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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学》2021年第10期|姚正安:父亲,是一个传奇(节选)

2023-03-30抒情散文姚正安
父亲是一个平凡的农民。身处僻壤,躬耕田野,足迹所至,无非县镇。

在我眼里,父亲是一个传奇。

父亲出生于风水世家,外祖是邻县的名门大户,村里有田,城里有买卖。说不上大富大贵……

父亲是一个平凡的农民。身处僻壤,躬耕田野,足迹所至,无非县镇。

在我眼里,父亲是一个传奇。

父亲出生于风水世家,外祖是邻县的名门大户,村里有田,城里有买卖。说不上大富大贵,是实实在在的小康之家。

曾祖生有三子,只父亲一个孙子,其宝贝不须言说。

痛心的是,在父亲三岁那年,曾祖父和祖父先后故去。父亲跟在祖母身后,靠着十来亩薄地和外祖家的接济生活,物质生活还是比村上的同龄人高出许多。

父亲18岁结婚。结婚后的父亲,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会干,只知道吃吃喝喝。好在,母亲不是千金小姐,是一个富农的女儿。富农又很吝啬,不舍得花钱雇工,母亲很小就劳动了,农村里的十八般武艺样样能干。

母亲曾给我讲过一件事。每年冬春之际,农户家都要罱河泥积肥。罱泥本是男人的活计,父亲不会罱,母亲罱泥,父亲只坐在船艄陪着。村上人见怪不怪,说,这个女人也是苦命,嫁了个手不能拎、肩不能扛的“玩角子”。

母亲说,结婚前从没有见过你父亲,只知道他们家是看风水的。媒婆说,小伙不丑啊,白白净净,识文断字。

结婚后的父亲还读了两年私塾。妈妈笑着说,读了十多年私塾,大字识不了几箩筐,都还给先生了。

父亲结婚第二年,大姐出生了,其后,二姐也降生了。大姐六岁那年,全国解放,土地收归公有,农民的生计靠到队上打工维持。

父亲的传奇人生也是从那时开始的。

劳 力

全家五口人五张嘴,靠母亲一人劳作是无法维持的。农村有句俗话:牛大自耕田。父亲作为一个男人也许感到了责任,自觉从家庭走向农田,开始一点点地学习。

我记事的时候,父亲精瘦精瘦。夏天只穿一条短裤,腰间系一条用布条绞成的布绳,肩上搭一条粗纱布巾,皮肤晒得漆黑漆黑,黑得发亮,黑得冒油,一棱棱肋骨清晰可见,从早到晚都是打着赤脚。当然,不独父亲,全村的男人几乎都是如此。

父亲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书生气息,也没有惯宝宝的脾气,完全是农村中的劳力。

父亲的转变是痛苦的,也是非常无奈的。人活着就要吃饭,就要生活。一家老老小小,总不能喝西北风吧。

妈妈曾经感叹,看着你父亲瘦瘦条条、笨笨拙拙地干着农活,我的心里也疼,但有什么办法呢?我一个人扛不起一片天啊。

父亲学会了罱泥扒渣,学会了挑担挖沟,学会了撑船划桨,学会了拉犁种麦。父亲已经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大劳力。

村上人都不相信父亲能从公子哥转变为大劳力,但事实就是如此。应了一句老话:人到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在一个几百人的村子里,我们家虽不是年年有余,但我们姐弟五人也没有挨冻受饿。我懂得,这其中父亲付出了多少心血汗水。

改革开放,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我们家分得了四五亩地。我在外地工作,根本帮不上忙,弟弟也只是农忙才回家帮忙,平时的田间管理,包括除草治虫,都是父亲亲力亲为。直到80岁,父亲依然忙碌在田间地头。九十岁还与母亲种植一块菜地,自给自足。

病 灾

父亲的身体终究是单薄的,敌不过一年年沉重劳作,一日日超重负荷,父亲像风雨中的茅屋,倒塌了。

我7岁那年,父亲得了一种怪病,医生怎么查也查不出原因,一天天地消瘦,及至卧床。医生无力回天,家里人都说父亲躲不过那一劫,已经着手给他准备后事。但是妈妈不离不弃,变卖首饰,每天清晨到村后的渔船上买鱼熬汤给父亲喝。过了半年,父亲又渐渐好起来,医生也不知所以。父亲居然痊愈了,一直到今天,也没有大病大痛。

医生说是奇迹。

上天好像是故意磨炼父亲的意志力和承受力。

我12岁那年初夏的一个晚上,父亲在给小麦脱粒时,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被机器皮带轧去了半截,鲜血直流,生产队用冲水船将父亲送到公社卫生院治疗,由于天气炎热,伤口发炎,一个多月才完口。尽管如此,父亲也没有停止劳动,替生产队看管麦场。

父亲养伤期间,我与几个小伙伴括塘捕鱼。那时的老家,荒塘多,水渠多,一到夏秋,塘里渠里鱼虾蟹多得很。我们那天三个人括了一下午,才把一个半亩大的塘里的水括尽,收获了不少鱼,其中有一条黑鱼。小伙伴们说,黑鱼给你,熬汤给你爸喝,对长伤口有好处。晚上妈妈熬了半锅汤,爸爸只喝了汤,鱼肉给我们吃了。

父亲的两个指头一直是秃秃的,每到冬天,冻得发紫,疼得钻心,但父亲还是照常撑船罱泥。

父亲85岁那年夏收,乘船到麦场上扬麦。从岸上跨上船的时候,船一晃荡,父亲脚下一滑,整个人跌入水泥船舱中,船上的同行者,吓坏了,他们说,老人就怕跌。一个个慌慌张张地不知如何是好。可是,父亲用手支撑船底,竟然慢慢站起来,没事似的说,不碍事不碍事,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又让开船,到麦场上扬麦了。

事后,邻居们告诉我。我为父亲出了一身冷汗,叮嘱父亲不要上高就低,岁数不饶人。父亲挺起腰杆,笑笑说,不得事啊,你爷爷托住我呢。真是好气好笑。

生活磨炼了父亲,劳作摔打了父亲,使父亲有一副并不健壮但很强大的身板。

伙 夫

父亲20岁前没有干过农活,村上健在的老人不止一次告诉我,说父亲少年时候是很快活的,肩不扛,手不提,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他们不无羡慕地说:“你奶奶把你爸爸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哪舍得让他干农活做家务啊?”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到80岁,基本没做过家务事。这既与祖母宠爱父亲有关,也与老家人的观念有关。老家人以为“男子无能洗碗抹盆”,意思是说没有本事的男人才做家务,有本事的男人是不会围着锅台转的。其积极的意义在于鼓励男人“好男儿志在四方”。

当然,也有父亲乐意的、拿手的活儿,那就是收拾猪下水(大小肠、肚肺等)。记得我小的时候,父亲常常从大队副业组上买回四个猪脚爪或者一挂猪肚肺回家改善伙食。父亲收拾之细致,真是绝了。用镊子把猪脚爪上的毛一根根拔去,清洗得光亮光亮的。猪肚子,先是用水一遍遍地洗,然后翻过来,放到老杨树上用力地擦,直到把猪肚子里的浮皮彻底擦去为止。经父亲手收拾的猪下水,没有异味,香喷喷的。我从小就不吃猪下水,闻那香味,也不免滋生吃几块的欲望。

妈妈长父亲两岁,许是年轻时过度劳作,总是大病没有,小病不断。85岁之后,头脑清楚,听力很好,但行动缓慢,干不了家务活了。

我曾多次要求给他们请一个保姆,但母亲坚决不肯,认为,两个人没有多少事可做,钱白花了。

那时起,家务活几乎由父亲承包了。洗衣、拣菜、做饭、打扫,都从父亲的手里经过。虽然只有两个人的饭菜,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事情也没有少做。

我每次回家,父亲都会对我说:家里事都是我做,不要你妈妈做啊。你妈妈想吃什么,我都烧给她吃。

妈妈听着,不说话,脸上泛起笑意。

父亲学会了全套家务,能烧家常菜肴,比如汪曾祺笔下的煮干丝、汪豆腐、茨菇咸菜汤、红烧肉,做得还是很有味道的。

有时做多了做累了,父亲也会发点小牢骚。“我这是还你妈妈的债啊,小时候她苦了,我快活了,现在轮到我苦了。”

妈妈也不反驳,眼睛看着父亲。妈妈可能也认可父亲的说法。

晴天的傍晚,父亲会陪着母亲到村后的路上散散步。村上人特别羡慕父母,八九十岁了,还能吃能走。

父亲与母亲做到了“少年夫妻老来伴”。

2018年农历三月初一大早,96岁的母亲去庙里烧香,在庙门前的台阶上瘫倒,就再没有起来,第三天凌晨去世。

父亲从母亲病倒直到出殡,不吃不喝,号哭不止,整日以泪洗面。我们都挺担心父亲。

到那一刻,我才真正体会到父母的感情有多深,七十多年的生活,已经让他俩成为不可分离的整体。

此后,我每次回家,父亲都会告诉我:昨天晚上你妈妈回来的,坐在床边上,我去抓她的时候,她又走了。

每每闻此,我五内俱焚,痛苦难当。

我意识到,父亲幼年失怙,其情感是异常脆弱的。几十年来,父亲一直视母亲为强大的精神支柱。

这根支柱坍塌了,父亲如何能够承受。

经过三年的调整,父亲才逐渐从阴影中走出来,但精神大不如前,头脑也糊涂许多了。

……

(节选自《天津文学》2021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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