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面
在鲁西北买面叫打面。上个世纪的七八十年代，打面和打油打醋有区分：后者适用于所有人家，前面一项仅限非农业人口之家。每个月的固定几天，这些非农业人口之家得凭粮本到乡镇粮所或者县城直属库按人头把面“打”回来——是的，打面时间固定，错过就有可能无面可打，或者只能打一些陈旧的面。
粮本一般是棕色牛皮纸的封面封底（仔细的人家会扣上红塑料皮的外壳），里面有十二张页面，每月盖章生效，到年底更换下一年度的新粮本——粮本对一个家庭来说无比珍贵，重要性堪比存折。
我们家就是非农业人口，每个月都要去位于乡政府所在地的粮所打面。那时候，父亲在几十里外的一家工厂当宣传干事，经月不回，母亲在村小学里当老师，一天十二节课，整日忙得脚不沾地；所以大姐十五岁的时候就承担起了打面的重任。她的个子比家中那辆梁长架大的金鹿自行车高不出多少，每次都是左脚先蹬踏在车轴上，右脚借势一跨，屁股才落在车座上。每当她驮着一口袋白面穿街过巷地回来，村里的那些婶子大娘们都会发出羡慕的感慨：
“嘿，又打了一袋子面。”
虽然听出来这种感慨是对那口袋白面而不是对驮白面的人，大姐仍然很享受，每次打面都特别积极，兴趣盎然，脚尖蹬车，腰板挺得笔直，目不斜视，一脸从容和骄傲，若见到人，右手一摁车铃铛，像只小鸟一样飞驰而过。
有一天午后，大姐骑车出门至黄昏未归，一家人心急如焚，街坊四邻也自发地帮着找寻，直寻到夜色如墨，才在村口一处麦秸垛旁发现大姐，正依着自行车瑟瑟发抖。问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姐只是垂头流泪闭口不语，再三催问下才抖抖索索说她把家里的粮本弄丢了。原来，她在村口偶见一人骑车驮着一口袋面经过，猛然想起该是打面的日子，于是急忙骑车赶到乡粮所，一摸口袋却发现粮本没有了，大惊失色，慌如惊鸟地悄悄回村，却不敢进家。
祖母听罢一拍大腿：“傻妮子吆，你走得心急火燎，根本就没有拿粮本啊！”
大姐大眨巴着泪眼缓了片刻，猛地一拍脑门：
“原来我没拿粮本啊！”
众人啼笑皆非。
从那以后大姐总让我和她一起去打面。去时我会坐在车后座，回来车后座上换成一口袋五十斤的面，我则坐到前面的车横梁上。但我在车后座上爱睡觉，迷迷糊糊地会把脚伸进前进的车圈中。有一次我一只脚被碾压的皮开肉绽，事后卧床休息了半个多月。当时，剧烈的疼痛让我大哭，大姐一边安慰一边也哭，但哭完后还是义无返顾地带着呲牙咧嘴的我先去粮所打回了面。回到家，祖母劈头盖脸对她一阵臭骂，质问为什么不先送弟弟回家，边训边挽起衣袖准备教训她，大姐小声地说这一来一回时间就不够了，万一粮所到点下班关门，一家人下个月喝西北风儿吗？祖母一听，就慢慢放下了高举的手，兀自低头一个劲儿地使劲嘟囔，至于吗……
从我们村子到乡粮所直线距离十多里地，途中会经过一条小河两个村庄，全是土路，不下雨还好走——不用担心交通事故，因为一年365天见不到几辆汽车驶过，一旦下过雨被马车驴车及各色人等一踩压，到处都是高高低低的凸起，自行车骑在上面就像跳摇摆舞，蹦蹦哒哒地颠得屁股蛋生疼。而且路面上长满了蒺藜棵子，秋后如枣核大小的蒺藜长成，坚硬无比，极容易扎破车带，所以虽然路面有三车道的宽度，却只有中间细长的一溜路面可以通行；路的两边大部分是盐碱地，仅有一两块生长着庄稼，春秋时节会有农人在劳作，夏天和冬天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坦坦荡荡一马平川；一路上也没有几棵树，见不到几只鸟——现在回想起来，大姐之所以要带我同去，应该是为缓解途中的寂寞和无趣。
每次一上路我就埋怨路难走，接着就昏昏欲睡。大姐急忙开始举目搜寻，一旦发现前面有人骑车，马上一脸兴奋：
“你说咱们能追上前面那个人吗？”
前面骑车的是走乡串户收鸡蛋的老头。他隔三叉五来我们村，进村就用一根木棍往后车圈那儿一支，那辆骨架奇大的破自行车就歪歪地但稳稳地立在那里，然后一仰脖，拉长了声音喊一声“收鸡蛋来——”，婶子大娘们就端着盛放鸡蛋的匣子罐子走出家门聚过去，用鸡蛋换回针头线脑香胰子以及梳子镜子绣花绷子等；春天里，他还会带来两大簸箩鸡雏——村里的鸡大部分是他带来的。
我说，不能。
大姐就开始发狠，小短腿一上一下地加速倒腾。我一边忍受着屁股墩生动地磕碰，一边睁大了眼紧盯着前面那个身影，丈量着中间逐渐缩短的距离。一滴汗落在我的脖子里，我仰脸看到大姐的脸颊绯红，暼我的眼神里流露着得意和兴奋，我就精神倍增地给她加油鼓劲。
很快，我们就“颠簸”到了老头身后，我挺直身板神气的摁响车铃，老头自觉地让到一边。在擦肩而过的时候，我露出骄傲的微笑，老头也咧着嘴善意地对我们微笑。
很快，大姐又锁定了新目标：
“这次能不能超过？”
“能！”
我睡意全无，回答地干净利索，并指手画脚地当起指挥，大姐刚刚放缓的小短腿就又开始起劲地倒腾起来，一边大喘气，一边叮嘱：
“那你可不许瞌睡！”
“行！”
“那你一定注意把脚往外伸。”
“好！
大姐一边加速一边放心地哼起歌来。歌子哼的断断续续，像路面上那溜羊粪蛋。
很快，前面那个轮廓模糊的影子渐渐显出“原型”：深绿色的帽子，深绿色的衣服，连那辆车子也是深绿色的，原来是乡邮递员。他正翘着屁股卖力的骑着，看来是想早点回去喝口热茶。我们在后面追啊，追啊，好不容易就要追上，大姐却轻描淡写地说不追了，我急忙问为何？大姐说：
“这不就是粮所吗？”
……
把面打回来的路上，我们还会找一个目标，追着追着就到家了，完全忽略了行程的枯燥乏味和颠簸，甚至会让我忘记脚上的疼痛。
每次都这样。
有一年深秋，上路后就是找不到目标可追赶，曲曲弯弯的土路延伸在光秃秃的荒野里，见不到任何移动的物体，只有在不远的地方挪动着一群吃草的羊，却总不见换地方，我们骑出很远了，羊群好像还在原地不动。大姐骑车没有看路，要不是我及时提醒，就压到了一丛蒺藜棵子上，我问看什么呢？大姐用下巴敲了敲我的脑袋，示意我看天空。那里正飞着一只鸽子，大姐断定那是村里五奶奶家的鸽子：
“一定是迷路了。我们把它抓住还给五奶奶,五奶奶的鸽子再孵小鸽子一定会给咱们。”
鸽子的小脖子优雅地一伸一缩，小嘴和小爪子红艳艳的，叫起来的声音也是温文尔雅，真是太可爱了，我早就想拥有一只，于是催促大姐快点追赶。当然，最终也没有追上。
……
我十三岁的时候，个子高过了大姐，可以自己去打面了。母亲一边帮我收拾车子一边说：
“在路上要是不愿意骑或是累了，就找个目标和他比一比，这样路就会短了……”
我先是恍然，继而点头。
每次把面打回来，大姐都会很认真地问又超过了几个？我把头一甩：
“反正比你超过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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