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散文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散文阅读 > 抒情散文

抒情散文

《北京文学》2021年第10期|陈仓:拯救父亲(节选)

2023-03-30抒情散文陈仓


陈仓,陕西丹凤县人,70后作家、诗人,现为《生活周刊》主编。曾参加《诗刊》社第28届青春诗会。主要作品有诗集《诗上海》《艾的门》,长诗《醒神》《天鹅颂》,八卷本系列小说……

陈仓,陕西丹凤县人,70后作家、诗人,现为《生活周刊》主编。曾参加《诗刊》社第28届青春诗会。主要作品有诗集《诗上海》《艾的门》,长诗《醒神》《天鹅颂》,八卷本系列小说集《陈仓进城》,长篇小说《后土寺》《止痛药》,长篇非虚构《预言家》《动物万岁》,小说集《地下三尺》《上海别录》《再见白素贞》。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等广泛转载,多次入选各类年度文学排行榜,有十余篇(首)作品入选大学教材。曾获第三届中国星星新诗奖、第三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第二届都市小说双年奖、《小说选刊》(2014—2015)双年奖、第八届冰心散文奖、第三届三毛散文奖大奖,以及首届陕西青年文学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优秀作家贡献奖等。其提出的“致我们回不去的故乡”,成为大移民时代的文化符号。

拯救父亲(节选)

文/陈仓

1

爹是一尊活佛,没有寺庙的活佛,或者是被佛派来的,他来到世上的目的就是先养我,再来化我。但是爹逢人就说,不是我儿子呀,我坟上的草都长多深了。按照他的意思,是我救了他,我像他的救命恩人。不过,我感觉恰恰相反,好比一个泥水匠,他揉了一团泥巴,捏出了一尊菩萨,似乎是他造就了菩萨,其实是菩萨成全了他,让他借着这么一个机会,有了普度芸芸众生的法力。

2

事情得从2017年冬天讲起。姐有一天打电话来,说爹病了,我当时非常忙,第二天要去山东,有几千块的好处要拿,而且已经订好了机票。爹已经八十岁了,以往也经常生病,比如便秘啊咳嗽啊感冒啊,无论轻重都被瞒哄过去了。他的理由只有一个,我离家远,又忙,不要打扰我。这一次,姐打电话的时候,明显是强忍着泪水的。我问爹怎么了?姐说老毛病犯了,已经送到了医院。爹从来拒绝进医院,这次应该是比较严重的。我试探地问,我要不要回来?姐没有任何犹豫,说回来吧,爹说欠你了。

“欠”是我们村子的方言,就是非常非常想念的意思。爹能说出这个“欠”字,看来情况有些不妙。

第二天大清早,我就改变了行程,从上海绕道杭州,坐火车回到了丹凤县城。我推开病房的时候,看到病床上有两个人,一个是姐,一个是爹。姐靠着床头坐着,怀里静静地抱着爹,像抱着巨大的婴儿。两个人似乎都睡着了。护士轻手轻脚地跟过来,对着病房外指了指,示意去外边说话,以免吵醒了他们。护士告诉我,爹患的是心血管疾病,心肌已经大面积梗死,加上肺部出现感染,所以呼吸十分困难,医院已经下过两次病危通知,姐之所以那么抱着爹,是为了缓解爹的痛苦,让爹能好好地睡会儿。护士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不晓得她的泪水是为了爹还是为了姐。

我回到病房,姐已经醒了,她笑着说,你刚到吧?我说,刚下火车。姐把爹从怀里轻轻地放下来,然后对着爹的耳朵说,爹呀,你看看你儿子回来了。爹嘟哝着说,哪个儿子啊?

爹原来是有两个儿子的,哥在十九岁的时候,定了个漂亮的媳妇,那时候家里穷,婚礼本来可以一切从简,但哥不愿意,非要办酒席,还想请戏班子唱几天老戏,为了筹集费用就去河南灵宝淘金。不承想,半路发生了车祸,哥在关键时候推了我一把,救了我,自己没有来得及跳车,被车轮子轧在小河里活活地淹死了,我则躲过一难,不过已经是三十多年前了。

我说,爹呀,你不认识我了吧?爹似乎真的不认识我了,闭着眼睛没有吱声。我说,我是喜娃呀,我刚从上海回来。爹似乎被扎了一针,惊了一下,眨巴着睁开了眼睛,然后挣扎着要从床上下来。我按住爹,说你想吃什么吗?爹没有一点推辞,说想吃锅盔。姐看到爹一下子精神起来,就笑着说,爹你偏心。

爹说,我怎么偏心了?我对儿女的一碗水都是平的。姐说,这些天,每次让你吃饭,你总是发脾气,说我要害死你,你看看现在,你儿子一回来,你马上就要吃东西了。

爹一辈子最爱的就是锅盔,当年出门干活的时候,有个锅盔作为干粮,那是幸福的。如今生活变好了,大部分人已经不吃锅盔了,改吃大肉包子了,或者改吃芝麻大饼了,但是人的身体最忠诚于自己,贫贱不能移,富贵不相忘,无论生活发生了多少变化,胃口一点都不会变。虽然锅盔硬邦邦的,没有添加任何味道,而且在生命岌岌可危的时候,爹挂念着的还是锅盔。

我亲自去街上买锅盔。昨晚刚刚下过的一场雪,把县城后边的凤冠山、前边的丹江河、中间的房檐屋顶,打扮得十分素净,加上天已经放晴,阳光淡淡地照着,像涂了一层淡淡的红粉胭脂,行人呵出浓浓的雾气,像戴上了轻轻的面纱。锅盔并不难买,作为陕西八大怪之一,不仅是当地最具风味的一种食品,也是几代人在这块土地上最美好的留恋,所以街头巷尾,有的专卖锅盔,有的兼卖羊肉汤,老头老太或者小媳妇大闺女,他们的摊子多数摆在自家门口,支着一个炉子,放着一张桌子,围着几条板凳,并非当成生意来做的,而是当成一种生活来过的,像在热情地招待着客人一样。

我带着一个火烧火燎的大锅盔回到病房,姐已经给爹穿好衣服、擦好脸让他勉强坐起来了。爹毕竟几天滴水未进,我害怕干巴巴的难以下咽,就搅了一大碗糖水,把锅盔掰开,在糖水里蘸一蘸,然后一口一口地喂给爹。这种吃法,也是爹教我的,小时候,爹带着我扛着床板,去河南那边赶集,来回整整一天,中间吃一块锅盔充饥,遇到口干舌燥难以下咽的时候,爹就带我来到小河边,掰一块锅盔,放在潺潺流动的溪水里泡一泡。如果小河里有鱼,鱼儿们闻到味道,以为遇到了龙王爷请客,自然会馋着嘴纷纷游过来,亲一亲,咬一咬。被溪水泡过的、被鱼儿亲过的锅盔,虽然有一点若有若无的腥咸,不过却软软的滑滑的了,在咀嚼和吞咽的时候,有甜丝丝的味道会掠过舌尖。

医生查房的时间到了,看到爹精神起来,就把听诊器搭在爹的胸口听了听,说昨天还滴水不进呢,今天怎么胃口大开,而且吃的不是流食,你们私下里给他吃过什么灵丹了吗?护士笑着指了指我,说灵丹就是他的宝贝儿子,估计看到儿子回来了,心里高兴吧。

其实,我已经注意到了异样,爹在吃锅盔的时候,不再像以往一样,你能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他的享受,体会到香喷喷的味道,把你馋得直流口水。但是,这一次,他的目光是呆滞的、无神的,焦点不在嘴里,似乎已经游离到了世界之外,或者已经失去了注意力,而且他的嘴巴毫无节奏,我喂一下他,他就张一下,我不喂他,他并不主动要求。他不像在咀嚼食物,倒像一台水泥搅拌机,那么机械,那么麻木,只有力量,并无欲望。

我想,爹最大的事情永远是吃,是活着的象征。如今爹不在于吃饭,他只是表现给我看的。他以吃的方式和礼仪,表示他见到儿子的喜悦。

3

中午的时候,元明哥来了,他是我的大堂兄,突然出现在医院,意思是明白的,来看爹最后一面。我们家族,父辈们兄弟四人,如今只剩下爹一个人了。大伯是滑进茅坑里淹死的,大佬是得胃病死的,小佬是得肺炎死的,除了小婶还健在,其他三个婶婶从没有认真看过医生,都死得稀里糊涂。我们堂兄弟也是四人,各自成家添丁进口,已经散落在天南海北了。三十年前,由于邻里关系纠纷不断,元明哥有点归隐空门的意思,带着嫂子顺河而下,搬到了“关门不锁寒溪水,一夜潺湲送客愁”的武关少习山,傍依着一座寺庙,两口子在农忙的时候开荒种地,在农闲的时候向方圆的百姓讲经事佛(也许是道)。元明哥自小信佛,经常去周边的寺庙帮忙洒扫,还带回一些经书,在家里认真地抄写研读。后来娶了一个媳妇,也是信佛的,所以他们家一日三餐都是吃素的,他们到别人家串门子的时候,大家请他们吃饭,都会从地里铲一些泥巴,把碗反复擦洗几遍,都是不沾丝毫腥荤的,大葱大蒜等五辛作料都是不放的。

有一年,元明哥突然打电话给我,要我帮忙购买一本经书。不就一本经书吗?上海这么多名刹古寺,又有那么多高僧大德隐居其中,我就满口应承下来,说买到了送给他。哪承想,跑遍各大新旧书店,静安寺、玉佛寺也问了,还讨教了几位法师,都没有找到那本经书,最后在图书馆查到了,是从日本翻译过来的孤本,可见元明哥的修行之深了。我原本有些迷惑,他们夫妻两个,算不算出家呢?如果是出家的话,那不是有违清规戒律吗?在我们老家,所有人是分不清佛和神的,什么是寺什么是庙,就更是区分不开了,也并不妨碍我们祈福许愿。后来才明白,元明哥修行的,确实不是寺也不是庙,皈依的不是道观也不是佛门。不管信仰任何宗教,其本质是积德行善,这就足够了。

记得大半年前,姐打电话告诉我,元明哥回家看望爹,摸着自己的山羊小胡子,摇着头叹着气说,爹过不了今年年关。话传到爹的耳朵里,爹一下子失去了求生的欲望,经常坐在门枕上,尤其喜欢在黄昏的时候,呆呆地看着门前的山头,似乎白云飘过的高出山头三尺的地方就是他要离开的路。就那样过了春天,爹开始嘟哝着为自己准备后事。首先,爹带着姐,在房前房后、山上山下、地尾村头,仔仔细细地转了一圈,告诉姐哪些庄稼地、哪些自留山、哪些果树是我们家的,地畔和山界在哪里,哪块地适合种麦子,哪块地适合种玉米,哪棵树打的核桃是夹仁的,哪棵树结的柿子适合漤着吃。爹最放心不下的是几块地,再三叮咛不能撂荒了。姐说,如今又不缺几把粮食。爹说,我们都是这些地养大的,它们是我们的家当,不好好种的话,家就算败掉了。其次,爹带着姐去坟地,哪些坟里埋着亲戚,和我们什么关系,都指认得清清楚楚,包括无后的哥呀,子孙不在身边的亲人呀。交代过年过节的时候,千万不要忘记给他们上坟送灯。

最后,爹开始着手给自己准备老衣,都是暗红色绸缎的,挂在家里的阁楼上,隔三岔五地拿出来,放在太阳下晒一晒,然后披在身上比画着大小。另外,爹一有空闲,就拿着毛巾去擦自己的寿木,还提着铲子去给自己的墓培土,爹的寿木和墓都是自己好多年前就造好了的。寿木被他擦得黑漆漆的一尘不染,墓被他培得又高又大,像一座小山,而且在后边栽上了一棵核桃树,说是长大了,既可以打核桃,又可以福荫子孙后代。

爹看到元明哥来医院看他,目光顿时变得恍惚起来,像一个灯泡子遇到了高压。我明白,爹又想起了那个预言,以为元明哥和上天走得很近,所以他的预言应该是灵验的。

我拉着元明哥离开病房,找了一家餐馆,点了几个素菜,然后坐下来聊天。元明哥忧心忡忡地说,我说的不假吧,二伯看来日子不多了。我把话题支开了,我总是觉得,上天有时候也是吃软怕硬的家伙,面对爹这样吃尽苦头的倔老头,要拿下他,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我趁机向元明哥了解了几个关于家族的问题。爹虽然还可以说话,但是思路已经不太清晰了,很多事情已经回忆不起来了,甚至连人都不认识了。如果元明哥某一天也老了,我们家族是从哪里迁徙来的,我们的老先人叫什么名字,具体埋在什么地方,都搞不清楚的话,是不是就有些可悲呢?首先,我们把爷爷叫dià,这个字到底是怎么写的;其次,我们的爷爷和奶奶叫什么名字;第三,我们的老先人埋在什么地方。元明哥告诉我,几辈人都那么叫下来,确实没有人晓得dià字怎么写;我们的排行是“宜治先元正”,爷爷是“治”字辈,叫陈治坤,奶奶不晓得名字,只晓得姓周。听到奶奶姓周的时候,我内心顿时有了一丝温暖,这就意味着,在我的血管里流动的,有四分之一周氏血脉,换一句话说,凡是姓周的,都和我有着血缘上的关系,我在这个世界上并非那么孤单了。

至于老先人埋在哪里,元明哥给我讲了一个故事。由于我家的成分不好,老是受人欺负,所以当时的队长以改河修地为名,要求我们把老太爷的坟迁走,而且不能侵占平地,实在没有办法,最后就安葬在了山上。不承想,挖墓穴的时候,大冬天的,泥巴不仅没有上冻,而且从下边冒着热气,因为那座山叫九龙山,无意中把老坟埋在了龙脉上。我说,假的吧?元明哥说,怎么会是假的,老太爷的尸骨是我背上去的,而且是我挖坑埋下去的,所以我们这一族出了多少人才,你看看你们,当官的、发财的,剩下我,拜拜佛、念念经,虽然没有出息,也算积德行善的事情。

我说,老太爷埋的那个地方,上边有一棵大树,下边有一眼泉水,确实是一块风水宝地。元明哥说,再好的风水还要有德行,没有德行的人把他们的老祖先埋在那里试试,肯定就不灵了。我们村里另外一族,也是老太爷死了,请风水先生选了一块坟地,据说在龙头上,但是出殡的那天,有一条流浪狗,钻进厨房找东西吃,主人拿起菜刀砍了一刀,不偏不倚地砍在狗头上。狗受伤了,使劲地逃窜,正好跑到那块坟地,流了一摊血。狗血是辟邪的,也是破风水的,老先人埋在龙头上有什么用,后人全部败掉了。我说,这个是假的吧?元明哥笑了笑说,真的假的不晓得,如果后人有德性,给狗喂一根骨头,风水就不会失灵了。

我和元明哥吃完饭回到医院,爹的病情和早晨一样,并没有出现回落,除了插着氧气管,输着液,已经好转多了,仍然靠在姐的怀里,静静地躺在床上,而且发出均匀的呼噜声,这声音显得少有的安详,似乎世界已经太平,痛苦和疾病已经远去。

元明哥也许意识到自己的判断是失误的,就悄悄地告辞了。他在踏上公交车的时候,还是不忘回头叮咛一句,你们小心一点,有什么事情早点通知我们。

4

县医院位于北新街中段,有一个坐南朝北的院子,对面是百年老企业葡萄酒厂,再朝前就是当地一景凤冠山;背后是一片民房,走过一条狭窄的弯弯曲曲的小巷子,就是“南结吴楚,北通秦晋”的丹江了。

姐连续几天照顾爹,没有好好地睡过一觉,所以我在附近的宾馆订了一间房子,逼着姐好好休息一下,到天亮的时候再来换班。晚上十点多,姐把爹像孩子一样哄睡,然后走偏门去宾馆。经过几间平房,姐告诉我,前一天晚上,有个男人三十几岁,被送进我们隔壁那间病房的时候还有说有笑,不一会儿心脏病发作,抢救了几分钟,还是死了,现在就停在那几间平房里。我说,为什么停在那里?姐说那是太平间。我放慢了脚步,认真地打量了一下,它是水泥的,四四方方的,蹲在黑漆漆的夜色中,和普通住房并没有什么差别。不一样的是,它没有一扇窗户——人需不需要窗户,或许就是活和死的区别吧?活着总是需要一扇窗户去透气去眺望,而死了永远就用不着了。它的门是有的,这是活人与死人共用的最后一个通道。门是不锈钢的,上边挂着一把大锁,在静静地保护着什么……

此时,偏门吱扭一声开了,从外边深深的巷子里拐进来一个人,他戴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遮挡住了大半张脸,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面目。他竟然认识我们,淡淡地问了一句“你爹怎么样了”,然后迅速地消失了。我恐惧地想,人如果没有灵魂,仅仅是尸体的话,似乎并没有什么威胁,也没有想象的那么恐惧,我们多数时候恐惧的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比如鬼。

我返回病房的时候,爹的呼噜声还在,并不响亮,也不匀称,穿过夜色像一只落于蜘蛛网内的扑棱棱的蝉,一会儿挣扎,一会儿停止,夹杂着几声咳嗽和喘息。我坐在旁边,借着窗外的一盏路灯,仔细地打量着爹,爹的脸全是皱褶,没有任何舒展的地方,像一张麻纸被揉成了一团。爹的眼睛深深陷了进去,双眼皮耷拉着;鼻子歪向一边,嘴巴咧向一边,几乎连到了耳根,像刚刚遭到人的撕扯和毒打;下巴瘦瘦的,像被刀削过一样;胡子花白而稀疏,像干旱时候歉收的庄稼……爹的身体像木乃伊,似乎被掏空了、被榨干了,没有血气,没有五脏六腑,只有浓烈的药水味和腐烂的气息。啊,在我的印象中,他是背着三百斤东西健步如飞的,是每顿饭可以吃五六个馒头的,是凭着双腿当天从县城打个来回的,是见到村里的寡妇们还可以眉飞色舞地开开玩笑的……我真不敢相信,爹怎么说老就老了呢?几乎一夜之间就老了呢?

我在心里一直有个盘算,等什么时候放假了,我要和他一起,骑着自行车,吹着口哨,穿过一排排杨树林,再下一次南阳看看卧龙岗;我要和他一起,带着干粮,背着床板,凌晨三点起床,听着鸡鸣狗叫,再去河南卢氏赶一次集;我要和他一起,在烈日炎炎的夏天,站在绿油油的玉米地里,再举行一次薅草比赛……这一切已经不可能了,我真后悔,这么多年干什么去了呢?我总是埋怨生活有多艰难,工作有多忙碌,其实都是借口而已,我忙碌的哪一件事情和爹有关呢?和天伦之乐有关呢?没有天伦之乐的人生,不过是毫无生趣的人生罢了。

夜已经深了,除了偶尔传出病人痛苦的呻吟声和护士小跑着的脚步声,医院暂时恢复了平静。我没有看手机,此时此刻,我不在乎手机微信上那铺天盖地的信息,不在乎中美关系,不在乎叙利亚危机,不在乎五花八门的圈子和八卦。今夜,我不在乎世界,只在乎卧病在床的爹,只有爹才能静静地支配我的时光。我轻轻地握着爹的手,爹的整个手,包括手指头,都生满了茧子,像一块珊瑚礁一样,冰冷、生硬、粗糙。我认真地体会着爹的呼吸的节奏,仔细观察着爹的每一个小小的动作。凌晨三点的时候,爹咳嗽加重,喉咙里起痰了,像灌满了胶水一样,发出呼呼啦啦的声响;然后,爹像蚯蚓一样开始抽搐,一会儿抬起左手朝着空中抓一抓,一会儿伸出右手撕扯着床单,一会儿捏起拳头朝着床头砸去……

天已经开始放亮了,麻雀陆陆续续地醒过来了,还有几只喜鹊站在杨树梢上喳喳地叫着,很久没有听到这种吉祥的叫声了。姐早早地回到了病房,说自己眼睛一闭就做噩梦,刚刚梦见爹变成了一个呱呱坠地的孩子,跳啊跳啊又变成了一个肉球。我安慰姐,这不算什么噩梦,而且喜鹊都在叫了。姐说,喜鹊是靠不住的,咱妈去世的那天下午喜鹊叫得更欢了。

爹的手一下一下地有节奏地抓着,姐笑着告诉我,爹这是在种地呢,前几天就这样子,问他在干什么,他一会儿说在摘枣皮子,一会儿说在拔草,一会儿说在破柴火。我看了看爹的动作,那么优美,那么熟悉,那么古老,但是爹不在家里,不在庄稼地里,而是在病床上。一个在病床上种地的人,一个在生命最后一刻仍念念不忘种地的人,他一辈子种下去的,已经不再是庄稼,而应该是他自己,他把自己一点点一点点地种进了时间的长河中。

姐说要给爹洗漱了,让我出去吃饭,不用急着回来。我坐在巷子深处,捧着一碗羊汤正喝着呢,突然意识忘记带钱了。但是小城民风淳朴,我准备回去取钱的时候,旁边有个陌生的小伙子说,我请客,赶紧喝吧。摊主也告诉我,你下次一起付,趁热喝吧,不然就冷了。我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急急地喝完羊汤赶回医院取钱。当我推开病房的时候,我一下子呆住了……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靠着走廊,顺着半遮半掩的门缝盯着病房里发生的一切。

事后才晓得,爹便秘严重,需要使用一种叫开塞露的药,而且由于卧床不起,下身出现红肿,需要用硫酸镁溶液进行擦洗。每天早晨等爹醒来,姐第一件事情就是给爹通便,她拿出几张废旧报纸,铺在爹的身子下边,然后帮爹把裤子脱下去,把一个葫芦状的白色塑料瓶插进爹的魄门,把药水挤入爹的体内,等待三五分钟,药水就会生效,大便就会流出来。在这期间,姐必须端着盆子,耐心地在后边接着……姐第二件事情是给爹擦洗身子,她先打来一盆开水,加入硫酸镁搅一搅,把手伸进去试一试,太热就兑凉水,太凉就兑热水。爹身体好的时候并没有那么娇气,但是如今生病了,却敏感起来了,不能烫,也不能冷。啊,天啊,爹赤裸着下身……老实说,姐给爹插入开塞露的时候,端着盆子接着大便的时候,卷起报纸的时候,整个过程十分平静,没有捂着鼻子,没有厌恶的表情。

我并不意外,因为在老家,给老人端屎倒尿的例子普遍存在,这是作为子女应尽的孝道。但是,接下来,令人吃惊的是,我看到我的姐,她佝偻着身子站在床边,拿着毛巾,蘸着药水,擦拭着爹的下身,而此时此刻的爹是完全赤裸着的……我的姐,她为了擦得更为周到,已经完全超越了性别,彻底超越了生理,把爹的某个部位提了起来。我发现爹的某个部位已经红肿得像两个气球。

我终于明白什么才叫伟大,什么才叫真正的孝顺,我真的不敢肯定,我能不能做到这些,记得曾经和爹一起洗澡的时候,我都不敢正视爹的下身。在这个世上,起码有很多人,端一碗水给老人都不高兴。再仔细想想,姐这么对待爹,也是自然而然的,妈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姐从此肩负起了照顾爹又照顾我的责任,在姐的眼里,我和爹都是她的孩子,当妈的在孩子面前,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

(全文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1年第10期)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