无限的崇高。
一
我经常带着两周岁的孙女瑞瑞，坐在运河边的石磡上，一边看飞鸟，一边看来来往往的行船，有一句没一句地教她读诗。
她已经会背几十首唐诗，我知道是有口无心，但对记忆力的训练、阅读习惯的养成，一定有益。上一周开始，我教她读《诗经》，第一首便是《鹿鸣》，我喜欢那种“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的欢乐场景。瑞瑞也喜欢，看视频中小哥哥小姐姐穿着古装朗诵，第一段慢，然后重回第一段，快速朗读三段，再重复第一段，结句“人之好我，示我周行”重复三回，童声整齐而铿锵有力。
《鹿鸣》念完，瑞瑞问：什么是“周行”？她常常会对最后一句发问。我说就是我们家门前那条丽水路，她每天早晨七点半，准时从她家的远洋公馆到我们左岸花园“上班”，她知道这条路叫丽水路。“周行”就是大道嘛，古人待朋友真诚呀，朋友喝醉了酒，他们热情地指点回家的大路。“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对瑞瑞说：你和奶奶明天上午去菜场买蒿菜，晚上我们吃蒿菜！
我的计划是，《鹿鸣》学完，再学《关雎》，让她深刻领会自己是“窈窕淑女”，女孩子嘛，从小就要优雅（她一哭，我就嘲笑她不优雅，她会立即止住）；再学《硕鼠》，她喜欢狗，讨厌鼠，不过，她还没真正看见过老鼠，尤其是大老鼠；再学《七月》，只要开头两段就可以了，马上就要进入七月酷暑。她自然不能体会先民们的真情，不过，瑞瑞歪着脑袋念诗，一脸的纯真，甚是可爱。
幼童尚未开化之时，一切皆思无邪。
思无邪和为政有关系吗？当然有了，真心真情对待一切事物，包括天地间的草木虫鱼鸟兽。
二
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聪明的人喜欢水，仁爱的人喜欢山。为什么呢？流水静移而动，遇山转弯，遇石溢之，过凹满之，从不与对手拼争，但发起脾气来也面目可怖；山厚重博大，幕天席地，明月入怀，草木虫鸟兽，一切皆容，且千万年屹立，活得久长。
水是大地的女儿，山是大地的儿子，乐水，乐山，皆好。
相较而言，孔老师更在意仁者。其实，仁者包括了知者，知者往前走就是仁者。那么，仁者也乐水，更乐山，包容万物，恢廓大度，能动，也能静，能乐，还能寿。
中国传统文化中，山水皆有神性，是知者与仁者的精神栖息地，不，应该是生命最终的栖息地。
孔老师也有休闲活动，比如钓鱼，比如打猎。
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钓和弋，很普通的古代男子休闲活动，但孔老师只钓鱼，不用网绳捕；孔老师射鸟，不射在巢中休息的鸟。满满的仁爱之心，洋溢在生活的细节中。
两千五百年前的中国大地，南北生态均佳，鱼与鸟，应该都比人多，多得多，适当的围猎，有助于生态平衡，但密网不能用，巢中休息或哺育的鸟绝对不碰。有人统计，《诗经》中歌咏到的植物有一百五十多种，动物也有一百余种。这还只是有文字记录的部分。
现在的大江大河大海一般都禁渔，鱼类产卵生殖期，每年三个月让它们休养生息。长江索性十年禁渔。即便捕捞期，对渔网的大小都有规定，网眼太小了，大小鱼被一网打尽，断子绝孙，是违法的。
我写作时，麻雀们偶尔会飞来我窗前，略站一会就扑地走了。看着它们小小的背影，我慨叹，全民打麻雀都过去几十年了，它们还这么胆小！
三
孔老师如何看待自己的才能？他低调，他谦虚，但才不为所用，有时也干着急。
有相当商业头脑的子贡问老师：假如我这里有一块美玉，我是将它藏在柜子里呢，还是找一个识货的商人将它卖掉呢？
孔老师答：卖了吧，卖了吧，我就是在等好的商人呀！孔老师一点也不否认自己的价值，他在等，卖个好价，以利天下百姓。
不少著名人才都想将自己卖个好价钱。好价钱，就是理想的施才舞台。如果卖不出，不是人才的损失，是买方的损失，卖家遂将自己的宝贝藏起来，找一个能安放自己的好地方隐居。刘秀一脸诚恳地对庄光（死后因避汉明帝刘庄讳被改为严光）说：兄弟，好同学，老哥哥，卖吗？庄光笑笑说：不卖。再高的价也不卖！然后一头扎进鄙乡富春江边的富春山脚隐居起来，彼处林青水碧天阔鸟多鱼多。否则，东汉光武朝只会多一个什么大夫，而不会有今天的高士严子陵。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孔老师站在什么河边？我推测是他家乡的泗河。
孔老师到过黄河边，经过不知名的渡口，在桥上看过飞溅的大瀑布，但家乡的泗水边，是他去得最多的地方。
明朝《孔子圣迹图》中，有一幅“步游洙泗”，其文说：鲁城东北有洙泗二水，夫子立教，与弟子游其上，步一步，颜子亦步一步，趋一趋，颜子亦趋一趋。
孔老师运用情景教学。春暖花开，春光无限，他带着学生，到泗水岸边，一边散步，一边讲课。他慢慢走，学生也慢慢走；他快步走，学生也跟着快步走。边走边说，就如朋友间的聊天，随意不拘束，氛围极好：时光过得真快呀，它就如眼前这水流，白天黑夜都不休息。
孔老师，您为什么经常看东流之水呢？不，应该是每见水必看，子贡很好奇。孔老师给他讲了个中的道理：水养育万物而自己没有所求；水往低处流，曲曲弯弯，而且遵循一定的规律；它奔流不息，没有穷尽；它奔赴百丈深谷也不怕；它倒入量器、注满量器时都很平稳；它柔弱细小却无微不至；从东方发源一直向前流；各种东西进入水中都能净化。德、义、道、勇、法、正、察、志、善，水有这么多的德行，所以，君子看见大水就一定要观赏它们。
而且，老聃老师说过，上善若水嘛。人就应该像水一样，滋润万物，但不与万物争高下。
王阳明的课堂上，学生问他：《论语》中的“逝者如斯”，这句话是说自己心性本体活泼泼的吗？
王阳明答：是这样的。我们必须时刻用致良知的功夫，才能活泼起来，方能像川流不息的江水一般。如果有片刻的间断，就和天地的生机活泼不相似了。这是做学问的关键。圣人也这样。
四
暮春三月，舞雩台下，云高天蓝，沂水静流，草长莺飞，孔老师的课外讨论开场了。这一堂水边课的重点是各人谈谈志向。
听完子路、冉求、公西华的志向，孔老师一直没有发表意见，他又问旁边的曾晳：点呀，你也来谈谈志向吧。
听到老师的吩咐，曾晳弹完最后一个音，将瑟在草地上轻轻放下，站起来回答：老师啊，我与他们三位同学的志向有点不同。
老师问：有什么不同呢？只不过各人说说自己的志向罢了。
曾晳拍了拍衣袖，掸掉了一只爬在上面的长脚黑蚁，说道：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说完，他朝前方的沂河指了指，特地做了一个狗爬的游泳动作。
孔老师听后，长长地赞叹了一声：我非常欣赏曾晳的志向呀！
孔老师笑子路不谦让，治国首先要礼，他缺少这一点；冉求以为地方小了就好治理，这是误解；公西华过于谦虚，他那样的人才，只做个小司仪，那谁还能做大司仪呢？
孔老师对曾晳的志向大加赞赏，因此，曾晳反而成了这一场讨论的主角了，讨论前，他可是默默坐在边上弹琴的。不过，曾晳还是不太理解，自己是真没理想啊，不过是想在合适的季节做合适的事情，随遇而安。
对子路、冉求、公西华的志向，孔子也并未批判与否定，只是指出他们略有不足。而曾晳逆向思维，不说大志向，只说潇洒自在的意趣。这种意趣，正好给严肃志向吹去了别样的春风。为人处世，虽然一切都要讲礼、行仁，但孔老师也是包容的，也欣赏自由的思想。
浙江吴兴人陆澄，王阳明的得意弟子，他对老师的语录所记十分详细。
某天，陆澄就此著名言志现场问王老师：孔子弟子谈志向，子路、冉求想从政，公西华想从事礼乐，多少都还有点实际价值，曾晳所说像是玩，孔子却很赞赏他，老师，这是为什么呢？
王阳明答：其他三人的志向都有些主观、绝对，有了倾向，就会偏执于某一个方面，而曾晳的志向却没有这种倾向，顺其自然行事。其他三人都是孔子所说的具有某种才能的人，而曾晳却是孔子所说的通才。不过，其他三人也各有突出的才能，不是只会空谈而无实际本领，所以孔子都称赞他们。
孔老师被曾晳的“咏而归”迷倒了，我们都被曾晳不一般的志向迷倒了。
按仁与礼的规则行事，内心充实，不去损害公众与社会利益，无论以何种生活方式生活与工作，都值得赞许。而且，能够实现“咏而归”的理想状态，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不就是天下安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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