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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理发的故事

2023-04-09抒情散文林阳
1972年,我从湖北文化部“五七干校”回北京上学,在地安门中学读初二。当时我住在地安门中学旁边的胡同里,出胡同向西不到百米,就有一家理发店。

上世纪七十年代,单剪的费用是……

1972年,我从湖北文化部“五七干校”回北京上学,在地安门中学读初二。当时我住在地安门中学旁边的胡同里,出胡同向西不到百米,就有一家理发店。

上世纪七十年代,单剪的费用是一角五分,洗剪吹的费用大概是二角三分,家里困难时,到理发店“只剪不洗”,这样可以省下几分钱。有的单位一个月会发几张澡票,每张面值二角六分,澡票也可以用来理发,但中间差个三分钱,那是“大钱”。精打细算的人是不会用澡票来理发的。

我每次理发,都是标准的学生头——推子贴着两鬓上去,露出青茬,上面留个一寸多长的头发。刚理完发,总会被同学嘲笑几天,不过年纪尚小,就算嘲笑也无所谓,大家都一样。

上初三、高一那会儿,我开始懂得美了,穿衣服要整洁一些,秋衣领子翻到外衣里面,隆起一个造型。发型也变得重要了,尽管不能梳分头,那是成年人的专利,至少可以让头发“一边倒”。虽然每天不一定照镜子,但早上起来,一定用手拢拢头发,至少不能看起来塌塌的。

可是母亲并不知道我已经长大,不理解我的情愫。当我的头发长长之后,尤其是两边的头发快要盖住耳朵了,她总催促我去理发。

理发店灯火通明,几位师傅正有条不紊地忙活着。其中有位老师傅个子很高,表情很严肃,几乎没有笑脸。记得那天我去理发,恰好排到了这位老师傅,刚生发“逆反”苗头的我小声对他说:“留大一点。”“留大一点”是行话,意思是留多一点。

老师傅不动声色,用梳子比着鬓角为我理发,那发型既饱满又精神,两鬓有少许头发护着,全然不是往日的“青皮”学生头。我满意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又转过身,深深地向老师傅致谢。

高兴劲儿还未过去,母亲就发现了我的新发型,暴怒。她揪着我回到理发店,大声斥责那位老师傅,让他重新给理一遍!大致的理由是:留这么长,过几天还要理发,还要花钱!老师傅没说一句话。

我再次坐上理发椅,老师傅再次拿起推子,冰凉的推子又一次紧贴鬓角上行,“青个愣”,我喜悦的心瞬时掉进了冰窟窿,欲哭无泪……

都这么多年了,每每回忆起那个场景,我仍觉得无比委屈。如今想来,那位老师傅才不易——分明是满足我的要求,分明做得尽善尽美,却无端地挨了一通骂,无端地再理一遍头。

自从那次因为理发和母亲起冲突后,母亲似乎不再管我,头发长就长一点吧。

1974年,青年艺术话剧团排演新剧,要在北京的中学里挑两位演员,一男一女。为了参加面试,我去那家理发店理了个“留大一点”的标准的“一边倒”,又到鼓楼艺影照相馆拍了一张边缘虚化的照片。照片上的我发型美观,精神抖擞,那是我中学时代最珍视的一张照片。也许正是因为有这个发型的护佑,我在面试时一路过关斩将,位列男生组第一名。

没过多久,我开始自学理发,没有师父可拜,完全靠自己琢磨。我向邻居借了一把手推子,先捏紧后松开,那手推子的力量不小,弹性尚好。

下一步便是寻找“试验者”了,一位同学自告奋勇。他的发型是“一边倒”,我看他的头发还不是太长,就把两鬓去薄。手推子偶尔会夹头发,只要打开推子前部,将细碎的头发擦掉后重新组装,拧螺丝、膏油,便可再次使用。因为动的地方少,同学比较满意,我的信心也有了。

第二个“试验者”是我弟弟,他很信任我。他的头发不能“小打小闹”了,需要全部打理。我突然发现这一推子下去,就会出现一个坑,若想把坑“填平”,得将四周理去。结果这坑是越来越多,头发越理越短,连手推子也不听话了,不断夹头发……弟弟起初还说没事,后来夹得狠了,也开始嗷嗷叫,弄得我方寸大乱。弟弟照了照镜子,发现头上坑坑洼洼的,惨不忍睹,发誓再也不让我碰他的头了。

1976年3月,我到平谷山东庄公社插队,村子里不仅有我们这些新知青,还有两批老知青,其中一批是早两年去的,因为偷了老乡几只鸭子,被大队扣下,不许返城工作。这几位看回城无望,一会儿骂骂咧咧,一会儿郁郁寡欢。他们留着长发,行为举止不同于常人,那眼神里带着凶狠,似乎随时都有“擦枪走火”的可能。

新知青的头发长了,我主动给大家理发。看到我会理发,那几位老知青也来找我帮忙。他们都是长发,我按原样去短即可,这比其他发型容易得多;我又习惯留长些,那样显得有艺术气息,这几位老知青都很认同。久而久之,我和他们的关系变得融洽许多。艺不压身,看来为人理发也有意想不到的作用。

考学回城后,我在学校、在单位也给同学、同事理过发,再后来,我就“退隐江湖”了。

地安门向北,路西,还有一家高台阶的理发店。我已经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光顾此店的,也许是插队期间吧。

店里约有七八位理发师,男女都有,可我只希望那位女理发师为我理发,因为她的手法娴熟,力度适中,让我有种描述不清的享受。当然,那时不兴指定理发师,所有人都傻傻地坐着等叫号。十几位顾客、七八位理发师,赶上这位女理发师为我理发的几率实在是太小了,但对我而言,她为我理发,又是大概率的事。到底是谁在把控着时间?

这位女理发师看起来有三十多岁,体态丰盈,眼睛漂亮,理发时手脚麻利,温柔体贴。她理的“一边倒”,注意将两边的鬓角撮起来,有个圆弧。每次理完发我都照照镜子,原本狼藉的头发焕然一新,两鬓有头发护着,前面头发的长度恰好到眉毛上边,向右梳理,自然妥帖。赘发去掉了,人随之变得爽利起来。

插队那会儿,我一年回不了几次城,但每每去这家理发店,我就盼着那位女理发师为我理发。其实我不知道她姓什么,甚至连话也没说过几句,除了告诉她“一边倒”“留大一点”,基本没话。是不是我的期盼让她感受到了?总之,当我排到第一位时,经常看见她从容地站在我面前,让我跟她走,那是我如愿以偿,感觉最愉快的时候……

上大学后,我将这段经历写成一篇短篇小说,穿插意识流,好像是没写完。

青葱岁月与朦胧情感,伴着咔嚓咔嚓的声音,如同风吹过书页,就这样一页一页地翻过去了。

1982年初我上大四,北京师范学院安排我到北京四中实习,实习老师龚稚玉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语文老师。她从上海来,四十岁左右,作风严谨,话不多,言简意赅。我带的是初二年级的一个班,班里有一群精灵般可爱的孩子。

准备公开课时,龚老师让我讲老舍的《在烈日和暴雨下》,这是一篇看上去比较土的文章。我细读后挑出三个知识点,其中一个就是“幌子”,我想学生们未必知道什么是“幌子”,学校带队老师也表示认同。

什么是“幌子”?古代最常见的就是酒幌、酒旗。“水村山郭酒旗风”,那酒旗就是幌子;“路人遥指杏花村”,杏花村也可以理解为酒幌。可是现如今,城里没有“幌子”了,能见到的唯有理发店的三色旋转灯柱,它具有“幌子”的作用。用理发店的三色旋转灯柱来解释“幌子”,成为那节公开课的一个小亮点。

前不久,我与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臧永青闲聊,问起这几年人民文学出版社获“中国好书”奖的图书有哪些?他说葛亮写的《瓦猫》不错,不仅获得了“中国好书”奖,还获得了“亚洲周刊十大小说”奖。葛亮写手艺人的小说已成系列,其中有一本《飞发》,讲的是上海理发师到香港开美发馆的故事,书中对理发店三色旋转灯柱的起源作了一番阐释:早在中世纪,欧洲流行放血疗法,先在教会内部推广,因为太过敏感,便将这个任务交给理发师。有人为此设计了招牌,也就是“幌子”。世事变迁,三色旋转灯柱逐渐成为理发店独有的招牌……当然,葛亮在书中讲得更透彻、更专业。

不由得想起四十年前我讲的公开课,当年的我还有些自得,如今方知浅薄。

在城市里,理发店的三色旋转灯柱最醒目,辨识度也最高,这些年到外地出差,只要头发长,我都尽量在当地理发,顺便和理发师聊聊天。那些理发师来自天南海北,问问租房的价格,说说平日的生活,学学当地的风土,也是一件快事、美事。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燕山石化区工作。因为那是一个重污染地区,所以工作有补助——每月十五元“进山费”,再加上工资、劳保补贴、奖金,一个月的工资要一百元出头了。

有钱了,买买买——先买军大衣,那是所有北京男孩的梦想,“理由”是冬天坐通勤车太冷。冷也是实话。后来我又买了栽绒帽子,也是这个理由,但心虚,毕竟栽绒帽子有点小奢。岳母在北京的小工厂工作,最接地气,她看见我戴着栽绒帽子,说这年头谁还戴栽绒帽子啊!原来剪绒帽子已经流行开来,虽然好看,价格要贵几倍,还是算啦。

接下来,就要去四联美发理发,到大北照相馆照相,吃遍“八大楼”。

在北京理发,最高的殿堂是四联美发。过去没有钱,现在有钱了,但四联美发的顾客多、等候时间长,加之自己的工作越来越忙——“时间就是效率”,等不起。彼时,发廊如雨后春笋,随处可见,四联美发渐渐被我遗忘。

一晃就是四十年,我都从岗位上退下来了,居然没去过四联美发。

去年5月到王府井办事,一回头,蓦然看见四联美发。头发正长,于是进店看看,还用不用排队了?一楼是女宾部,二楼是男宾部,上二楼环顾一周,人不多,地方也不大,店内的设施可以用破败来形容,抽屉都耷拉着,装修像是二十年前的样子,硬件设施与不少民营理发店相比,差了不少……巧了,下个月这里就要装修。我向服务员咨询理发的价格,本以为会贵得离谱,她说七十元到一百四十元不等,高级技师是九十五元,我一口应下。

为我理发的是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女高级技师,姓陈。

我比较怀旧,仍喜欢几十年前的“一边倒”。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流行的男士发型中,有分头、背头、寸头、学生头、“一边倒”等,分头帅气张扬,背头豪放有型,寸头简洁前卫,“一边倒”自然大方、含蓄低调,这也是我喜欢它,并且从一而终的原因。这些年,无论怎样和理发师沟通,理出来的都是“四不像”,“一边倒”已经成为古董,濒临失传了。好像陈师傅最拿手的就是“一边倒”,只见她运剪如风,似庖丁解牛,张弛有度。快的时候如大刀阔斧,消冗分毫不差,用电推子处理细节时,速度慢下来,精准妥帖,长短恰到好处,正合我的心意。看来她见多识广,阅人无数,知道顾客需要什么。理完洗好,她在我的头发上抹了些发蜡,吹风定型,整个过程如同艺术享受。时空穿越,在镜子里,我看见这个“一边倒”如同当年的标准发型,一点儿没走样,而且更精致、更完美了,真是惊喜!

陈师傅告诉我她有不少“粉丝”,每逢大事、喜事都要在她这里理发;国营理发店有技术要求,同样是“一边倒”,不经过严苛训练,呈现的效果大不一样。陈师傅于2000年前后入职,经过多年训练和实践,才达到现在的水平。

四联美发是中华老字号,开业于1956年,由上海“华新”“紫罗兰”“云裳”“湘铭”四家理发名店集体迁京组建而成,诞生过女发“四大名旦”,男发“四大门派”。“四联”的师傅们有一句名言:“宁可把客人等走了,也不能把客人做跑了。”

如今,追随一位有高超技艺的理发师不是难事,指定理发师理发也很正常。享受你所要的快乐生活,也许会结交一位挚友,也许会生发出许多有趣甚至浪漫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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