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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2021年第6期|江子:种树的女人

2023-03-30抒情散文江子


老实说,她们不过是一群普通人。

我说的是海南昌江一群种树的女人。她们中领头的名叫陶凤交,其他人还有文敬春、钟应尾、文英娥……

一看就知道都是普通人的名字。……

老实说,她们不过是一群普通人。

我说的是海南昌江一群种树的女人。她们中领头的名叫陶凤交,其他人还有文敬春、钟应尾、文英娥……

一看就知道都是普通人的名字。

如果没有1992年发生在陶凤交家门口的那场事故,这一群普通女人的人生,或许就不会改写。

1992年,陶凤交才三十三岁,她的丈夫六年前去世了。虽然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幼年的儿子生活,日子并不算太难。她接手了丈夫的生意,每个月的利润有千元之多。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普通公职人员的月工资才一两百元。

毫无疑问,这样继续下去,陶凤交的日子肯定不会差到哪里去。凭后来陶凤交显现出来的狠劲儿,她干啥都会是个好手。

可是1992年,陶凤交所在的海港出事了。一场台风,将泊在港外的渔船掀翻,陶凤交所属的昌化镇昌化居委会,二十多名女人一夜间成了寡妇。

——是台风与沙子合谋作的案。昌化至南罗总长四十三公里,总面积为五万多亩的海岸线一带的区域百分之六十为沙化土地,日积月累,原本可以停泊一百吨船舶的昌化港被风沙淤塞,连二十吨的渔船都入不了港湾。

昌化的天塌了。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办?如果对门口的沙化土地听之任之,昌化港被淤塞的程度将会加大,那二十多户人家出事儿也许仅仅是个开始。台风还会继续刮来,谁会是下一个倒霉者?谁,又会是下下一个?

昌化的女人们二话没说,走向了沙漠。她们是女人,却担起捍卫家园的担子。她们是母亲,为子孙们冲锋陷阵,没有退路。

那些新寡的妇人们是当仁不让的主力军,因为她们报仇心切。沙漠是夺取她们丈夫性命的凶手,她们要向沙漠讨还公道。

陶凤交是走在前面的一个。按理,她手上有着生意呢。可是,家园是比钱财更为重要的财产。生意生意,有生才有意。人没了,家毁了,活路断了,再多的生意又有何用?

陶凤交六年前就失去丈夫。她是有本事的人,每月能挣一千多块钱。陶凤交当仁不让地成了这群人的主心骨。

她们挑着担儿走上了沙漠,用铁锹挖开了沙土,在一个个树窝里种下了一棵棵小树苗,然后浇水、填沙子。这是全世界屡试不爽的种树方法。昌化的沙漠又不是火星,她们认为,只要照着这个方法去种树,过不了多久愿望就会变成现实。

可是第二天,她们就发现,刚种下的一千多棵小树被吹起的沙子淹没。死亡率差不多百分之百。

怎么办?德国环保专家早就受邀来考察过这块沙漠。他们得出结论,说这块沙漠根本治不了。他们的理由是,昌化渔港周边,日照强气温高,连续八个月的旱季,蒸发量是降水量的两倍,流动的沙地上人都站不住,怎么种树?

望着这些死去的生命,陶凤交们哭得稀里哗啦。哭完之后,依然挑起担子走向了沙漠深处。

她们有什么办法呢?这是她们的家园,不把这片沙漠治好,子孙后代就没有生存之地。

在县林业局的专业指导下,她们开始摸索种树的道道。要让树活下来,必须先固沙。她们先在沙地种上大片的野菠萝。第二年,在野菠萝之间的沙地上,再种上沿海防风固沙效果最好的常绿乔木木麻黄。

为了省下购买木麻黄幼苗的钱,她们从木麻黄树上采下种子培育成幼苗。为了防止幼苗直接栽入沙地因干旱而死,她们从外面拉回红土做成一个个营养袋,把小树苗栽种其中,再把带着营养袋的小树苗种到沙地上。营养袋里的营养和水分,可以让小树苗在干旱贫瘠的沙地里活过最初的十多天。

如此一来,种树就成了一个复杂而精密的系统工程,成了贯穿年头到年尾必须全力以赴的主业。她们要在每年的一二月开始育苗,四五月时将幼苗分床到用红土做成的营养袋里,七月到九月这三个月,再把装在营养袋里的幼苗一棵棵种进沙地里。

种一棵树需要时间近九个月,这几乎等于女人从怀孕到分娩的时间。

采种,育苗,做营养袋,把树苗移栽到营养袋,在沙地上种树……这一整套程序,多像母亲哺育、照料自己的孩子!

一棵树苗长出了绿芽,长出了新叶。两棵树苗抽出了枝条,相互间牵起了小手。一丛小树林踮起了脚尖,相互比着身高……她们种的树成活了。1997年,她们种下的一千亩木麻黄在棋子湾的海岸边长大成林。

这一千亩木麻黄成活的事实鼓舞着她们。接下来,她们停下了所有的生计。她们的工作只有一件:种树。

至今已二十九年,陶凤交们种活了五百八十八万株树,共计三万三千八百亩海防林。曾经坟场一般沉寂的一望无际的沙地上,几百万棵二三十米高、五十公分粗的木麻黄像旗帜一样高高飘扬。

这么大面积的海防林,终于囚住了流沙。流沙这个仇敌,被陶凤交们狠狠地按在了地上,从此永无翻身之日。——昌化海港恢复了通航,这么多年来,再大的台风,也没有让海港出过事。

昔日沙漠占据的昌化海岸线,因为这一片防护林,成了风景优美的旅游度假区。死之坟场成了生之美地。

二十九年来,为了种树,陶凤交们吃过的苦难以想象。

她们是女人,却善于爬树,因为她们需要的用来培育的种子在二三十米高的木麻黄树上。她们要去很远的地方拉回红土制作营养袋,要照看好种子的生长情况,要把苗移栽到营养袋中……

每年七月到九月,是她们最为忙碌的时候。

她们必须在早上四五点钟开始起床,戴上斗笠,蒙着面纱,挑着四十棵每棵三斤多重营养袋的树苗共一百三十斤左右的担子,再带上十多斤的淡水和白天的口粮走向沙地。从育苗地到种植地要五六里路,她们一天要走九至十个来回。也就是说,她们一天要挑着一百三十斤重的担子走五十多公里的路。她们每个人的肩膀,都因此结了又黑又粗的老茧。

在沙地上行走,要保护脚就必须穿鞋子。可是穿鞋在沙地上行走就使不上劲。她们常常脱下胶鞋,打着赤脚。那是炎炎夏日,太阳毒辣,沙地滚烫,她们的脚底经常被烫起一个个水泡,每走一步都像针扎一样疼。

她们的仇敌是沙子。她们要制服这个敌人。可是敌人哪有那么容易束手就擒的?趁着她们不停地在沙地上行走,沙子就会与她们的汗水混在一起,进入衣服内,攻击皮肤。要不了多久,她们的身体就会因沙子的摩擦破皮,继而引起红肿、发炎……为了对付沙子,她们经常在无人的地方集体赤身裸体,直到快回到近人烟处才再把衣服穿上。

不是她们不晓得害臊,而是面对这个狡猾的敌人,她们必须豁得出去。

带去的水不够喝,天上的太阳毒辣异常,怎么办?她们就从沙地上挖一个个洞找水喝。水不卫生,可是她们没得选。

刮风下雨,还有了隐藏在沙地里的沙蛇,对她们都是严峻的考验。

——这是近乎惩罚的劳作。她们的身体因为长年累月的种树都有不同程度的受损,有的人脊柱弯了,有的人腿坏了,有的人患上了静脉曲张,有的人膝盖坏了。她们的体态,比起那些不种树的人来,就显得有些变形。她们的脸,要比其他不种树的女人黑得多。同样年龄的女人,种树的比不种树的,就要苍老得多,苦得多。

陶凤交的两只小指不能伸直,这当然是永无休止的沉重的劳作惹的祸。她的腿上有一条深深的疤痕。那是一次台风时,为了防止台风掀起的海浪破坏刚种下的树苗,她们在水中装了七个小时的沙袋,有一根树枝插进了陶凤交的腿中,流血的伤口缝了十五针。

那一定不是陶凤交们栽下的树的枝条。不然,它不会不认识陶凤交,不会对陶凤交发起如此猛烈的攻击。

老实说,听了她们的故事,我的第一印象是,她们太苦了。

陶凤交们出名了。陶凤交获得了全国“三八红旗手”荣誉称号和全国“三八绿色奖章”。2018年2月9日,中央电视台以《陶凤交和她的“绿色娘子军”》为题,对陶凤交们的事迹进行了报道。网上搜索,有很多重要媒体都报道了她们的事迹。

按理,陶凤交们应该高兴,应该志得意满春风荡漾,应该喜笑颜开,眉飞色舞。

成名是一件多么好的事儿呀。我们知道,在世俗的世界里,名气是可以兑换很多东西的。

可是在昌江“植树娘子军纪念馆”陈列的照片里,在网上关于陶凤交的视频资料中,我们很难看到陶凤交及她的同伴们高兴的时候。相反,她们大多数时候是忧郁的,心事重重的——那是普通的人们对生活不如意才有的表情。

陶凤交除了犹豫与忧心忡忡,还似乎有点木讷。在2018年举办的“感动海南”颁奖典礼上,她作为“致敬群体”奖获奖群体的一员站在舞台上,老式的发型,老式的衣着,过于瘦削的身体,因过度劳动显得不平衡的站姿,手足无措的样子,与整个光芒四射的舞台格格不入。

她曾经是生意人,可现在的她一点也没有生意人该有的活泛。

她要指挥最多时有近百人的植树娘子军,安排每一天的工作。如此的木讷,她怎么调动得了这些人?

陶凤交不仅没有因为成名而志得意满、春风荡漾,相反,她总是满腹怨气——那怨气,当然跟种树有关。

因为种树,她没有时间照料家庭。她的两个孩子因此早早辍学回家,最后走上了和她一起种树的道路。

因为种树,她的人生变得单调而贫乏。她不会穿衣打扮,也不会交际娱乐。她一直单着,这么多年都没时间再找一个人。她家的生活条件也不好,常常捉襟见肘。电视镜头里,她的家简陋至极,几乎没有任何装饰。

种树这件事让她经常遭到乡亲的误解。防护林种下后,县里规定不允许到苗地放牛,有养牛户二话没说就操起板凳跑到陶凤交家里,骂了陶凤交整整三天,说尽了全世界最恶毒的话。村里有养鲍鱼的因为砍树造窝棚被抓,他的家人认为是陶凤交举报,又不分青红皂白地跑到陶凤交家里骂。更过分的是,有人因为利益受到损害,把粪水泼到了陶凤交的家里。

每当这个时候,陶凤交是隐忍的。可是,陶凤交也有忍不住的时候。优质的海滩和成片的树林,让棋子湾变成了旅游风景区。为了吸引游客观光,有人打起了树的主意,因为只有砍树才能开辟出一块地来建度假区。

陶凤交知道消息后几乎疯了。她二话没说操起家伙冲向砍树的人。她叫道:谁上来谁死!我把你们打死了,然后我也死!

按理,这树是公家的,犯不着她来操心。可是她忍不住。

这树已经不是树了,而是她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唯有在保护孩子时,一个母亲才会豁出命来。

陶凤交带着姐妹们战胜了沙子,让沙漠变成了绿洲,让淤塞的海港恢复了通航,可是那些沙子并没有消失。它们挤进了她们的命运里,让她们的生活呈现出程度不一的淤塞,让她们的日子硌得慌。

陶凤交并不愿意面对她们创造出来的这块绿洲。有时有记者采访她,请她带去看那片树林,她往往拒绝。她不愿意回忆起当年的非人的苦。同时,在她眼里,它们或许都是不孝顺的孩子。

我在媒体上看到了一篇的报道:2018年,陶凤交团队荣获“感动海南”2017年度特别致敬群体。去海口领奖的前一天,陶凤交一个人默默地来到当初种树的地方,坐了很久。

她想了什么呢?

是在昌江“植树娘子军纪念馆”,我听到了陶凤交们的故事。

无须讳言,相比张桂梅、杨善洲,陶凤交不算太有名。最少,我这个江西人的周围,没有几个人知道她。我在去昌江之前,也不知道她。

同样是基层女性,可人们通过网络都知道了张桂梅,那个疾病缠身却创办了全国第一所全免费的女子高级中学、十年来让一千六百四十五名贫困女孩从这里走进大学的女校长。她的名言“我生来就是高山而非溪流,我欲于群峰之巅俯视平庸的沟壑。我生来就是人杰而非草芥,我站在伟人之肩藐视卑微的懦夫”,与她的传奇人生一起,让很多人为之击节赞叹。

同样是种树,可人们通过电影、媒体也知道杨善洲,这个当过地委书记的老人,退休后回到他的家乡云南大亮山,带领乡亲用二十年时间种植林木五点六万亩。

人们乐意传播张桂梅和杨善洲的故事,却忽略了海南昌江陶凤交带领的绿色娘子军种树的故事。

我想,那肯定有这个故事发生在海南的原因。

人们会想:什么?不会吧?在海南种树?海南,那不是植物像动物一样疯长、到处都是热带雨林的地方么?

作为江西人,生活在一个植被覆盖率很高的省份、每天习惯看到绿色葱茏的人,到了海南,就会因为满目都是高大、密集、无所不在的植物而喘不过气来。这样的地方,怎么可能还有沙漠,怎么还需要有人辛苦种树?而且,还是那么多人种那么多年?

更深层的原因,我以为,比起张桂梅和杨善洲,陶凤交们不过是普通人。比起张桂梅和杨善洲的故事,作为普通人的陶凤交们的故事,并不具备更大的解读空间,并没有让大众们普遍围观的价值。

张桂梅容易让人联想起传统的“士”,她继承的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人的道统。她的“我生来就是高山而非溪流,我欲于群峰之巅俯视平庸的沟壑。我生来就是人杰而非草芥,我站在伟人之肩藐视卑微的懦夫”的表达,正是“士”的精神的表达。她为人所知,其实是“士”之“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精神的回响。

杨善洲的植树故事,是领导干部践行人民公仆宗旨的完美体现。杨善洲退休前,是云南省保山地委书记。一个地位这么高的人,退休后不好好安享晚年,反而不辞劳苦为民造福。这样境界的人,适合做全体公仆的镜子。传播他的故事,有利于强调人民公仆宗旨意识,有利于对万千公仆进行提醒和告诫。

可是陶凤交们不过是一群普通的女人。是无数沉默的大多数的一小部分。

就像我的许多乡亲,朴素、隐忍、自尊、习惯劳作,舍得下力气,却又有许多小缺点,比如拘谨、小心眼、好面子,爱贪小便宜,喜欢埋怨,万事不满意。在这世上,他们活得努力而又漏洞百出,活得坦荡真诚而又笨拙、矛盾、小心翼翼。他们构成了广阔的坚实的“民间”。

可是她们的故事比起张桂梅和杨善洲们更加让我动容。——在我看来,她们作为普通人的两难,普通人的坚守,普通人的牺牲,普通人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更有着广阔的意义。

我在“植树娘子军纪念馆”徜徉。我心疼于陶凤交们二十多年肩挑手提超乎常人的辛苦。我不放过纪念馆里的每一段文字,每一幅图片。我看着图片上的这群女人:她们戴着斗笠和袖套,蒙着面纱,穿着胶鞋,挑着一看就十分沉重的担子,满脸都是坚忍与承受。她们的背后是茫茫的荒凉的沙漠。我感觉到一种巨大的力在压迫着我。我无端地想起了鲁迅先生的言辞:

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

……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

这样的言辞,带有明显的启蒙气质革命意味,似乎并不适合她们。可是,没有什么言辞,比这两句话更适合她们的了。

她们,以及更多的普通人,不就是鲁迅先生所说的隐忍的地火,不就是沉默中爆发的熔岩吗?而这昌化海湾漫山遍野的绿,就是她们爆发出来的巨大能量的见证。

江子,作家,现居南昌。主要著作有《去林芝看桃花》《青花帝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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