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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六盘山》2021年第6期 | 刘梅花:凿空 带一些种子回汉朝

2023-03-30抒情散文刘梅花
汉武帝说,河西走廊西边,还有许多国家,大月氏,安息,车师,龟兹,楼兰……想想都很遥远。

张骞说,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汉武帝说,那你去吧。回来时别忘了带一张西域山河地形图,有……

汉武帝说,河西走廊西边,还有许多国家,大月氏,安息,车师,龟兹,楼兰……想想都很遥远。

张骞说,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汉武帝说,那你去吧。回来时别忘了带一张西域山河地形图,有水草的地方都详细标记。如果有可能,再带回一些异域的植物种子,汉朝的植物有点稀少哇。

张骞骑马,绝尘而去。西域是一个魔幻的世界,充满了不可预测的未知。西域似乎是世界尽头,摆脱了时间,摆脱了大地的吸引,让张骞痴迷神往。

汉武帝遇见张骞,乍一看纯属偶然。然而并非如此。世界上就有这么一种人,头脑冷静,胸怀大志,既务实又冒险,关键时候老天还能帮他化险为夷。张骞显然就是。他读了万卷书,想走万里路,恰恰遇见汉武帝。事实证明,汉武帝和张骞的相遇,几乎就是神灵的启示,一定是老天打发张骞来帮汉武帝。

张骞是什么季节进入河西走廊的?从哪个地方进入的?有没有经过我家门前?每次读张骞,我总是有一些海市蜃楼的梦幻感——

大风刮过河西走廊,窄小的街道,半穴半屋的黄土泥巴房子,矮矮的,一半露出地面,涂成赭色或者白色。匈奴人喜欢什么颜色?白色还是赭色?张骞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小户人家,门前开满了高耸的鹅掌楸,树枝子篱笆墙围着大丛的紫露草。大户人家的柰树从墙头冒出来,像一朵绿色的云朵降落。忘忧草披披拂拂,就在路边招摇。黑刺蓬蓬勃勃,耧斗菜伏地而生。

异域风情一下子把张骞震撼到慌张的境地——这么美的植物,可惜不能统统采撷种子。只恨没有邮差,寄到我长安去。

有一户显赫的人家,石头墙,青砖屋,厚重的木头大门似乎坚不可摧,城堡一样。沿着院墙种满了高大的胡桃树,墙头上卷柏贴着石头缝隙生长。这种粗犷的肃穆触动了年轻的张骞——石头和青砖妥协于树木,让人相信,能攻克坚硬的,不是坚硬,是植物的柔软。匈奴人喜欢把植物接回家中,接回街巷,而不是把它们驱逐到大野里。虽然街巷一点点往外扩张,但植物依然笼罩着土木建筑。

他想象中的河西走廊是乏味干枯的,到处飞沙走石,荒无人烟。然而事实绝非如此。他看到了许多没有见过的植物,散发着古怪诱人的魅力,简直难以置信。

不可避免,张骞遇见了匈奴人——宽额,浓眉,目光狂野而有神。厚唇,阔耳,打穿耳洞,挂着耳环。有的穿着粗糙的褐衫,有的穿着破旧的旱獭皮袍子,袖口和裤脚处用带子扎紧。鞋子是一块牛皮撮在一起缝制而成的。他们的身上散发着大自然的味道,牛粪味,青草味,野花味,烤肉味,还有汗味。

张骞和匈奴人对视,然后各自走开,仿佛老虎遇见狮子,两下里都掂量一番后,并没有击掌问好。

张骞看见了一种白杆青穗的草,草茎上拴着青线。他的随从——一个归顺汉朝的匈奴人堂邑父说,匈奴人出征前,会预感到厮杀带来的苦厄,预感到出征带来的灾难,所以借助这种被称为神草的白杆青穗草,举行辟邪仪式,妄图降低征战给自己带来的苦楚。他们相信这种植物是继承与回忆的衔接点,是人和神灵沟通的信使,能把他们的祈求传递给神灵,祈求神灵的护佑。

匈奴人有个习俗,大规模祭拜苍天。张骞相信,相比于尚存之物,匈奴人更加高看未知领域。他们嗜好厮杀,却无法把握未来的生活。他们对彼世充满了想象,却对此世的种种粗陋淡然看之。

有人说,活着意味着将经历失去。可是张骞面前的河西走廊,是一个令人不安,却又如神谕般预言的美好呈现。他失去的只是时间,植物种子不会失去——终究会有一日,种子抵达长安,落地生根开花结果。即便前途不可预知,他也绝无悔意。西去向苍茫,走,走出河西走廊。

拎着羊皮水囊的匈奴人走在窄窄的街巷,回头一望,看见了一行穿青色麻布衣袍的人。咦?他们从哪儿来?褐衫不穿,羊皮袄不穿,牛皮靴不穿。呃,他们身材匀称,面部线条柔和,黑眼睛,黑头发,嘴唇薄,目光犀利,却又有一种来自远方的傲气。非我匈奴人矣。他立即给部落酋长捎去口信:乌籍都尉,我看见许多骑马而来的布衣人,捋我草籽,勘察我地形,速来。

我不知道张骞有没有经过我家门前。我家门前开满了绿绒蒿娇柔的花朵,颤巍巍的,绸子一般。我家门前还有一大片马莲花,如果六月,张骞恰好走过我家门前,那片梦幻蓝的花朵一定会让他惊骇,那种美一定摄人心魄。他会采走绿绒蒿和马莲花的花籽,捎到长安城汉武帝的御花园。

但是我知道,张骞不是在我家门前被匈奴人抓获的。他们说,那个地方叫扁都口,离我家有点远。但是我知道,他不是在扁都口遇见匈奴骑兵的。古时候的车马邮件都很慢,那个我想象中的乌籍都尉收到口信的时候,已经过了好多日子,张骞已经深入到河西走廊最深处。他是个狂热的植物猎人,不会轻易就被匈奴骑兵抓获。

是西域点燃了张骞的激情,是植物激活了他内心的疯狂,他的激情甚至会战胜所有的困难。我一直认为,张骞是个植物迷,是个地道的植物猎人。至于军事目的,是每个植物猎人所与生俱来的秉性。

司马迁看重张骞的军事行动,认为他最大的贡献是“知水草处,军得以不乏”。而千年后的李时珍,才是真正懂张骞的人。两人隔着重重时空相遇,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一笔笔记下:苜蓿原出大宛,汉使张骞带回中国……汉使张骞使西域,故名胡瓜……张骞使西域,始得种归,故名胡荽……

我觉得,每写一笔汉使张骞,李时珍就会热泪盈眶,恨自己没有生在大汉,和张骞相遇,把酒话桑麻。

司马迁的侧重点是人和人的关系——人类是一种杂乱的拥挤,人类继承了过往种种复杂,征战,摧毁,掠夺,各种阴谋阳谋,尔虞我诈。他更在意过去,在意已经发生的事情。至于未来,从人性来说,无非就是重复过去。他已经把人性看得透透的,无需多言。他留给后世的是记忆和参照。

——历史必须是有盛有衰,有分有合,有来有去,有高峰有低谷,有聪明绝顶,有昏庸无道。这是历史遵循的叙事轨迹,大抵这样,不过是人类路过人类的全世界。在他看来,古往今来,无非就是人类推着历史的时间轴吱呀呀转动。

可是,李时珍只研究人和植物的关系。他在意过去,但更多的是在乎未来——他的《本草纲目》,就是为了让后世之人活得舒服,不受或者少受疾病的侵袭。他的叙事方式很平和,植物有来源有去处,有君药有臣药,有良药有毒药,草药不是江湖,草药路过人类的全世界。

自然,李时珍注意到植物猎人张骞。因为植物是人类生命存在的必然条件。没有司马迁,历史的记忆会断裂。没有张骞,植物的未来就会残缺。司马迁的眼里,光阴是一连串的年份表。在李时珍看来,光阴里长满了草,张骞在西域的荒草里劈开一条路回家。英雄路过的时候,隔着千年时光,李时珍坐在路边鼓掌——张骞,你是条汉子。当然,当时的张骞,可没想那么多,也不知道重重光阴之后,会有一个他的灵魂知己叫李时珍。张骞潜入河西走廊,他的心一直悬着。匈奴人幽灵般尾随而来,在河西走廊,他们不可能不在场。稍有风吹草动,他们就会像风一样刮过来。

张骞预料到,他们已经被匈奴人发现。他知道通往西域的道路上充满了艰难险阻。他们必须离开大路,退到荒野里,在根本没有路的地方昼伏夜出。乱蓬蓬的灌木丛,砂砾,乱石,狼,狐狸,蛇,天气动不动骤然变化,张骞看到了河西走廊的另一面。

他们不敢生火,火焰会招来匈奴人的追踪。难以忍受的是荒野里的干渴和饥饿。一行人极度疲惫,夜晚摸黑走路,而白天,太阳晒在戈壁荒滩,强光刺痛他们的眼睛,让人目晕。无论多么艰难,张骞对河西走廊充满了无限的好奇和探究。远山,树林,河流,戈壁,荒野,庄稼,牧场,都充满吸引力,他们继续西行。

张骞的向导和翻译——归顺的匈奴人堂邑父,凭借熟悉的地标,带领大家不停地走着,张骞把沿途遇见的植物记下来,绘制羊皮地图,把遇见的水草处详细标注到地形图上。

随从们躲在荒野里,张骞和堂邑父装作匈奴人的样子,混到村庄或者街巷去购买食物。然而张骞势必是会引起匈奴人的注意——他长得风度翩翩,谈吐不俗,在诗经汉赋中熏陶出来的儒雅书生气质掩饰不住。作为汉武帝的使臣,他绝对无比出色,在人海里一眼就可被打捞出来。

早在出使西域之前,张骞已经做好了最充分的准备——他有健壮的体魄,懂得匈奴语,熟练掌握野外生存的技能,会观星象,深谙地理,懂得军事外交,农事桑麻不在话下。总而言之,张骞绝对是个饱学之士,而且擅长社交,喜欢探险。

他对匈奴人的了解,也不仅仅限于民间传言——“匈奴人不洗澡,不换衣服,鞋子穿到破烂不堪才脱掉。他们开始学会走路就会骑马,像膏药一样贴在马背上。他们打仗没有阵法,时而分散,时而聚集,来如风,去无踪,杀戮劫掠一番后又迅速离去。”而堂邑父早就告诉他,匈奴人并非如此鲁莽,他们非常聪明。

河西走廊就是一条狭长的走廊,最窄处连对面的人穿什么样的衣袍都看得一清二楚。无论怎么躲避,怎么谨慎小心,人马都在逼仄的走廊里迂回,被匈奴人发现还是很容易。

匈奴人的骑兵终于追上了张骞,顺便把他交给军臣单于。

两人的对话很有意思。

军臣单于问,告诉我,你来匈奴的理由。

张骞回答道,我原本就是奉命出使西域大月氏,路过河西走廊而已。

军臣单于说,瞧你说得好轻松。大月氏在我国北方,不经过我同意,你擅自闯入,我能让你大摇大摆通过?想想看,如果我派使臣去你们汉朝南边的南越国,汉朝能让他们通过?(“月氏在吾北,汉何以得往?使吾欲使越,汉肯听我乎?”)

我能想象到张骞的辩解。

他说,我只知道河西走廊住着大月氏,所以才来。我哪知道他们已经西迁,河西走廊完全被你们匈奴所占据?按理来说,河西走廊还是大月氏的故国,我不算入侵。

军臣单于笑了笑,大月氏的故国?得了吧张骞,大月氏从河西走廊已经消失,灰飞烟灭,被我清除驱散了。你也别做梦跑到西域大月氏,联合起来给我背后插刀子。我的意思是你必须降服匈奴,带领我的兵马去攻打汉朝,我会给你荣华富贵。

张骞也笑了笑,汉朝的富庶和文明程度是你所不能想象到的。我能从汉朝的繁华里抽身出来,会稀罕你这荒蛮之地?你不懂我,我的内心燃烧着探险的激情,我知道自己面临巨大的危险,但我无法降服自己狂热的内心,所以才千里迢迢出使西域。世界这么大,我想来看看。

军臣单于说,汉朝那么大,那么繁华,我也想去看看,可是我能想去就去吗?

张骞回答道,如果你做了汉朝的女婿,是可以去随便看的。

军臣单于茅塞顿开:既然这么说,那你做匈奴的女婿吧,让你看够外面的世界。

——如果他们还说了什么,肯定是我想象力不够。我只能推测这么多。

虽然张骞和军臣单于的性格迥异——张骞谦虚又能言善辩,有学者气度又宽厚仁义,不背叛,不改气节。但军臣单于还是留下他,让他生活在匈奴。

不能不说,张骞的人格魅力真的挡不住。军臣单于也绝非昏庸之辈。即便后来张骞逃跑后被抓回来,匈奴还是没有杀他。于张骞来说,是吉人天相,纯属老天帮忙。于匈奴来说,是惜才——这样的饱学之士,几百年出一个,倘若杀了老天会生气。匈奴人怕天,不怕人。

那么,张骞到底被软禁在哪里呢?我觉得不是匈奴王庭,应该是在河西走廊。想想看,汉朝两次攻打河西走廊,大破匈奴,谁在指引?是张骞。每一场战役都打得熟门熟路,水草之地丝毫不差,补给充足。倘若他在匈奴王庭,远在内蒙古,他哪里会知道河西走廊的地理情况?

如果张骞被软禁在河西走廊,那么他打猎,放牧,很自然就把河西走廊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匈奴对张骞比较宽松,我想只有一个原因,张骞会给匈奴人传授一些农事、医学等方面的指导。他是个植物猎人,不可能不懂中医。

张骞回到长安之后,要想闭口不谈在匈奴的生活经历是不可能的。他说,这十余年,我整天就是打猎放羊,思念汉朝。史书只留下寥寥数语:留骞十余岁,予妻,有子,然骞持汉节不失。

如果说苏武在匈奴一直哭戚戚放羊,饿得吃羊毛,那是因为他是个政治家,纯粹的使臣,性子又烈,是个倔脾气的刚烈人,一点都不肯妥协。也许他连匈奴语也不会说,只好去放羊,天寒地冻受苦。

张骞显然不一样,为了成为植物猎人他做了太多的准备。张骞内心深处有自己坚韧不拔的信念——我是汉朝的使臣,我得摸清匈奴的底细。他性情宽厚柔和,善于和人周旋,是个社会活动家。史书说他为人强力,宽大信人,为胡人所喜。

所以,张骞在匈奴的十余年里,除了放牧打猎,他会帮助匈奴看病种地织布——这并非什么坏事,匈奴吃得饱穿得暖,就减少对汉朝的掠夺。他也许会教授匈奴人汉语,这是一种文化的渗透。张骞具备一个植物猎人所具有的一切特质。

经验告诉我们,张骞要想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不能一毛不拔。苏武要的是烈烈气节,张骞要的是汉朝需要的情报和汉朝没有的植物。如果时光往后拉,一直拉,拉到近代。西方的植物猎人进入中国,他们并不是一进来就直扑植物,而是先给当地的老百姓治病,实施西医西药,给穷苦的人家给一点钱,给乡绅送点礼物。然后,把中国珍贵的植物分批运走,把中国的地图送到他们的国家。

英国有名的植物猎人威尔逊,1903年踏入中国。在猎获植物途中摔断了腿,差点截肢。但他夹着夹板,拄着拐杖,连滚带爬,得到了他想要的植物,岷江冷杉,地锦槭,神农箭竹。威尔逊从中国运走了五万多个植物标本,一千多袋植物种子。回到英国后,威尔逊让医生把残腿重新打断,再接回去。愈合后,他的腿一条短一条长,走路一瘸一拐。但他拖着残腿,直奔日本猎获植物——没有这种疯狂,当不了植物猎人。

晚年,他写道:我的一些朋友们说:“当你在地球偏远的角落里艰难跋涉的时候,你一定经历了不少痛苦。”是的,我是经历了痛苦,但这算不了什么,因为我住的是无边无际的自然殿堂,而且我深深陶醉其中。

这是植物猎人冒险的全部意义。

张骞的心思大抵也如此。他滞留在匈奴的时间,我觉得大多数时间消耗在植物上。汉朝的河西走廊植被茂盛,祁连山植物多得难以数清。他住在大自然的殿堂里,做他的植物猎人,给大汉绘制精准的山河地形图。

张骞是个勇士,他的梦想是探险,猎获异域的植物,他在冒险中得到巨大快乐。匈奴的小福贵打动不了他——任何舒适对他来说,都是多余的。他就是喜欢无所畏惧地闯入西域,张望外面的世界。匈奴太小,不足以安放他狂野的心。

当然,这都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张骞在匈奴生活的十余年时间是个谜,他身后的千年时光里人们还在持久地纠缠不休。

史书"留骞十余岁,予妻,有子,然骞持汉节不失。"这寥寥数语的背后,是巨大的空白。无物永恒,却总有一些东西长久的留在红尘里。比如"借时空繁衍之物的文字"和植物的种子。

我们可以读司马迁了解历史,确立自己精神上的遗传线。我可以挑选刘邦做我精神上的祖先,但我确实有匈奴人的基因。我的外祖父是土著凉州人,说着一口模糊不清的汉语——把土豆叫桑约,把长相难看的人叫拓跋,把衣服叫森明。他长着阔脸,大眼睛,颧骨高,鼻翼宽,典型的匈奴人特征。所以我一厢情愿地认为我家门前张骞一定曾经路过。

汉朝和匈奴打来打去,消失的是匈奴王和军队。而老百姓,一直都在河西走廊,都在凉州大地繁衍生息。

是的,万物无限,历史提供的信息浩瀚无度,你尽管去想象,可是往往会迷失其中——我和汉朝刘邦同一个姓,但我有匈奴血统。时间是虚幻的,没有为我们留下一个数据储存器,没有留下时光编码。你尽管去想象,去揣摩好了,想错了也没有关系,一切皆是虚幻梦影。

可是植物的种子,却真真实实在我们的生活里,提示你,这就是张骞从西域带回来的,核桃,芫荽,苜蓿,葡萄,石榴,大蒜,红蓝花,胡麻,胡豆。

尽管我想象力十分贫乏,但我仍然相信,张骞带回来的植物远远不止这些。他甚至带回了棉花,只不过没有大规模种植,皆因棉花对土地气候十分挑剔。在汉武帝的御花园里,棉花被当作一种花朵来欣赏。至少,张骞是独一无二的,不可模仿的,无法超越的植物猎人。

张骞第二次穿过河西走廊,进入西域,他觉得走入真正的世界尽头——太阳拉长了升起和落下的距离,白昼那么长,长得令人惊讶。苍穹似乎打远古赶来,高得难以相信,满天的星星那么繁密,浮现又隐去。浩瀚无际的大地,他从没见过的植物,奇怪的建筑,难懂的语言。

他路过一大片天竺葵,从葡萄架下穿过。他吐故纳新,呼吸掺和着鸢尾花、醡浆草、苏铁树、野杜鹃的芬芳空气。眼睛简直不够用,被异域风情的美所击倒。脚下是鹿角草、迷迭香、五叶地锦草、紫苑。每一种都美得近乎妖娆。这些花草的草籽,都被他收入囊中。

张骞看到一种植物,果实高高挂在枝头,散发着酒香。他拉弓射箭,把一枚枚果实射下来,剖开果实,取走籽。无论他走到哪里,幸运总是形影相随。

当地人向他展示各种植物,他负责拿到种子,带回长安。他在西域乡村的菜园里,见到各种各样蔬菜,这是他的随从们极少留意的。然而张骞挑选其中一些他喜欢的,带走种子。他在西域猎取的植物范围非常广阔,搜集到的植物种类越来越多。

当地人告诉他,多伽罗香和没药能驱散瘟疫。他一定是设法带回这两种树的树苗回到长安。想来张骞带回的植物种类肯定不少,只不过很多没有成活——有些植物很皮实,有些植物对环境相当挑剔。

猎取植物的过程自然也很辛苦。他们在沙漠里行走,在丛林里休息,点燃火把赶夜路。在杂草丛生的废墟里考察倒塌的建筑,破译石碑上的铭文。他把西域山川地貌熟记于心,绘图标记,回去献给汉武帝。我一直以为,汉武帝也是张骞的灵魂知己。

如果说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是出于军事目的,那么第二次凿通西域,则更多是为了猎获植物。汉朝人口不断繁衍,加上匈奴西迁后的河西走廊大量荒地开垦,需要适合当地的农作物。中原大地种植的粟、麦、稻等粮食作物和桑、柘、麻等植物,并不适合河西走廊寒凉的气候。张骞的使命,重要的是寻找适合河西走廊的蔬菜、农作物。至少,我觉得蔓菁和小茴香就是张骞从西域拿回来给河西走廊种植的。

汉武帝给他赏赐的那个官职,不能和他的贡献所匹配,但张骞何尝在乎过。他是个地道的冒险家,只为途中的快乐,而绝不是为了贪图一千石俸禄。

除了危险,他出使西域能得到什么好处呢?似乎没有。但是,西域的一切,沿途的一切,都被他切身体验过——生命如此真实,西域如此梦幻,日子散发出迷人的光晕。张骞的好奇心等同于寻找和发现,等同于失去和得到,等同于记忆和忘记,等同于司马迁的历史笔记。有这些神奇的存在,赏赐真的就不那么重要。最重要的东西,都在他的生命里体验过了。

是的,张骞路过了汉朝的全世界。他凿空时空隧道,带一些种子回到汉朝。

【刘梅花,本名刘玫华。中国作协会员,第二届甘肃儿童文学八骏之一。近年在《芳草》《天涯》《散文》《读者》《山东文学》《红豆》《散文百家》等40余家文学刊物发表大量散文作品。在多家报刊有专栏散文刊出。部分作品被转载,并入选多种选本、中考试卷。曾获第七届冰心散文奖、全国孙犁散文奖、首届三毛散文奖、首届丝路散文奖、第二届林语堂散文奖、连续五届甘肃黄河文学奖、《飞天》十年文学奖等多个奖项。著有长篇小说《西凉草木深》、散文集《阳光梅花》《草庐听雪》等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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