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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替父亲录入回忆录

2023-03-30抒情散文明前茶
父亲73岁那年罹患血管性痴呆症,母亲日益沉浸在她逐渐失去丈夫的苦恼中。有一天,我回家,母亲找出了二三十本笔记本来,说这是父亲写于50到60岁之间的回忆录。母亲跟我商量,要把父……

父亲73岁那年罹患血管性痴呆症,母亲日益沉浸在她逐渐失去丈夫的苦恼中。有一天,我回家,母亲找出了二三十本笔记本来,说这是父亲写于50到60岁之间的回忆录。母亲跟我商量,要把父亲的回忆录整理、打印出来。她相信父亲的回忆录里有他患病与治愈的线索,而父亲写得那么零乱又琐碎,母亲心态上又烦乱,手写的文字看不下去。另外,一旦我将父亲的回忆录录入电脑,母亲就打算去买一台打印机,自行打印和装订它。 “若是你爸爸有朝一日不在了,分发家里的子侄辈,对你爸也是一个很好的纪念。”

将父亲的回忆录背回家让我出了一身汗。我没有想到,十年间,父亲留下的字迹有这么沉重的分量。回忆录写在各式各样的笔记本上,硬面本,软面本,外孙女没用完的田字格本,单位印多了的工作日历本。为了顺应本子的书写规范,父亲的字迹忽大忽小,但大体上清楚,每一竖都向左侧微微飘摇,如新发的柳丝,与他谨慎、软弱、自得其乐的性格十分相称。

我没有想到,自从开始录入父亲的回忆录,我得以沉浸在父亲珍贵的壮年时光中,沉浸在他骑自行车载着我四处郊游与学习的往事中,沉浸在他没有对任何人表述过的“我们再也回不去了”的微微怅惘中。

那时候的父亲记忆力还很好,因此他没有急于写眼前的事,而是从我5岁那年,母亲被一纸调令调到他身边,夫妻终于结束两地分居写起。我看到父亲买下第一台海鸥相机的欣喜。那时候的两个黑白胶卷要花掉他一周的工资,但父亲依旧在春日,毫不吝惜地带我和母亲去玄武湖和白鹭洲拍照。春和景明,花红柳绿,假山亭台,古桥流水,父亲心甘情愿当母亲的御用摄影师。为了节省胶卷,父亲决定每拍20张,自己才用延迟拍摄的快门,参与合影一次;为了节省洗照片的费用,父亲在家里用黑绒布窗帘,自搭了一个暗房。

他那台老海鸥相机,除了记录母亲风韵犹存的时光,就是忠心耿耿地记录了两个女儿的成长。在他的回忆录中,我终于找到自己是何时学会了在煤炉上扇火做饭,何时学会了写大字,承包家里的春联,何时学会了骑脚踏车,父亲在回忆录里洋洋自得地写道: “1985年11月26日,把着书包架奔跑,勉力维持脚踏车平衡的日子终于结束了,大女儿学会了骑脚踏车,不会见到别人晾晒的煤基和棉被就惊惶失措。她自如地避让任何障碍,像鱼游在了水中。”

喜欢吃糯米食品,也是父亲留在我身上的印记。在父亲的回忆录中,我还发现,自己何时学会了做八宝饭。小时候,每逢过年,父亲都要带着我一起做八宝饭。熬炼雪白的猪油,红豆蒸烂后用饭勺压碎,和以猪油,做成油润绵密的红豆沙。准备八个大号饭碗。碗底抹上少许猪油,铺上蜜枣、去核果脯、葡萄干和枸杞,拼排出漂亮的图案。夹心八宝饭做好后,要反复上笼蒸透,直到食材浑然一体。因此,这种费柴火的节日食品,理应多做一些分送邻居。

与父亲一同端着八宝饭前往邻居家拜年的日子,是我小时候最盼望的荣耀时刻。父亲和我一样穿着崭新的衣服。邻居们会鉴赏我们的八宝饭,并留我们喝茶。那是我小时被当作大人郑重招待的难忘时刻。奇妙的是,父亲的大衣袋里还卷插着我的作文本,在邻居家里,他总要三拐两弯,扯到我布满了红圈的作文本,并毫不脸红地拿给人传看。他以老派人的谦逊提起:孩子学习很用功,作文被别班的老师借去当范文。父亲又不无担忧地说:他宁可孩子皮实又钝感,因为敏感的小孩容易受伤害。我记得,邻居们还没有来得及表达对父亲的羡慕,就得使劲儿宽慰他了。差不多年纪的邻居,都对父亲那种“巴望孩子长大,又怕孩子长得太快”的心态感同身受。当我带着满满一袋糖果花生离开时,邻居大伯悄悄地对我说: “等你出嫁时,你爸不晓得有多少说不出的伤感呢。”

我那时还是懵懂初中生,尚不能理解那句话。父亲自信豁达,闪闪发光的盛年很快就过去了,回忆录里几乎没有写他年老以后的事,他似乎预料到疾病的埋伏,预料到他的晚年会抑郁、感伤及无能为力。

我将父亲的最后一本回忆录往后翻,自我出嫁之后的记录,都是空白。忽然,我惊住了,在本子的倒数第三页上,又出现了密密的文字。父亲将自己的心事封存在这里,似乎不想让任何人看见: “今天,女儿出嫁。她执意不想要婚礼,我们与亲家吃了一顿饭,婚仪就算结束了。我还用滚轮行李箱带去了那些落下的嫁妆。走的时候我拖着空箱子,攥着拳头使劲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孩子的母亲一直在抹泪,与女儿嫁到万里之外没有什么区别。其实女儿潦草粉刷过的新房,离我们只有5公里,但是,市中心棚户区的新房没有独立卫浴,女儿如何洗澡?晚上是打着手电去公共厕所,还是打算一大早排队倒痰盂,这都让人悬心。我没有告诉女儿的是,她出嫁之前,我约见了她的未婚夫。这次谈话延续了六个小时。我把我的担心和期待都交代了。我告诉她的未婚夫,我到他的单位去考察他的背景与人品。我要求他将我们这次严肃的谈话压下来,不告诉任何人。若实在要告诉我的女儿,必须在他们结婚十年以后才能告诉。”

这页纸仿佛是父亲的树洞。我敲击键盘,录入向来软弱的父亲坚定的话语,喉头突然哽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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