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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海外文摘》2021年第12期|王芳:《玉堂春》,洪洞到太原的遥远路途

2023-03-30抒情散文王芳
洪洞。

监狱。

苏三离了洪洞县,每当唱起这句词,竟然是全国人民都知道的,可离了洪洞县,苏三将踏上什么样的路途,却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的。

1

身披锁链,肩扛枷锁,我被囚禁了……

洪洞。

监狱。

苏三离了洪洞县,每当唱起这句词,竟然是全国人民都知道的,可离了洪洞县,苏三将踏上什么样的路途,却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的。

1

身披锁链,肩扛枷锁,我被囚禁了的身子沉重的很。抬腿迈出了监狱的门,猛然觉得一束光直直地打过来,刺眼,我想抬手遮一遮,可是铁链和枷锁困住了我,只好闭上眼。

被囚禁了一年,在暗无天日的囚牢中度过,眼早已在黑暗中适应了黑暗,这一刻的光亮竟如此让人惶恐,可我知道,这不是重见天日,这只是人生中必须背负的沉重之间的短暂舒缓。

我不知前路如何,在这样的世界里,身,并不由己。他们说,我的案子要到太原去复审。长长地叹一口气,草芥的命运又哪容自己说不,复审便复审吧,大不了返回这里关押,大不了秋后问斩。

闭着眼,感觉清晰起来,身边人声嘈杂,都是来看热闹的吧,面对悲情和伤害,世人大多是冷漠的。有什么可看的啊?这一刻的我,蓬头垢面,十五公斤重的枷锁压得我背驼腰弯,嘴角不由逸出一丝笑,人群的大多数,焉知我的命运不是下一刻的你?草菅人命并不是传说。

眼睛渐渐向光亮妥协,睁开一条缝儿,知道身边的人是崇公道,这个老头儿到监牢里来的时候说过,他是负责起解的,押送我从洪洞到太原去。老头儿的旁边是女牢头,此刻满眼怜惜地看着我,这一年,她照顾我许多,女牢里人不多,这年头良家妇女都被藏在家里,能有几个会犯罪呀。只有一间房,也许是觉得我与其他女犯人不同,总是有意识地让我靠墙休息,不让她们冲撞到我,允许我尽量保持几分干净,允许我存了几分尊严,不让她们生了欺负我的心。对这位女牢头长长一揖,此一去,也许是永别,对善良的人总该报之以善意。

眼睛总算能全部睁开了,阳光不再让我反感。这是夏日,夏日的阳光依然盛炽,如同当年在京城与三郎相遇时的盛景,可阳光再盛,照不亮黑暗,消不除罪恶。

罪恶,是罪恶,罪恶的尽头是监狱,可监狱里堆放的,却不全是罪恶,也有无辜、善良和光明,我不就是个例子吗?无关盛世与乱世。

扭头再看一眼,那逼窄的监狱大门与高官们的深院高门相比,它还是太小了,小到只能容两个人错身,可却关得住是非与恶念。

门里就是长长的低矮的两排牢房,一间间的,只能看得见砖墙,不许见阳光,这是对罪恶的惩罚,只有进了这里,才能知道,阳光在某些时候竟然作为奖赏存在。

门里还有一口井,我曾在井边用小木桶提过水,井水照见我日益沧桑的花容月貌,洗一把尘灰,抹一下不再光滑的双鬓,喝几口甘甜润润已干燥的喉和心。

我看见了狴犴,它是龙的儿子,长着虎的样子,站在监牢上头,虎目圆睁,双唇呲开,露出獠牙,似乎想吞掉一切世上的不干净。进出那个门,要低头弯腰两次,它在处罚世人的不敬,可我从它身下走过,再从那里走出,都没有一丝害怕,我的心如此洁净,在污浊的世间,也没有沾染上尘垢,我为何要怕它呢?只有作贼的才心虚,只有犯了错,才会胆战心惊,只有杀了人,才会在夜夜惊醒。狴犴如此慈祥,它用慈祥送我离开,它肯定不希望我再回来。

死囚洞那么小,只能象狗一样被拖拽进出,冷眼观看,该死的死了,不该死的也死了,有多少人本不该死?有多少人该死的还没死?

刚才离开的时候,我曾在狱神庙狱神爷前下跪了吧,也许狱神庙太小了,才笼罩不住无罪的人,可我还是要恭敬的,敬天敬地敬神仙,毕竟,是他们给了世间基本的秩序,哪怕我此刻正经受了不白之冤。

拜别了,洪洞监狱。

此一去,关山路远,也许我会病倒在路上,也许我会沉冤得雪,也许我还得回到这里来,可我此刻得走。洪洞街上的百姓们兀自穿梭往来,我也曾在这里生活过,街上的柳条都垂下来了,梧桐树也开花了,酒肆里的酒旗还在飘扬,引车卖浆的、摆摊算卦的、磨剪子戗菜刀的、挂满小玩意的小货郎,好像都没有变,街巷和人世都如此温暖,为什么就成了我的噩梦呢?

此一去,暑热湿重,也许就见不到洪洞的风了,也可能回不去京城了,烟花院里的姐妹们也看不到了,再没有钗香鬓影、烛影摇红了,再没有三郎了。

三郎,对了,我的三郎在哪里呀?

崇老伯又在催了,可我还有一事。

我跪在尘埃,央告行人,哪位去往南京转?替我三郎把信传,就说苏三把命断……

我只想告诉三郎,我要死了,命断当今,可死前没有见到三郎啊,多么无可奈何。如果你们替我把信捎到,我来世做犬马也报答你们的恩情。

可是,去往南京的人都已走了,只好收拾好,失望着走吧。

前面就是关帝庙了,红墙黛瓦。关爷是神,赶路的经商的赶考的打仗的,都要来拜别,我是犯人,也要来,即使没有这个规矩,我也要来。我曾在京城的关王庙,赠银百两给我的三郎,我让他去赶考,他居了官,才能改变我们的命运,关王庙里,我把落魄的肮脏的三郎抱在怀里,我们曾经是如此的情深义重。三郎一掷万金,修阁楼造庭院,我们在烟花院里颠倒情志,交付彼此的身体和心。三郎是那么的玉树临风,又是那么地温存体贴,他是世上最好的情郎。可万金散尽,老鸨把三郎撵走了,他无处栖身,身无分文,只好蜷缩在关王庙里存身,怎忍啊,那样的男儿,剪一缕青丝送三郎:

青丝带身边,见发如见苏三

莫道关山隔,千里共婵娟

青丝带身边,苏三把郎盼

盼郎折丹桂,盼郎锦衣还……

三郎走了,他言说不高中决不见苏三,可那一别,竟然是永别吗?神还是一样的神,北京前门的关王庙,此刻眼前洪洞的关帝庙,不都是关羽大神吗?我来跪拜,我来泣诉,关爷若有知,见证了我们的青丝绝唱,也保佑三郎高中,保佑我们还能再相见吧?

前面就是大槐树了,可崇老伯竟然不让我到树荫下乘乘凉,戴着这沉重的枷锁,夏日炎炎,汗湿透衣衫,知道老伯嫉恨我,觉得我一个弱女子,怎能如此毒辣?用砒霜害死自己的丈夫!可老伯呀,你哪知内情呀。

我是在京城被洪洞贩马的沈燕林买回来的,沈已有妻啊,他的妻皮氏和赵姓男私通,想毒害死我们两个,没想到那碗面都被沈燕林一个人吃掉了,沈死了,皮氏又污我杀夫,可恨的县官,第一天还能秉公断案,第二天就被三千两纹银买通,一通拶刑逼得我屈打成招。

老伯呀,我的冤情赶得上窦娥。

老伯心肠真软,我早已麻木的叙述,他竟然落泪了呢。老伯把我拖进树荫里,一边抽泣一边卸掉了我的枷锁,我怕他担责任,这是王法呀,老伯不在乎了,去他娘的王法吧。

夜晚,天凉下来,我们又上路了,出了大槐树,就是汾河。

老伯说汾河已经不是很久以前的样子了,唐代的时候汾河很宽,可以万里行船,尽管现在水不大,也是河啊,蛙鸣一阵阵的,河里的芦苇摇出唰唰的声音来,不象白天那么热。老伯让我拜他做干爹,他无儿无女,我无父无母,我们在这个世上做相依为命的亲人,我怕我的官司不能翻案,秋天就要处决,那时候更伤老伯的心,可老伯不怕,多个女儿多个牵挂,我若死了,他去我的坟头烧纸。

我热泪滚滚,怎么能不哭啊。

悲哀和冤屈不能让我落泪,欢喜和温情却能。很后悔说了那句“洪洞县里没好人”,老爹就是大大的好人,我跪下,以“戴罪之身”给老爹叩头。

汾河见证,从此老爹多了女儿,苏三从此有了爹爹,若我大难不死,冤案得雪,我给老爹养老送终。

在汾河边走,有老爹照顾,倒也不觉得累,走了一个多月,终于快看到太原了。

迎面已经能看得见双塔,老爹又把枷锁给我带上,我们搀扶着朝府衙走去。

迎接我的命运又是什么呢?

2

中午吃什么?

有人推我,打断了我的沉思。

原来我还站在洪洞的明代监狱里,那么长那么悠远的怀想都建立在蒲剧《苏三起解》(武俊英饰苏三)的演绎上。

低矮的牢房不是戏剧里的舞美效果,而是真实地存在着,12 间普通牢房,青砖墙,分成两排,墙体的上半部刷成白色,每一间要关十几个人,无窗,黑乎乎的,窄小,虽然有炕,却难以躺下,只能坐着,所以古人叫坐牢或者坐监,房屋顶上架设一张柔软的天网,网上挂有铃铛,一动就会发出声音来,可谓是戒备森严,阻挡了逃走的企图。这里用砖墙和绳网做成天网恢恢的样子。

狴犴也在,狴犴是龙之四子,似虎,平生好讼,因此总是立在监狱里。穿过这个门洞,是死囚牢,牢门有两重,一道朝左开,一道朝右开,不熟悉的人是打不开的,门洞很低,也确实需要低头弯腰。

院中苏三牢房也在,是唯一的女监房,一张大炕占去了一大半的房间,苏三塑像立在房正中,冷暗的气息显而易见。

院中有苏三井和洗衣槽,石材,有雕花,他们说,只有这两件物事是旧物。

和狴犴相对的是狱神庙,小小的神龛,有3尊小神像,中间供奉狱神皋陶,两边是小鬼。

狱墙高6米,厚1.1米,最厚的南墙达1.7米,灌满了流沙,打洞逃跑也是不可能的。

院外新建了陈列室,陈列有明代刑罚,有苏三冤案始末。

这座监狱始建于明洪武二年,1964年考古学家王冶秋曾到洪洞考察,认定这是中国罕见的明代监狱,还为此题诗:虎头牢里羁红妆,一曲搅乱臭水浆。王三公子今何在?此处空留八丈墙。

整个监狱是八十年代按原样重新修整的,文革期间,监狱被拆掉了,1984年洪洞县政府又把老百姓拿去的青砖征集回来,尽量用旧物重新恢复。

即使复建,也是明代原样。

3

苏三经过的关帝庙离监狱不远,大约步行300米到帝庙街就能看到高高的春秋楼,这座春秋楼,明三暗四的木构建筑,重檐歇山顶,飞檐玲珑。

《洪洞县志》载:

关帝庙,元大德十年(1306年)里人苏汉臣重建,明嘉靖十年(1531年)增修正殿五间,清顺治二年(1645年)增建戏楼,清康熙四十九年(1710年)重修春秋楼及戏楼。

从旁边的小门进庙,春秋楼背后是一座倒座戏台,钟鼓楼如胁侍菩萨陪伴佛祖一样立于春秋楼两侧。

明代正殿,不大,绿色琉璃舒服地把太阳的强光变得温和,雕花阑额下的木柱木窗都很庄严。迈步进入,抬眼一看,有片刻的惊艳,赫然是元代梁架,黑黢黢的大梁及檩椽,带着岁月侵蚀的伤痕,就那么安静地搁在我们头上,拙朴的木斗拱象花一样承受着梁架重量。木雕的雀替很精致,梁上隐约有彩绘。关圣稳稳地坐在殿中,正捧读《春秋》。殿内存一通北魏造像碑,佛像俱已残破,但不减风华。

700年的岁月递嬗,这么一座小小的关帝庙坏了修,修了再坏,靠人们的信仰支撑到今天,让我们得以在零乱喧嚣的红尘中觅一方净地,收笼一处美。

后来建起的西厢房是苏三陈列室,苏三经历、苏三墓、沈家大院、苏三过审的县衙、苏三到太原后住在三立书院、以及苏三案卷都在墙上列示,让我惊讶的是这个案卷,它当真存在吗?

4

曾在临汾看过一出小梅花蒲剧团演出的《老鹳窝》,内容是海峡两岸人民盼相聚,那些从大槐树下走出的台湾人,是多么思念他们的老鹳窝啊,戏的细节都忘了,但主题歌却清晰地印在脑海里:

我家有棵大槐树,树上有个老鹳窝。

每当天晚日头落,老鹳它就飞回窝。

家的模样心头刻,雨能避来风能遮。

在家的时候苦也乐,想家的时候泪婆娑。

老鹳窝是家,家是老鹳窝。

老鹳窝是家,家是老鹳窝。

那一声声吼出来的“老鹳窝”,牵动肠,扯动肺,拽动神经,回肠、惊肺、心碎,泪,落!

那老鹳窝就长在洪洞的大槐树上,长了四百多年。

从大槐树下走出的何止是台湾人,几万万人从洪洞挥泪惊别家乡,走向陌生的地方,北京、天津、河北、陕西、河南、山东、江苏、安徽、甘肃、湖北、湖南……甚至他们出了国,马来西来、越南……太多太多了,世界各地的华人,有很多都是大槐树的子民,每年4月,他们都会回来洪洞祭祖寻根。

根,是四百年光阴斩不断的根脉,也许已经忘了自己是泽、潞、辽、沁、汾,还是太原,却都忘不了大槐树。

每一个回来的人,都曾被自己的祖先安顿,一定要回大槐树去看看,我们生根繁衍的地方是他乡,大槐树才是故乡。

因此,小小的洪洞就有了地标意义。

他们为什么走?

元朝末年,农民起义风起云涌,战争重创了农业和社会秩序,加上洪灾、旱灾、蝗灾等自然灾害(据记载:从元至顺元年到明洪武二年的40年里,黄河大决口7次,水灾旱灾山东有19次,河南17次,河北15次,两淮地区8次,蝗灾有十几次),导致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赤地千里,大中国的土地上一片荒芜。

而居于大山之西大河之东的山西,表里山河的地势呈现出了它的优越性,相对的社会稳定,人丁兴旺,《明太祖实录》记载,那时山西有403万人,远远超出了其他省份。

《明史·食货志》记载,户部郎中刘九皋上奏:今河北诸处自兵后田多荒芜,居民鲜少,山东、山西之民自入国朝,生齿日繁,宜令分丁徙宽闲之地,开种田亩。这位郎中一句话,朱元璋的目光从南京挪向西北,盯紧了平阳府。

于是,许许多多人必须走,去往他们不知名的地方。

到了永乐年间,靖难之役成全了朱棣的野心,朱允炆不知去向,而中原大地上又一次满目疮痍,有老爹的政策在前,朱棣毫不犹豫继续移民,不仅移平阳,还要泽、潞、辽、沁、汾及太原人到各地去。

从洪武元年到永乐十五年,三朝50载,“四口之家留一,六口之家留二,八口之家留三”,按这样的做法,从山西移民18次,遍布全国18个省市500多个县,涉及1230个姓氏。从这个意义上说,全国人都是山西人的后代,可能也不为过。

从黄河流域发展起来的农耕民族,一旦定居下来后,自给自足,只要不是大灾年,丰衣足食,久而久之,都恋家,谁愿意背井离乡呢?可是朝廷有令,不得不走。据说百姓们是被官员骗到大槐树下的,捆成一队,往外解押。就这样,人们一步三回头,满脸凄凉泪,离开了家。

人们的哭声惊动了树上的思乡鸟,哀鸣了四百多年。

前年,由山西省作家协会和湖北省作家协会主办的“长江黄河对话”,就在大槐树下进行,几位学者碰撞出了关于根的源流和文学意象,而随后的情景剧中,“老幼相扶,夫唤妇,父呼子,幼儿哭”的哭声,牵动了湖北来的作家们的热肠,他们的眼泪如同滚烫的雨,浇落在大槐树下,树上的鹳鸟们记下了这个场景。

大移民稳定了明朝局势,改变了人口分布,加速了地缘流通和民族融合,文化也随之进行了大融合,比如说,山东戏里就有泽州调。

人类的灾难,却是山西的大贡献。

大槐树下,不仅移民,传说中也是苏三卸枷的地方,苏三从这里轻装行路,步入汾河。

如今来到大槐树下,有根雕大门迎接你,有根字影壁召唤你,有“古大槐树处”的碑亭等着你,有三代大槐树敞开怀抱接纳你,虬劲苍古的大槐树,是活了四百多年的移民见证,是洪洞的财富,也是山西表里山河的物质论证。

5

苏三起解至太原,走的是官道。官道几乎与汾河并行。

古老的汾河,曾经是“泛舟之役”的承载者,秦穆公派来的粮船首尾相连,白帆高扬,挤满了汾河。也曾是汉武帝横中流扬素波的祭祀之路。也曾出现过“万木下汾河”的壮观,但是这壮观,只是表象,内里早已被垦殖和采伐所掏空,少数人的繁华要用上百年的错误累积,才能让人意识到悔不当初。

苏三所在的明代,汾河是什么样子呢?遍寻史籍,竟然极少记载,所能找到的零星记录也无法还原,只能靠只言片语分析得出,明代的汾河,已经大范围缩小,河道变窄,泥沙俱下,看起来单薄瘦小。虽未断流,却也不见大型楼船,部分河段还可以容舟船通行,还未建起大型桥梁。

苏三没有见过唐旧远景,她也无法怨叹河流,她只是路过。

跨过几百年的时间,到我们工业日益扩张的时候,我们迎来了汾河的至暗时刻。

但山西人很快便意识到河流的枯竭和污染意味着什么,生态标识被做成旗帜在风中飘扬。治污、绿化、引水,山西人经过20年的努力,终于把汾河拽了回来。

今日我们若重走苏三之路,便能看到清亮的河水,看到数个湿地公园,看到鸟群聚集,看到水库,看到人们在河边繁殖出的绿色。

如果你愿意,甚至可以从太原回溯到宁武,找到汾流的源头,然后为她写上几句磅礴的诗歌。

尽管已不能象汉武帝一样,全程横舟于汾河之上,但是汾河依然是山西人心头的青云素波。

6

监狱的源头是法律。

洪洞监狱有狱神庙,供奉皋陶。那就从皋陶说起吧。

这位被尊为上古四圣(尧、舜、禹、皋陶)的人物,就出生于洪洞皋陶村。据传他架构了中国最早的司法制度,他用独角兽獬豸治狱,是中国司法始祖。若从这位始祖算起,中国司法走过了四千多年的历程。

有司法,中国社会很长时间内也靠礼仪治国,著名的便是西周,层层叠叠的礼仪下来,其实是把人分成了好几等,只是西周的俨然礼仪,论证着“人之初性本恶”的哲学命题,礼仪治国远远不够,还是需要法律文化的发展变化来支撑社会秩序。

法制史与中国历史同行,也是一个漫长的变化过程,从夏商时期的神权法,一直过渡到现在的大宪法框架下的法制完善。

若说法律成文,应该从春秋时期开始算起,最先公布成文法的是楚国,我们大晋国就曾“铸刑鼎”,当时的赵鞅和荀寅向民间征收了480斤铁,铸成刑鼎,上铸《范宣子刑书》。之前,晋国也有刑法,叫“执秩之法”,是一部修明政治、施惠百姓、尊王攘夷的法律,加速了晋文公称霸的历程。到《范宣子刑书》时就将法律公之于社会,这是开启民智的重要一步。

各国铸刑鼎,公布成文法,貌似加剧了社会动荡,实则是社会进步,在这个过程中,法家地位突显出来,经过几代法家的努力,中国迈入半法治社会。

之后是《秦律》《汉律》《新律》(曹魏)《唐律》《宋刑统》,一步步发展,律学理论得到了提高,刑法理论得到发展,刑罚体系逐渐完善。到苏三所在的时代,适用的是《大明律》,洪洞监狱里有明代五刑的图片展示,笞、杖、徙、流、死,清楚明白,除此之外,还有十恶、八议、吏律、户律、礼律、兵律、刑律、工律等460条。

古代法律,几乎以酷刑著称,也即:死也不得好死,加上酷吏来执行,有时候就会官逼民反,社会动荡。

到清代,有一个叫沈家本的人,光绪九年进士,曾任山西按察史,他著《历代刑法考》,他的核心思想在于去除酷刑,又著《大清新刑律》,开启新的法律征程。

到今天,我们不再辩论儒家还是法家的地位问题,我们依然建立在儒学讲道德和精神,法家管秩序的旧有基础上,这是社会发展累积下来的结果。我们也不再讨论法治还是人治的问题,实际上,法律再完备,也脱不了人治,不然,苏三就不会坐监,社会上也不会有那么多的冤案,人治的幽灵跟随了我们几千年。

法律越齐备,机构越来越细分,但法律所能维护的普通民众的权益却越来越模糊,人们看得见法律,甚至普法的程度远远高于历史上每一个朝代,但熟知法律的人们,却支付不起金钱成本、时间成本、人情成本、边际成本,然后不得不放弃,于是某方面形同虚设的法律还是给社会留下了诸多隐患,君不见杀村长案件、因侮母而杀人案件?

监狱为谁造?

法律为谁设?

我们如蝼蚁一般的人,唯有秉持自己的善良,因为保护自己的只有善良。

7

世上有多少个苏三呢?

京剧、评剧、河北梆子、秦腔、豫剧、徽剧、汉剧、湘剧、川剧、粤剧、邕剧、滇剧、祁剧、越剧、杭剧、潮剧、山东梆子、昆曲、曲剧、黔剧、桂剧、闽剧、莆仙戏、晋剧、蒲剧、北路梆子、眉户、孝义皮影戏,都有这样的剧目,可想而知,全国有无数个苏三,戴枷锁,披铁链,过汾河,行走在起解的路上。

戏,当然是戏,它是真的吗?

大家都认可,苏三的故事出自于《警示通言》卷二四之《玉堂春落难逢夫》。

京剧言明最早传自于山西梆子。也可想而知,这个戏是从山西走出去的。

追查这个故事的源头,最早的文字记录是李春芳的《海刚峰先生居官公案传》,说到南京有一个王舜卿,父亲是大官儿,已经退休回了家,这个王舜卿留在了南京,与妓女玉堂春有了感情,老父给他留下的银子很快就花光了,就被撵了出去,玉堂春在城隍庙给王舜卿赠金,浙江兰谿彭应科为玉堂春赎身,彭的夫人皮氏私通监生胡才,陷害玉堂春。王舜卿回家后,被老父亲痛骂一顿,安心读书,登甲科,擢御史,巡按山西,这时海瑞任江浙转运使,王舜卿求海瑞查玉堂春之事,海瑞到浙江后问案,方知玉堂春已入狱好久,按院解押玉堂春到堂审案时,海瑞轿子到了,玉堂春拦轿喊冤,海瑞受理此案,设计巧破此案。之后海瑞命人伪托为玉堂春长兄领其回家,王舜卿娶了玉堂春为侧室。这里的玉堂春并不是苏三,而是姓周,皮氏陷害时用的是毒酒,不是砒霜。

大约七十年后,冯梦龙写《情史类略》,说到这个故事,男主人公变成了河南王舜卿,玉堂春姓了苏,玉堂春访王生是在某庙,赎苏的人成了山西商人,但未写姓氏与县名。冯梦龙也说明,写《情史类略》之前就有戏名曰《金钏记》,戏里男主人公叫王瑚,妓女叫陈林春,商人叫周镗,奸夫叫莫有良。可惜这个戏早已失传。

冯梦龙随后就撰写了25000字的小说《玉堂春落难逢夫》,指出故事发生在明朝正德年间(由此可知,蒲剧的改编有误,正德年间,押解人到太原是看不到双塔的,双塔建于万历年间),男主人公为王景隆,字顺卿,南京人,其父是礼部尚书王琼,玉堂春原籍大同府,被父卖与娼户苏淮为女,排行为三,艺名玉堂春,玉堂春访王生在关王庙,赎玉堂春的是洪洞商人沈洪,沈妻皮氏与赵昂私通,王景隆中进士,巡按山西,到洪洞访得玉堂春冤情,平冤狱,娶其为妾,妻妾俱有子,子孙繁盛。(注:人物、地点、事件一一齐备,这是一个有故事背景的虚构作品)

冯梦龙小说成为戏曲蓝本,从中可看出故事发展脉络。

此戏从清代到民国,山西到处都演,流传甚广。

有传言,洪洞县原有苏三档案,也就是在关帝庙看到的展墙上所展示的档案,辛亥革命时被时任洪洞知事的河北玉田孙奂仑拿走,卖给了法国巴黎古董商人。

洪洞人坚信自己的证据链条是完备的,除了监狱,还有城西的沈家大院、皮氏买砒霜的“益元堂”药铺,以及苏三卸枷处、休息地、行走的官道等等。但从故事发展来看,就是个文学作品,且我们都没有见过苏三案卷,说是真事,也牵强些。不过,也不能完全断定此事肯定不在洪洞,也正因为扑朔迷离,才更有几分迷幻色彩。

在官员与妓女的情感中,多少年总是出现“陈世美”类的男人,居了官还不忘情真意切的耳鬓厮磨过的破庙赠金的情人,在那个时代,实属难能可贵了,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结局适合中国人的心理吧,中国人不论南方还是北方才会处处唱起它,尤其是女人们,都盼着有一个屠龙骑士驾长车而来,拯救落难的公主,这是中国童话呢。

那便相信它吧。

若故事是真的,苏三在北京的烟花院便是今天八大胡同的胭脂胡同(该胡同也以住过苏三为荣),破庙赠金的关王庙,或许应该是已经消失了的前门关帝庙(清代后称关帝庙)。

8

苏三从洪洞到太原,是一个艰辛的路途,看不见前途,望不到三郎,锁链磨破了肩膀,一路磨破了脚板,心里盛放着冤屈,那路途显得那么漫长。

确实漫长吧,要走过北京到洪洞相望的两座关帝庙,走过身不由己的卖身路,走过被屈打成招的黑暗,走过移民天下的背井离乡,走过汾河的改造,走过千年的法制建设,穿过重重离乱,才能在戏里给她一点儿明媚,一点儿慰藉,若在现实里,说不定她已被黑暗拍死,如拍死一只蝼蚁。

所幸,太原城里,双塔佛影下,有一个公子在等她,从此弃难身,忘旧事,柴米油盐过日子。

王芳,作家,评论家,《黄河》杂志编辑,《映像》杂志副主编。天津文学院签约作家。18岁开始发表作品,主要写作散文、纪实文学,兼写文艺评论,已在《人民日报》《文艺报》《安徽文学》《时代文学》等各级报纸杂志,以及“学习强国”“光明网”“中国文艺评论网”“人民日报海外网”“中国作家网”等大型网络平台发表文章几百万字。著有长篇纪实《天地间一场大戏》以及散文集《沉吟》《关城怀古》《拈花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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