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居水之源
万水入江，海纳百川，汉江是长江最大的支流。汉江从我窗前流过，冬去春来，相看两不厌。常常地，一个人发呆，水涨水消，烟雨朦胧。山花烂漫的时候，上了渡船去对岸摘樱桃，挖野菜，买西瓜。自从公路桥飞架南北，渡船彻底消失，只在端午节，才有敲锣打鼓抢鸭子的船只划过。再后来，有了高速公路大桥，原来码头的位置，建起三层小楼，夜晚灯带闪烁，楼顶和江面分别耀出“老码头鱼庄”字样，水里的倒影流光溢彩，锦绣迷离。只有这个时候，如梦方醒，恍若隔世，喔，那里曾经百舸争流，人头攒动。
某一日，梦见父亲住在结满网丝、破旧的楼里，路边的小树斜在地上，敷些污泥。独自去往江边，四周寂静无声，水鸥在沙洲或飞翔或呢喃，或孤芳自赏，闲庭信步。一群白鸽向下游飞去，下游的终点，便是武汉三镇，浩浩长江。
我知道，逆着汉江就能去到岚河，岚河是汉江众多支流之一，二老就长眠在望得见河水的东坡上。父亲在岚河边的岚皋县城工作过几十年，岚河见证了他的英姿勃发，也陪伴过他的落魄岁月。他是喜爱这条碧玉般河水的，我们兄妹六人，四个大孩子就出生在这里，两位兄长小名，分别叫岚波和岚涛。其实据我数年观察，这条源于大巴山幽幽密林，全程长约140公里，并不宽阔的河流，很少巨浪滔天，波涛应该是他心中的理想吧。他肯定渴望见到波涛汹涌的大江大河，沿着岚河去到汉江，顺汉江而下拥抱长江，或许，还有畅游太平洋的梦想呢。
后来，我们全家从汉中玉泉，举家再到安康的岚皋小城，两地相距200多公里，都属汉江上游的陕南地区，汉中更靠近汉江源头一些。1998年清明节的前一天，春雨霏霏，父亲离世。从他内心来讲，愿意回到汉中玉泉，考虑到后人扫墓方便，没有魂归故里，无法陪伴他的丽妈妈。家兄特意从故乡运来碑石，刻制后立于墓前，算是告慰他的游子之心。从江河水系来讲，如果把长江比作树干，汉江就是众多树枝之一，岚河则是树枝的末梢。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父亲母亲永久地居住在水之源头了。
童年和少年时期，对祖父没有概念，好像没有祖父是理所当然的事，成年以后，逐渐意识到，这种缺失对祖母和父亲姊妹来说，是一生最大的痛。1940年的某一天，8岁的父亲与12岁的姑姑四处寻找他们的父亲，最终在汉中城附近一个壮丁集中所相见，祖父把一个黑馒头一分为二，隔着木门或者栅栏，分别递给姐弟俩，从此永诀。彼时的祖母岳丽正怀着最小的儿子，三四个月以后，这个儿子出生，就是我的幺爸。他们相依为命。为了活命，祖母把我的姑姑嫁去南山，把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送进学堂。襁褓中的幺爸被送到汉中城里外国人办的保育院，后来局势动荡，保育院解散，幺爸被奶妈领回家中，改了名换了姓，生活在汉中郊区的齐力村。如今幺爸已过80岁，健康乐观，自己与自己打纸牌，是祖母唯一活着的孩子。
二爸幼时被送到别家，砍柴种地到19岁，入赘到十多里外的另一家，生下一个女儿，经过几番周折，最终到了父亲工作的岚皋小城，从此与父亲没有分离。他后来再婚的妻子也是我二姨，一大家人抱团取暖，感情深厚。2007年雪花飞舞的时节，二爸在岚皋山城去世，也葬在望得见岚河的东坡上，与父亲母亲的坟墓相距百米。2021年9月，正值稻谷收割之时，在汉中一个树木葱郁的村庄，见到了二爸的前妻，一位腰板挺直、精神矍铄的阿姨。一见面，我俩同时伸出手，什么也没说，手一直牵着，非常温暖、自然、舒坦。
我的父亲是专业兽医，也懂文史，对家族脉络比较了解。我们杜家明末清初从湖北孝感迁移到四川南江县柏杨沟村，再迁到汉中玉泉村。母亲的廖氏祖上则是从湖南岳阳，逆长江至汉口，从汉口溯汉江上行，最终在汉江上游一个叫狮子头的码头定居。无论是孝感所处的江汉平原，还是洞庭天下水的岳阳，都属长江中游的风水宝地。
父亲一生写过多首古体诗和新诗，抄录在笔记本上。近几年，好友文涛兄认真查阅当年当地报纸，没有找到发表的篇章。父亲在文末总会写上“玉泉——平于岚河畔”。玉泉与岚河，一个是故乡，一个是工作生活的第二故乡，两地构成了父亲生命的全部，也是两个与水有关的醇美地名，玉佩一样，常挂身上。
玉泉位于大巴山西段的梁山脚下，汉江南岸，属于上升泉，水由平地涌出，碧绿如玉又名碧玉泉，面积有篮球场大小，冬季雾气缭绕，夏季墨绿风韵。泉边有一座寺，唤作玉泉寺，寺内有两棵千年古柏，还有清代建筑的乐楼和佛殿。寺边的玉泉小学，建校时间在新中国成立前，校园古柏参天，间隔有序，我小学就在那里就读。2016年文涛兄为父亲撰写了年谱，方才知晓，父亲原来是前辈校友。2021年9月，我重返校园，乡村生源减少，学校关闭，里面放置数个蜂箱，蜜蜂嗡嗡，不敢靠近。
从玉泉潺潺分流出三条堰渠，滋养周边田地，花美稻香，五谷丰登。玉泉水一路歌声一路笑，纷纷汇入濂水。濂水流经河段不同，也有多个名字，廉泉、廉水、让水、濂水，比喻风土习俗淳美的“廉泉让水”典故，就出自于此。濂水同样发源于大巴山北麓，自南向北流经70公里左右，在汉中古城附近汇入汉江，成为汉中盆地富庶丰饶的缔造者之一。不但成就了两汉三国伟业，也养育和接纳了张骞、蔡伦、韩信、陆游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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