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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山水册页(节选)

2023-04-09抒情散文钱红莉
一 青阳记

车过铜陵长江大桥,就是江南地境了。一种特有的气韵扑面而来,具体也说不清什么,总之与北方比,多了一份鲜润灵动。满眼的绿,似乎雀跃着的,身心俱悦。对于我,一次次回到……

一 青阳记

车过铜陵长江大桥,就是江南地境了。一种特有的气韵扑面而来,具体也说不清什么,总之与北方比,多了一份鲜润灵动。满眼的绿,似乎雀跃着的,身心俱悦。对于我,一次次回到皖南,犹如马放南山、云归天外,浑身骨骼都是那么舒活。湿润簇新的空气,跟童年自无别样。

仲夏的熏风下,稻秧在水田里动词一样噗噗噗地高了密了翠了,天际线也是流动着的绿。田畈里,老人挥一把竹扫帚,将水田扫得平滑白亮,是来做晚稻秧的秧床吧。老人戴着草帽低头做这些农活,匠心独运,安静而专注,天地都为他浑浑然的。

这就是诗词歌赋里的江南啊,清幽,宁寂,白鹭翩然。

黄昏,抵达小城青阳。在中国,凡名字里带“阳”字“州”字的,大多是古城,内蕴深厚,自是不必提。

春为“青阳”,有朗朗之气,也可解为“青山之阳”。

饭罢,众人参观博物馆,兼听青阳腔。我因体力不支,早早回酒店歇息。哪知当晚剧目竟是《周郎顾》,后悔不迭。

人生里究竟有多少次错失?

不提了。

(一)

夜宿陵阳,一梦初醒,方凌晨三点,天黑如墨,山风盈窗。忽闻布谷声……由远及近,复向远而去,俄顷,迂回复来,如溪声不绝,叫人暂时忘却失眠痛苦,直与天地同在。五点即起,山风吹在身上,有一点点凉意,去街头小店,一碗白粥,两块卤豆干。小店腌萝卜丁尤其可口,酸脆无渣,赛似白梨。人的味蕾相当奇特,童年吃的什么,一辈子忘不了,仿佛被深深地困住了,一生都活在童年的密林,永远走不出。一边喝粥,一边听布谷啼鸣,悠悠远远——但闻叫声,始终不见身影。从未亲见过布谷长相,它是一种先知,更是一种神启,永远飞在高处,不居人间。燕子在屋檐下翻飞盘旋,朝霞把天边染得一道道橘红,像极乡下人办喜事满壁挂的帐幔。乳燕学飞的场景,尤为童年司空见惯,中途隔了三十余年,仿佛初见,心里莫名激动,所为何来呢?一样也说不清。

众人尚在梦中,闲着也是闲着,往菜市去。菜市也小,头间有许多卖鱼人。鲳子一尺来长,鳞白眼乌;安安丁遍身锈黄,芒刺乍立;一群野鳜鱼还活着,嘴巴一张一合,通身黑白斑纹,斤把重,散发淡淡腥气,不比养殖鱼味道那样刺鼻。蹲在鱼摊前,与老人闲话,忽然想起外公了,他但凡搞点鱼虾,也拎去街市售卖——无数个淡淡鱼腥气的清晨,重新复活,亲切而又心悸。见我一个劲夸赞鲳鱼肥美,老人用刀将鱼背脊剖开,说:你买一斤盐来,我把你腌腌,回家就不会坏。思忖接下来的行程还要访寺,若带着荤腥,总有不洁感,谢绝了老人好意。买两斤带壳野茭白,到哪里都拎着,颇显寒酸,也不在乎——回家,细细剥开,手指般粗细,可当水果,脆而甜。

在陵阳,吃到荞麦粑粑。荞麦这种庄稼天生具备一种哲学性,它的一生都是二元对立的:红杆子,绿叶子;开白花,结黑籽;磨白粉,成黑粑,微苦。陵阳一品锅,也可口。一大锅上桌,陶钵的炉子里点着微火,分外古气。一点点吃,不要急,烫。入嘴前,吹一吹,依次粉丝、黄花菜、干豆角、肉圆子等。皖南嘛,臭鳜鱼自是少不了的。更绝味的,是杀猪汤,无非猪血、猪肝、猪心、猪舌、几块大骨熬制而成,不晓得为何那么可口,一碗接一碗,无有餍足。江南人心思细腻,将最平凡的食材都处理得这么好。我们皖南人的餐桌上,一律汤汤水水的,滋润,鲜活,并非大油重荤,就是这么些清淡的汤水,一日日滋养了人的心性,清明恬淡,又百折婉转。

端阳刚过,到处是栀子花的芬芳。山脚黝黑,散个步吧。一弯瘦月,在山尖,亮堂堂的,没有一颗星星,想起苏轼来——何夜无月,何处无柳柏啊。九华山的月亮还是不同的,神性与凡间性皆有。

屈原第二次的流放地,便是陵阳。陵阳在商代就是重地,春秋时即为吴越名邑。

黄昏,伫立古桥头,望一河夏水往远方去了,怎不想起悲苦哀切的屈原?他在《九章·哀郢》里写:

当陵阳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如?……心不怡之长久兮,忧与愁兮其相接。江与夏不可涉……

桥是石桥,独自承担千年风雨,兀自巍然不动。双手攀于石栏上,听村妇棒槌声声,也不知惆怅何来。

河边有一古树,郁郁累累,众人皆仰头,杂七杂八议论它的年岁。偶有风来,树把叶子摇摇,缄默不语。忽然有悟,人的寿命不长,或许话多之故,说话是非常伤元气的事情。如此,佛界才有“止语”一说,尤其进食不能讲话——恭敬地捧了碗,一口一口悄悄吞下。旨在培养人的内蕴——高僧大德,整天打坐于蒲团,树一样泰然自若,念珠被他的气韵沁得光滑。这大约是止语的力量。

(二)

最后一日,到九华后山的翠峰。

群山绵延,盘旋山路奇险丛生,心下惴惴。终于到了,过一座垭口,步行两百米。四面皆山,忽显一峡谷,翠峰寺便在这里。四周松竹苍翠,映衬得古寺更加荒疏枯寂。人众,一直心神不宁。殿里有诵经声,听不得,急忙退下。那样的空旷苍凉,生命里的伤心事,一一来到目前,差点湿了眼睛。这座古寺给人感觉异常复杂,说不好为了什么。门前,辟几块地,一畦药芹,香气袅然;四五棵番瓜,尚未开花。

去灶间探看,一块巨石似斧劈,立于灶间,半在屋内,半在屋外。师傅们张罗着午餐,桌上摆番瓜藤、绿豆芽、芡实杆各一,一人一小碗水豆腐汤。可是呢,这样一日日寡瘦恬淡地吃下来,师傅们个个白皙而圆满。唯独年轻的住持那么清瘦,黄复彩老师介绍:他也是我学生。黄老师一定很骄傲吧,一个个皆是佛学院出来的,桃李天下了。年轻的住持忍饿应酬众人,丝毫不见焦躁情绪,云淡风轻的,谈了近一小时。众人吃吃喝喝,兴尽而返。年轻的他站在照壁前恭送。平素一贯难招呼人的我,主动与他说声再见……

寺有千年历史。虚云曾居此三年,顿悟而去。寺前照壁有他临终遗笔一一“戒”。

走在长长石阶上,两旁皆茶园。往后,也不知可有机缘重来?一个人长居几日,最好在白雪皑皑的寒冬。

垭口便在前头,走过了,古寺转眼不见。如此,回头看了又看。

实则,古寺是拒人的。

隔老远,望着那大大的“戒”字,非常羞愧——吃一根黄瓜,又吃一个西红柿。听闻众人言,山西师傅带来的薄饼香脆,再吃一块。师傅不停端来刚出锅的花卷、馒头,忍住了。可还是掐了四分之一红枣馒头,丢在嘴里……后去休息室,同事指着果盘:吃水果。我一边说饱了,一边发现果盘里层有一只香梨,话音未落,手伸过去了。当看见同事歧视性的坏笑,应将梨子放回去的。可是,还是忍辱一边看罗汉渡海图,一边把梨子啃下去了。告辞,同事手里拿一颗橙,刚将皮剥开,我的手又伸过去了……

好恨自己,原本有一颗清修耐苦之心,却偏偏陷溺于口腹之欲,而身旁的一年蓬正默默绽放,白瓣黄蕊,朴素动人。

“戒”应是一个人给予自己的铁律,比如王祥夫老师规定自己每月必须完成一篇小说,未成,根本不出门;冯杰老师每天可能必须画画吧。

“戒”也是放下,不必纠缠。我的小说迟迟动不了笔,无比尴尬而焦躁。冯老师是个通古之人,溪水潺潺间,他操着一口河南话娓娓道来:你们皖地灵山秀水,非常适合随笔小品。我们河南地处荒凉中原,天生就出小说家……想想也对啊,地理格局不正决定了人的格局吗?就这么,一下找着台阶下。

这几日,在山间,随时遇见溪流,老玉一般的溪水,叮叮淙淙,潺潺缓缓。无论黄昏日暮,无论晨曦未开,处处溪声。无论何种文学样式,我们不都在追求一种文本的极致吗?倘若一个人也能将随笔小品写得如同溪声那么纹理自然,不也挺好吗?何必患得患失,徒增无谓烦恼?唐宋八大家怎样来的?正是诗文并重啊——八人中,除了擅长诗歌以外,小品、文论同样不可或缺。曾巩在诗歌上的名气稍微小些,可是,他的小品文还被人评为“如泽波春涨”呢。

(三)

公元754年,青阳太守邀李白来青阳,携当地隐士共游九子山(后改九华山)。没查资料,猜测他可能是从宣州过来的。一日,车行田畈,忽见一个提示牌,离桃花潭60公里,惊一下,青阳距离泾县如此之近?李白于皖南盘桓多年,三来青阳,留诗八首。可是,当今的青阳被九华山的名气遮蔽了,许多人知道这座赫赫名山,却不知晓它便在青阳境内。

这几日,我们行过许多的古村落,看过许多的古祠堂。中国的祠堂大抵于西方的教堂相若,都是有所信的场所。在神龙谷,意外看见好几处土地庙,皆为粗石垒成,朴素简淡。其中一座小庙旁,站着一棵瘦树,名曰——君迁子,诗性盎然。这小小土地庙,仿佛永久的仪式感,深藏了中国人对于土地的敬畏心——源远流长的农耕文明始终活在中国乡间,到底诗心不死。童年的我们,以为自己念了几天书了,当听着父辈们言及土地公公,总是一脸的嫌弃。可是,风雨三十年往矣,至今方如梦初醒,人有所畏惧,才能不逾矩。不逾矩,不就是有所为有所不为吗?你看,转来绕去的,又回到了老庄哲学,回到了生命本源。那么,人并非单纯地白花花地老去,总是有所悟,有所厚重了。

(四)

这一趟青阳行,因体力不支,错过许多美景。气温骤升,呼吸颇为困难,惧怕中暑,最后半日放弃上山,错过了一种美丽的树——金钱松。它结出的果实酷似铜钱,故名之。同事拍下,串串青绿,惹人怜爱。

众人上山而去,我独对一窗幽竹发呆,并思考,为何林间鸟鸣给人清幽之感,而城里的鸟叫总是惹人烦躁,直如滚开的水浇了一遍又一遍,无处可逃。终于明白,同是鸟鸣,城里因树少楼多,缺了回荡之声,所以予人燥气,而山间多树,鸟鸣被林下之风过滤一遍,就给了人心怡之感,怎么也听不够,所谓鸟鸣山更幽。午间,隔窗看修竹幽篁,窗是木窗,一格格分布,有古气寂气,恰好被竹子的清气熏一熏,分外灵动了,暑气顿消。

凌晨五点,被百鸟唤醒,起来访山。空气里飘荡着蕨类植物散发的甜腥气,醒神而愉悦。山道旁,桐树结果子了,小青果一把把,齐聚枝头,青涩而光滑;桃树上结的桃子,果肉腐烂,有的甚或蒸发至无形,唯剩桃核,灰苍苍的……忽闻溪声,到处找寻,一直不见,终于,隐藏于茂密的草丛中——晨曦未开,溪声跟日间比,自是两样,清脆醒耳,仿佛一卷尚未打开的贝叶经,叫你闻得见香气,却迟迟不见真容,有一种神秘在,更令人迫不及待了,可是又未到打开之时,怎么办呢?急也无用,索性把一颗心放下来,慢慢等。坐在一块圆石上,听溪声,宛如等待一卷经书的到来,最好是《六祖坛经》,清白,易懂。

山中石凉,不宜久坐。又往别处去,忽见七座神塔。此时,林间有一种鸟鸣,非常凄厉,不晓得为何,颇为惴惴然,转而一想,我人端品正,生平不做亏心事,从不害人,怕什么呢?自我暗示一番,心上自是坦然,便也不怕了。站在塔前,拜了拜——人心有所敬畏,总是好的。继续往山上去,远远见一茅棚,长长的砖石路尽头,方看清墙上一块铁牌子。该茅棚有来历,始建于民国初期。可惜门上一把锁,师傅远行去了吧,门上插了一把青艾,许是走得不多久。屋旁许多菜地,两畦花生苗,一畦甘蓝,剩下的是辣椒、茄子,各样都长得好。一棵枣树下,伫立久之。彼时,霞光万丈,我似乎被镀了一个奇异的金身。四周密林里,板栗树正吐出长长的花絮,毛刺刺的小果子落了一地。

访师傅未遇,惆怅而退。

(五)

往山下去,遇着几只鸡,一律赤金的喙与足。过小道时,看见一位老人,上前问候,一见如故。她拎了一桶豆角自菜地来。迅速切换至枞阳土话里,跟去她家做客。正房的披厦间,两只猫妈妈生了八只小猫,见生人来,忽地把自己藏了起来。

老人独居,七十多岁了,儿女均在城里。她有福气,一辈子居在莲花峰下——还有什么地方比此地更适宜居住的吗?特别懂得老人的坚持。一村七八户人家,陆续迁走了,只留她一人。老人收下的荞麦黑乎乎地堆在竹斗里,伸手抓一把,滑溜溜地,雨水一般自指缝间漏尽;新蒜一把把挂在屋檐,白得耀眼;她的内心一定是非常丰富的,一日日地,过得从容。我坐在矮凳上晒背,她摘豆角,絮话漫漫,俨然母女。抬头即见青山,晨风纷纷拂拂,堂屋桌上水杯里两朵栀子花,香气纷纷扰扰,世间的日子就是这样的清虚美好。

原来,一个人,是可以活成一片森林一座高山的。

早餐用罢,众人又往前山去了。因心中有牵挂,不得不提前回庐。疾驰的车里,回头把莲花峰看了又看。这样的山,犹如心间一个个纯洁的念头,一直在着。

【作者简介:钱红莉,安徽枞阳人,有作品若干,现居合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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