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山》2021年第5期 | 陈应松：异物记（节选）

小编说

《钟山》专栏“神农野札”，是陈应松深居神农架八百里群山怪岭二十年，在这一独属于他的“独特的生活场域”里的所闻所见、生命感受。第五篇《异物记》，为我们带来的是神农架的奇花异草，奇珍异宝。它们是神隐山中的精灵，是大自然神奇的造化。

陈应松，1956年生，湖北公安人，作家。现居湖北武汉。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森林沉默》《还魂记》《猎人峰》《到天边收割》《魂不守舍》《失语的村庄》，小说集、散文集、诗歌集等一百余部，《陈应松文集》四十卷，《陈应松神农架系列小说选》三卷。曾获鲁迅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大奖、《钟山》文学奖等多种奖项。2015年被湖北省政府授予“湖北文化名家”称号。曾在本刊发表多部作品，本刊首发的《松鸦为什么鸣叫》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今年1期始撰“神农野札”专栏。

异物记（节选）

文/陈应松

一个颇有探险精神的县官，带着一干人探险神农架，那可真是兴师动众，队伍达百十人，仅枪手就有十五名，轻机枪和冲锋枪各一挺，卫兵三十名，步枪三十支,火枪十五支,手榴弹十五枚,子弹两千发,火药十斤,铁砂子五斤。皆因当年神农架虎豹横行，土匪啸聚。这事发生在上世纪四十年代，此人叫贾文治。在他们的《神农架探察报告》“神农架之传闻”中说：“房县、兴山、巴东三县交界处，有一极广袤之神秘地区，名神农架，系尚未开发之处女地，相传已久。又谓此地区古木参天，翼蔽如城，故又名木城。徒以气候高寒、万山环列，既无人迹，遂成为野兽生聚之渊薮。年代愈久，愈无人敢入，遂愈造成种种玄妙之神话。谓其地产六足兽者有之，谓有野人者有之，谓产宝贵药物者有之，谓毒蛇猛兽如何凶猛遇之无幸免者更有之。传说纷纭，迷离扑朔，绘声绘色，言人人殊。夷考志书，概无记载。”“据闻八月中旬降雪，翌年五月底始融，积雪山顶，达数月之久，且一年之中，阴霾四合，罕见晴日，山顶常为云雾所笼罩，其土壤中含水分特多，故树上满生藓苔，如遇日光蒸发，瘴气时起，嗅之令人不爽。”

鄂西北山区，在清代统称为“巴山老林”，它包括陕西、四川的一部分。在当地的志书中有这样的描述：“黑谷冥冥，翠壁巉巉”，“枞桧栝柏，豫章楩楠，万牛莫曳”，“兰芬芗而为畹芝翕，翕以成林”，“紫蔓玉膏，则有仙花之薯；缥茎雪脂，则有肖人之参。檿桑簵楛，可以足武库之弧矢。梧桐杞梓，可以中清庙之瑟琴”，“密树森罗，蔽日参天”，“异杉老柏合三人抱者，连络山坞”，“玄熊嗥，苍兕攫。虎吟风而振迅，豹隐雾而冥漠”，“亦聚沐猴，亦隐狐貉。鼪飞鼯啼，鹿奔而兔跃也。天地宝藏，振古逮今”。

浩渺山野，荒旷广袤，不乏奇物异事，而神农架为人迹罕至之高寒山区则更甚，林海茫茫，云水石木，奇花异草，奇珍异宝，神隐山中，贵为精灵，生有异秉，俯拾即是。某一天，我与胡崇峻在盘水乡一条古街（古盐道）行走，见一门口水沟上搭有一块长条石头，刻有一象棋盘，问主人，此象棋盘应是明代或清代之物，有数百年历史，如此奇物，视若敝屣。我曾在古盐道的三道沟一周姓家中，看到过一个重达近四十斤的盐秤砣，可见秤又有多大，这条深山老林中的盐道上交易又有多盛！

有一天，我在林区政府上班，一个山民来报告，说他在山里发现了一棵奇怪的树，树上全是头发，他称为头发树，如果带政府的人去，条件是奖励两百元钱。我们没有答应。这棵头发树是否存在，成了永远的谜，但这个故事我写进了《森林沉默》。

有一天，一个叫张金星的“中国第一野人迷”，提着一颗骷髅头来见我，我恰好不在家，下乡去了。张金星于是沮丧地提着这颗骷髅在林区的松柏小镇上晃荡，可以想见一个大胡子男人，提着个骷髅满街乱走，是多么招摇过市的情形吧。这个头骨是他在山里意外挖捡到的，在海拔两千八百米的山洞中，淤泥有几尺厚，泥里扎着横七竖八的桌椅板凳，这些东西是哪儿漂来的呢？天上？他还说在他寻觅野人的据点南天门周围，荒无人烟的高山上经常传来喇叭声、学生的早操声、老师的朗诵声和歌声；他在那儿看见过两个太阳，两个月亮，还看见过金星亮如白昼，看见过飞碟一队队从神农架山顶飞过。他报告过几具无名尸骨。好在他现在离开了神农架，如果没有离开，他哪一天失踪会说是被外星人绑架走了。

张金星找我不得，将骷髅提到我朋友老张家中，老张告诉我，他老婆见张金星提着个骷髅，吓得半死，当即将他撵走。这位老张对我说，这个头骨他见过，应该是个外星人头骨，不像人类的。老张说在木鱼山上，有一个漏斗天坑，不是自然形成的，边沿有工具开凿的痕迹，完全可以降飞碟，是外星人干的，神农架就是个外星人基地。老张还说烂棕峡的乌龟全是金色的，首尾都是头，催生子（鼯鼠）有几十斤重，金钗（石斛）有几亩地大……奇事异物，真假难辨，如天方夜谭，但许多是神农架真实的存在……

【头骨】

为张金星所获。此物已交给有关科研单位，在研究中，尚无结论。

二〇〇〇年十月八日香港《文汇报》报道：神农架发现奇异动物残骸，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员王善才对遗骨进行初步分析后认为：这是一结构特异的颅骨残骸，目前还难以识别是何动物。他说，从颅骨残骸形状看，此动物脑量不是很大，枕骨比人类小，但眼眶后部的结构比较特异，与一般猴类不同，从骨面油腻已消失的情况看，遗骸已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但还不能称为化石。在神农架已经出土过数百颗巨猿牙齿化石，证明这儿曾是大型灵长类动物的家园。有专家怀疑传说中的这种直立行走、外形与人相似的野人，有可能是古巨猿的后代。

其实，张金星想证明的就是：此骷髅是野人头骨。这个头骨，可以引起各种各样的联想，它藏着大荒中一座山的秘史。

【钱鱼】

一种神秘之鱼。书上说为多鳞铲颌鱼，与春江鲥鱼、青海裸鲤、大理裂腹鱼和异华鲮鱼并称为中国五大名鱼，生活在山高林密之峡谷溪水中，神农架也叫“洋鱼条子”（有说洋鱼条子为齐口裂腹鱼）。此鱼之神秘，为洞中生长，春天谷雨时节从泉眼中涌出，源源不断，蔚为壮观。神农架多泉鱼洞，仅官封鱼洞中，每年出鱼一千公斤左右，最多时达两万多公斤。

《神农架地名志》载：此鱼洞洞口在紫竹河畔东北侧，其暗流注入紫竹河，距暗流出口上方二十米处架有跨河钢丝吊桥，下方三公里是堂上村。洞口附近山峦四绕，开阔处，田连阡陌，农舍俨然。洞口宽一点五米，高零点四米，碧水长流。每年谷雨前后，春雷蛰动，银白色的钱鱼成群涌出洞口。当地群众用背笼、鱼撮拦接鲜鱼，有时可得几百斤至千斤以上。大者半斤，小者二两，银鳞黑背，鲜美可口，有“春雷鱼涌”之称。泉流冬暖夏凉，钱鱼逐暖，冬季入洞，春季外涌产卵繁殖，鱼群多长鱼虱于鳃内……

有志书说，在唐代以前，鱼洞出鱼量多，鱼体大。有一次，从鱼阵中涌出一条大鱼，格外显眼，鱼颈上系一银牌，字迹莫辨。捞鱼者互相争夺，大打出手，致伤人命。县衙知县借一间民房断案，后此地得名堂上。县官怨洞口不该出鱼，肇事伤人，故以石磨封口，得名“官封口”，从此只能从磨眼里钻出小鱼，大鱼不复再见。

当春雷响后，万物复苏，亦惊醒洞内鱼阵，泉水也渐渐丰盈，当水由清变浊，乃至完全浑浊之后，钱鱼涌出。它们通体白净，略有淡黑脊，完全不似洞中生长，有眼，肉质细嫩，入口即化。我在神农架只吃过一次野生钱鱼，野生钱鱼以酸菜火锅为最妙，加木姜子，以菜籽油烹饪为佳，汤鲜质酽，味若山珍。此鱼属洞中之物，有仙灵之气，行踪诡谲，来历不明。但其秀丽苗条，并不狰狞怪异，山洞中险石遍布，漆黑难当，几如深海。想想深海中的可怖鱼类，此鱼又是如何适应漫漫黑暗，寻觅食物的呢？洞中有何可食之物，养得如此细皮嫩肉？高山冷水鱼难长，而此鱼一个冬天在洞中就可长一筷子长？不可思议。

如果说此山中有一地下河，那得要多大的地下河才能喂养如此之多的鱼？此鱼因传说封口小了（其实洞口依然为原始状态），所出鱼皆约筷子长，无鳞，亦为一奇。

我亲探过此地，山洞不大，隐蔽在一块斜插地底的岩石下边，在老林深处，洞穴挤藏于古寨堡鸾英寨腹内。

《神农架志》记载，在与竹山县交界的神农架有很多鱼洞子，较大的如松柏鱼洞、泮水鱼洞、两河口鱼洞、官封鱼洞等几十处。这些鱼洞各有特色，所出之鱼各不相同。清泉鱼洞多出鲢鱼，宋家拐鱼洞多出鲫鱼，后河鱼洞多出洋条鱼，野马河鱼洞多出无鳞鱼，其它鱼洞则多出钱鱼。

此鱼有救春荒一说，当地捕此鱼后，多晒干以备粮尽时吃。传说上古时代，炎帝神农氏为给百姓解除疾苦，在神农架搭架采药，结绳为梯，在距鱼洞不远处，遇一恶龙，为毒妖所化，神农氏斩其孽龙，把龙骨肉碾碎化为鱼籽，冬天放入地下河养育，春荒时节，成千上万的鱼籽长成小鱼，小鱼游出洞来为百姓解荒渡饥。至于每条鱼鳃中之鱼虱，那是毒龙心肝碎片所化，神农氏让其以毒攻毒，为百姓治病。

【鱼怪】

即鱼虱，一种鱼类寄生虫。为鱼洞流出的钱鱼所特有，且每条鱼只生一只。这鱼怪呈肉色，黄豆粒般大小或者更小。可想而知，如一般水塘内鱼长鱼虱，得施药治之。患鱼虱缘于水质恶化，但地下河水质清洁，流速较快，如何孳生？怪的是鱼腮中鱼怪不是多个，而是只长一只。此鱼怪吸食鱼血为生，趾爪俱全，能够爬行，离开鱼体后便窒息而死。神农架以为奇药，专治嗝死病（食道癌）。先将其置于瓦片上焙干，再碾成粉末，装入瓶中密封保存。每次一小勺，白酒吞服，一日三次，一周为期，可治晚期食道癌，疗效显著，信不信由你。

神农架人多食腌制腊肉及腌制菜蔬，得食道癌者较多，西医迄无办法，但服用鱼怪可起死回生。我在小说《喊树》和《森林沉默》中写到它。

【白鱼洞】

古水河上游有个深峡，峡边有个岩洞，叫白鱼洞，洞里清泉长年不断，常流出白鲤鱼。

【阴峪河】

此河源头在一山洞，有两股水流，一股清水，一股白水，白水如乳汁，甚奇。

【头顶一颗珠】

神农架四大奇药之一。四大奇药为：头顶一颗珠、江边一碗水、七叶一枝花、文王一支笔。头顶一颗珠为百合科之一种，生长在海拔两千米以上山坡林下草丛。

三片叶子中间托着一颗紫黑色的浆果圆球，状若吐珠，谓之头顶一颗珠。虽叫头顶一颗珠，其实首尾皆珠，上为天珠，下为地珠。天珠内含蜜汁，可治多种头痛，兼治高血压，补虚祛火，青丝红颜，神农架亦称“延龄草”。在神农架山货铺中多有头顶一颗珠，皆为地珠，我在山中行走，发现过许多头顶一颗珠，但天珠则在夏秋结果，我也曾吞食过一颗。采到天珠后，采药人吞下，会身轻似燕，健步如飞，补气血，强筋骨。有村民说，他们村里有一老头，七十多岁，晚上走一百多里山路去会老相好，又连夜赶回来，第二天照常出坡干活，皆因常吞食天珠。

地珠呈星窝状，一窝有十几乃至几十颗，外面有网状茎包裹。地珠泡酒、碾成粉末吞服皆可。《神农架中草药》中有一方：治神经性头痛，高血压头昏，头顶一颗珠三至五颗，水煎服，或研末同鸡蛋、白糖炖服，有奇效。

【七叶一枝花】

亦为百合科植物，俗名海螺七。国家二级保护植物，中医被誉为蛇伤痈疽之圣药。又称蚩休、螫休、紫河车、重台、重楼金线、三层草、七叶一枝花、草甘遂、白甘遂。我曾将此花带回武汉栽培，须遮阴，此物喜阴。独茎上有七片轮状的叶子生出一朵花来，且此花分两部分，外轮花与叶子很像，六片，而内轮花有八片。李时珍《本草纲目》载：七叶一枝花，深山是我家，痈疽如遇者，一似手拈拿。民间则流传：七叶一枝花，深山是我家，男的治疮疖，女的治奶花（乳痈）。主治咽喉肿痛，蛇虫咬伤，一切痈肿疔疮及无名肿毒，跌扑伤痛，惊风抽搐。

圣药者，其实就是重楼。我在云南采访许多林场，均有大面积人工栽培，称滇重楼。

【文王一支笔】

双子叶植物，蛇菰科，在神农架海拔两千多米的林下或水沟边，文王一支笔以怪异的蛇形生长，丛生，又形如粗壮的紫红毛笔，因而编出传说：周文王路经神农架，曾用它当神笔写诗作画，批阅公文。文王一支笔为寄生植物，在其它植物的根部生长，所以又叫“借母还胎”。看似毒菇，不属菇类且无毒，主治妇科病和跌打损伤，止血、生肌、镇痛，贵为神药。

【江边一碗水】

就是八角莲，亦叫山荷叶，还有鬼臼之称。为小檗科鬼臼属植物。因长茎状如盛物器皿而得鬼臼悚名。另有名金魁莲、旱八角、叶下花、马眼莲等。神农架有三十六还阳草，七十二“七”，江边一碗水在此中叫金鞭七或窝儿七，是一味传奇而又神奇的大药。

每在山里沿溪流行走，会看到这种叶子巨大张扬的植物，还真的像荷叶，前面加了一个山字，是山上长的荷叶，条状根茎有数个小臼碗凹槽，故得名江边一碗水。溪边小憩，山风吹来，山荷叶轻曼摇曳，是一种慰藉。山中难得的草本大叶植物，且与水亲近，碧绿葱翠，犹似佳人水边沐浴。植物如人，它的招摇一定是神灵之唤，即便以鬼臼之名唬人，也是寻求关注。山水有灵，草木有情。果然，其中提炼的鬼臼毒素能诱导癌细胞凋亡，西方国家也十分重视其治癌效用。其大叶中水溶性成分能抗病毒，鬼臼毒素还有让心脏兴奋、振衰敛神之功效。为祛痰散结、解毒化瘀之灵药，治痨伤、咳嗽、吐血、胃痛、瘿瘤、痈肿、疔疮、跌打损伤、五痨七伤及毒蛇咬伤。《本草纲目》引苏东坡言：“琼田草俗号唐婆镜，即本草鬼臼也。岁生一臼，如黄精根而坚瘦,可以辟谷。”

【三十六还阳】

神农架有三十六还阳草，七十二“七”，均为山野森林神药，有的闻所未闻。神农架有中药资源一千八百八十八种，除去传统中药，还有民间草药一千五百余种。这些草药不入药典，只在民间流传。所谓还阳者，赋予了它们的神奇特性，即能让人起死回生，还魂归魄。除还阳草外，神农架还有还阳虫、还阳菌、还阳木、还阳藤。

其中有银丝还阳（青丝还阳），即松萝；清水还阳，即匙石蕊的地衣体，干萎后遇水则青绿复活，形如鹿角，又称“老君鹿角”；菊花还阳，就是垂盆草；梅花还阳，即暖地大叶藓；松枝还阳，即万年藓；金丝还阳，为金发藓的全草；铺地还阳，为杉蔓石松；松柏还阳，为玉柏石松；鸡爪还阳，为细叶卷柏；铜丝还阳，就是粉背蕨；鸡毛还阳，北京铁角蕨……还阳草多藓类、地衣类、蕨类。但也有大量草本和木本。如碎骨还阳，是高乌头，也是七十二“七”中的麻布七；十步还阳，就是红景天，也叫大救驾，豌豆七；六月还阳，为土三七；打死还阳，是齿叶景天，据说人被重力致死后，服食此草可复活；鸡腿还阳，为瘦房兰，状如鸡腿，故名……此外还有铁板还阳、铁还阳、金耳还阳、石蒜还阳、石笋还阳、包菜还阳、岩板还阳、猫儿还阳、青菜还阳、马耳还阳、马蹄还阳、扇子还阳、蜈蚣还阳、落地还阳、瓜米还阳、鸦雀还阳……

三十六还阳堪称药到病除。陈人麟先生曾讲到一件事，一位山民耙田时不慎脚板被锈迹斑驳的废铁器划伤，伤口长达十多厘米，深有几厘米，鲜血直涌，一下子竟流了半脸盆。这时有人扯了十步还阳草来，他在旁人手里接过，放进嘴里嚼几下再吐出来敷在伤口上，立马血止了，再包扎，人站了起来，不痛不流血，几天就好了，也没打什么破伤风的针。

三十六还阳和七十二“七”，大多有毒，而草药则是以毒攻毒，运用和炮制得当，可治重症绝症。

【七十二“七”】

《神农本草经》说：“神农尝百草，一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据说七十二“七”则是这七十二毒，毒性不小。如羊角七，就是乌头，是治风湿痹痛、半身不遂的大药，泡酒，饮时量大则巨毒，时常有饮乌头酒中毒的新闻。神农架人说，乌头酒过量后不仅中毒，人的皮肤会一块块炸裂。我将此传说写入中篇小说《母亲》中：“……接着他听见，他们听见，五个子女听见，他们的妈身体发出噼噼叭叭的声音，就像果实炸裂的声音，就像美妙的秋天的声音——他们的妈，皮肉像干裂的土地，一块一块地炸开了。像大火崩豆一样地炸开了。像鞭炮一样地炸开了。”

这些“七”药，药名有趣：雷公七，又名逼血雷，马兜铃的根，毒性大；鸡血七，即接骨草；水田七，又称九眼独活；猴子七，叶形似小猴；癞肚七，块茎形似癞蛤蟆；鞭杆七，即舞鹤草；海龙七，穿龙薯蓣，根茎如海中之龙；蛤蟆七，鸢尾的根茎；蝎子七，珠芽蓼的根茎，形似蝎子；扫帚七，有三种植物的根茎叫此名，西南唐松草、大叶杓兰、绿花杓兰。但药性不同；蕨鸡七，其根茎像鸡头；中华抱茎蓼和鼠掌老鹳草的根茎都叫血三七。如此说来，许多“七”药的根茎都是以形状命名，还有如虎掌七、蜂王七、飞蛾七、凤尾七、鸡爪七、蜈蚣七、鸳鸯七、鸭脚七、黑虎七、乌龟七、螃蟹七、龙头七、牛角七。还有黄金七、剪刀七、蛇谷七、韭母七、芝麻七、辣椒七、泡桐七、葫芦七、肺痨七、萝卜七、冷水七、豆叶七、菜子七、红毛七、铜锣七、云雾七、算盘七等。

认识这些草药要无数代人的以身试毒。但，为什么这类草药叫“七”？首先，七十二种药材都有活血祛瘀、消肿止痛、祛风除湿、解毒止血的功效。“七”的本义为切断，按阴阳八卦学说，七是由阳转阴的分界，故人死后，每七天一祭，俗称“七”，至七七四十九日，称为“满七”。而七十二“七”之药材大多有起死回生之效，古人借“七”之名，即有还阳之意。

【九死还阳虫】

神农架的一种奇蛇，以脆蛇为代表。此蛇尺余长，色红，从树上跌落，全身即断为数节。但转瞬各节便会自动寻找并接合如初。多次上树、跌落，当地郎中选其第九次接合时逮住，此时的药力最强，故称为九死还阳虫。此类脆蛇药书上有记载，产于云贵，但神农架亦有。

神农架还有一种还阳虫，不知何物，其细如米粒，白色，如蚁聚群，排队行进。途中如有人或其他骚扰打乱，它们旋即接合前进。捕捉此物是在前面预先设置布袋或头巾，待全部爬入，将其收扎。在瓦片上焙干，研磨成粉，用黄酒或温水吞服，亦可将药粉调配后敷于伤处。我在长篇小说《猎人峰》中有叙述。

【千年何首乌】

一九八九年，黄连架挖到一窝巨型何首乌，公母带一子，公母性别特征明显，母本六点五公斤，公本三点四公斤，运至中国第二届乡镇企业出口商品展览会展出，轰动一时。

何首乌如不炮制则有毒，其藤叶互相缠绕。我曾在神农架带回两个大何首乌栽至大缸中，藤叶疯长，因藤叶交缠，故名夜交藤，是安神助眠之药。我每天摘其新叶泡水喝，睡眠渐好，但有人提醒有毒，即中止。

有药书说，何首乌生长五十年如拳大，号山奴，服之发髭青黑；一百年者如碗大，号山哥，服之颜色红悦；一百五十年者如盎大，号山伯，服之落齿更生；二百年者如栲栳大，号山翁，服之颜如童子，行及奔马；三百年者如三斗栲栳大，号山精，少服成地仙。栲栳即笆斗。未至千年的何首乌为鸟兽形，只有千年以上何首乌才可长成人形，而人形何首乌药效为神草仙药。

采药人知道，何首乌雌雄不在一起，间隔应在一米左右。传说只有夜晚，它们才会悄悄聚合相交，于是藤叶缠绕，夜交藤即此意。但黄边架发现的这窝何首乌，却雄雌同窝。

在神农架，发现比这更大的千年何首乌已非首次，上世纪六十年代，阳日湾有采药人挖出一窝何首乌，连夜背到收购点卖，有三十多公斤。收药人嫌太大，难销难运，故未收购。

【巨药】

有采药人在小九湖采到一支党参，长达一尺六，重七点八公斤。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有人在八王寨挖到过一株大叶三七，两百克。

一九八〇年，一采药老人在送郎山挖到一株桔梗，七百克。

【灵芝】

灵芝亦为起死回生之药，灵芝粉强身健体，为治癌之灵药。灵芝虽奇，但神农架灵芝则更奇。神农架灵芝分紫、赤、青、白、黄、黑等六种，亦说分菌、石、草、木、肉五芝。前为颜色之分，后为品种之分。

其紫芝又名木芝，神农架主产赤芝和紫芝，主要生于枯树朽木之上，神农架人认为灵芝是树之魂。有采药人上绝壁，能采到鹿角形红色灵芝，夜间放光，是为肉芝，真正的仙草。灵芝可研粉服食、煮菜或泡酒，加蜂蜜，神农架叫灵芝蜂蜜酒，久服补肝气安魂魄，身轻似燕。

【金钗】

即石斛，又名不死草、还魂草，因形如女子头上金钗，故名。神农架皆呼金钗，有贵重神秘之意。

金钗列为还阳草之首，分人字钗、豆芽钗、龙头凤尾钗等数种。龙头凤尾金钗为最奇，其头小，旁生龙须二根，身子弯曲，尾巴细长，遍体金黄。但听说人字钗最贵，一斤早超过两万元。

金钗泡酒，金黄透亮，是神农架家家常备药酒。

采挖金钗的传说在神农架妇孺皆知，且真实不谬，在悬崖上荡绳采金钗的视频令人惊叹。据说好金钗皆生于悬崖峭壁，且下临碧水深潭，潭水反射的日月之光刚好返照金钗，此金钗因聚天地灵气，得日月精华，才有仙灵之蕴，使人春颜不老，寿同日月山水。采此药更为神奇的是须与飞鼠搏斗，飞鼠，鼯鼠也，寒号鸟也，其粪便亦为中药五灵脂。传说有金钗的地方一定有飞鼠守护，因飞鼠以金钗为食。如发现有人攀爬悬崖采金钗，它们便会攻击人类，利用锐利的双蹼锯断采药人的绳索，采药人绳断坠崖，葬身崖下深渊。为一只金钗而丧命的事在神农架时有发生。

金钗还有一特性，虽然枯干数月甚至几年，遇水则复活，重回青枝绿叶。草有还阳之能，必有疗人之效。金钗为铁皮石斛的，较为珍贵，多人工栽培，我在云南腾冲采访过一个专事栽培石斛的斛健庄园，种植石斛两千多亩。这里的石斛寄生在红花油茶树上，密密麻麻。有鼓棰石斛、大苞梢石斛、铁皮石斛、紫皮石斛……

灵芝在神农架不算仙草，真正的仙草是金钗。

【催生子】

就是飞鼠，学名红白鼯鼠，别称寒号鸟，但神农架唤其催生子。此鼠因与金钗绑在一起，有了神秘的身份，带着灵气在神农架的悬崖峭壁上飞来飞去，几成仙物。

为何叫催生子？只因它所产粪便是一味中药，叫五灵脂，《本草衍义补遗》载：五灵脂“能行血止血。治心腹冷气，妇人心痛，血气刺痛”。但多种医书没有说到它另一种奇异药效，治女人难产，有催生的功能，故将飞鼠叫成了催生子。另一种说法是：古时候，有一年轻的孕妇待产时因家事怄气，一时想不开欲行短见，跑到山坡上，用一根青滕套于颈脖自缢，此时，一只飞鼠自天而降，用锐蹼割断了藤子，救了孕妇一命，还使腹中婴儿顺利生出。家人寻找来，见母子平安，便称飞鼠为救命菩萨、催生仙子，所以，催生子、催生仙子，皆为飞鼠尊称。

催生子头如鼠，身子如猫似狸，为棕红、棕黄色，皮毛细亮如丝，可与水獭、貂皮媲美。

【麝香】

有异香，开窍之物，避秽、通经、催产，山民家多有麝香，将麝香用油纸包好，放入火柴盒或者铁盒中，吊于屋梁上，如遇家中有伤闭气者、晕厥者、卒中者，嗅之便可让其醒来。麝香为开窍神物。

鹿科动物雄性林麝、马麝、原麝均有麝，为雄体香囊中的干燥分泌物。主治闭证神昏，疮疡肿毒，瘰疬痰核，咽喉肿痛，血瘀经闭，心腹暴痛，头痛，跌打损伤，风寒湿痹，难产死胎，胞衣不下。还能“疗蛇虺百虫毒”。

林麝曾经是神农架寻常动物，但后来鲜见。有资料称，一九六四年在神农架阳日镇土产交易会上展示的最大麝香包为二百克重。一九八○年发现神农架黄堡坪一猎户手中存放有二点五公斤麝香。一只雄麝的香囊只有十克，大者二十克。

【血牡丹】

送郎山悬崖绝壁上遍生野牡丹，此野牡丹花大而白，花蕊四边花瓣上有紫色斑点，当地人称“血牡丹”，是凉血、去瘀生新的特效药，治各种外伤、痈疽疔疮。

【九龙盘】

一种奇药，生长在峭壁之上，且是无人声鸡犬声之处。此药长得如一条盘龙，有头有尾，根须抓住崖壁如龙爪，头生二片翠叶，酷似龙耳龙角盘在龙头之上，身子如茶盘大小，金黄色带翠绿斑点，生长地为“朝北要背北，山色要带瓦翠色”。

此药不易采到，因为有毒蛇守护，此蛇为脆蛇，遇险可断为九节，头尾分离，即前面所说九死还阳虫。如被此蛇咬伤，非九龙盘不能医治。

【醉醒花与酒】

醉醒花，是一种什么花，植物志上没有。这花与酒的奇事在神农架听闻很多，是一种神秘的报复人的花与酒。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在燕子垭修路时，有一工人一次喝多了酒，突然烦躁起来，脱去棉衣及内衣，赤身裸体就往雪地上跑，许多人以为他喝多了装酒疯，就去追赶他。他看到一个女工从厕所出来，立即扑向她，被当着耍流氓，但酒醒后他完全不知。原来是他年轻时遭人暗算，骗他喝过醉醒花酒，以后在喝酒过量时，他就会做出那个摘醉醒花人在摘花时所做的动作与行为。此故事写在了我的《森林沉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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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全文请阅读《钟山》202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