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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广西文学》2021年第9期|琬琦:遇见树(外一篇)

2023-03-29抒情散文琬琦
遇见树

社公木或者教堂

在我们村,传说历史上头一个进村的人,是看到了一株大树的蓬勃生机而决定定居于此的。那时的大树尚年轻,周围有水塘坡地而荒无人烟。那时大片大片荒……

遇见树

社公木或者教堂

在我们村,传说历史上头一个进村的人,是看到了一株大树的蓬勃生机而决定定居于此的。那时的大树尚年轻,周围有水塘坡地而荒无人烟。那时大片大片荒地无名无姓,等待主人前来认领。人们渐渐聚居于树和水塘周围,开荒耕种,娶妻生子,建起房屋,渐渐形成了村落。

我曾经为这样的传说骄傲,直到我知道,类似的传说到处都是。类似的树都被称为“社公木”,社公牌位也设在树下。社公掌管保佑着所有的村民,相当于土地爷。每每有新娘过门、婴儿出世,都要去拜社公,算是一种告知。

社公木通常树冠浓密宽大,站在树下抬头,但觉遮天蔽日,沁凉无比。因被赋予了神性,村人一般不敢伤害其一枝一叶。它也就得以自由成长,长个六七百年不在话下。

邻村的神树是两棵“龙鳞松”。黑褐色的树干上,一片片凹凸不平的粗糙树皮,确实有几分像龙鳞。七八丈高的树干笔直,几乎没有枝丫旁逸斜出。树冠高高在上,是小而浓密的一团。下方有几枝已然干枯的枝条弯曲伸出,像龙爪曲张着,要将空中的云朵抓过来,垫于其下。这使得村人坚信,树是龙的化身,村子是龙脉所在,出达官贵人势所必然。

大多数神树都老朽了,一眼望去便是数百年沧桑的模样。它遭遇过台风、暴雨、闪电、雷劈、地震,有些甚至被雷火烧过。它的树干庞大皲裂,满是皱纹和瘢痕。鸟在树冠上做窝,黄蜂、虫蚁也来咬噬它。有些树微微歪斜,一副大厦将倾的样子。村人仍不愿意放弃,用砖头封堵树身空洞、用铁杆支撑树冠,想方设法地挽留它们。

在某村,我们发现了一棵空心“神树”。树高达数十米,树身直径最大处应有一米多宽,一条条隆起凹下,如同山脊起伏。原本褐色的树皮上爬着驳杂错综的青苔。树皮上有不少裂缝,最大的裂缝呈狭长的三角形,人可侧肩矮身进入。这便是树洞口了。

进去之后,眼前一暗,整个人陷入了潮湿腐朽的气味当中。空间比较逼仄,大概也就两个平方米左右。用手摸一下树洞内壁,但觉触手微润,木质有点软朽。若是用力一戳,恐怕会把它戳出一个洞来。植物学告诉我,一棵树若是空心还能存活,多半是木质层空了,维持着养分、水分输送的树皮、韧皮部还能正常工作。就在那些青苔覆盖的下方,水分从泥土里源源不断往上输送,一直输送到枝叶之上。绿叶吸收的营养则往下运输。它们繁忙的程度不亚于一条高速公路。

生命的到来和成长其实是没有岁月静好的。即使是一棵不会说话的树,内在也有着极其复杂的生命活动,也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物理的、化学的、生物的变化。掏空一棵树的到底是什么呢?虫蚁?小兽?人为?抑或仅仅是漫长的时光?

下意识抬头看,树洞越往上越狭窄,就像一座尖顶教堂。头顶上方的树皮还裂成一个菱形空洞,一个恰到好处的窗户。一缕阳光照进来,将幽暗的尖形穹顶照出了某种庄严。数不清的小东西在那一线光影里浮游挣扎,不知道是灰尘,还是小生物。

西谚说:人人都需要树洞。那些难以启齿的心事,不能轻易告诉别人的秘密,都可以对着一个树洞诉说。树洞是接纳,是包容,是到此为止。我站在树洞的微光里,想,有没有人来这里倾诉呢?若有,这树洞便成了告解室。这树已失去记录自己成长历程的年轮,如能收藏很多人内心的软弱、惶恐和骄傲,也是另一种丰富吧。

这两个平方的小小“教堂”里没有壁龛和神像,没有雕花玻璃,也没有神父。与西方的一神教不同,中国人是泛神论的。我们相信,天上有玉皇大帝,地下有阎罗王,而人间万事万物,小到一块石头、一棵树、一条蛇,甚至一个去世的亲人,都可能成为冥冥中守护我们的神。

桃花有泪

就在春天漫天飞扬的雨雾中,小区道路尽头那株孤零零的桃树,猛然盛开了。不大的树冠上缀满红色的花朵,薄薄的,透光的,一层叠着一层,在冷风里张扬着。

桃花像揭竿起义的草莽英雄,一夜之间就占领了所有的阵地。阵地上红旗飘飘,每一面旗帜都是大写着的理直气壮。桃花开在路边,开在坡上,开在公园里,还开到了朋友圈里。随手一刷,都是桃花霸屏。她们在“聚众闹事”,在对着镜头搔首弄姿。那种娇艳勾引着,呼唤着,闹得人心里痒痒的。

于是就出城去看桃花了。

很远就能看到桃花在山间、在水边燃烧,走得越近,越感到猎猎的春风把火吹得更旺。在这一场滔天大火中,每一朵桃花都拼尽了全力,朝着这冰冷的山河展现自己。她们知道属于自己的春天是如此短暂——不,她们只是春天里打头站的那个,发通知的那个,为人作嫁衣裳的那个。她们如此嚣张,在枝头上高高地开着,在枝丫间露出脸,甚至,在桃树斑驳暗淡的树干上,也极尽奢华地贴着一朵朵笑容。走进桃林,一时像葬身火海,满脸尘土气息噼噼啪啪地往下掉落。伸手去接雨,每一滴都那么冰凉;再伸手,又接到桃花火热的生命力。

这漫天的火焰是卷土重来的回忆,是一次次重现的命运,是多年不见的故人。

谁不曾有过在桃花林里莫名的心动?好像内心有一头蛰伏已久的小兽抬起头来。桃花又曾见证过多少爱情的萌动呀。人们去桃花林里转一转,总爱半真半假地说“沾点桃花运回来”。“沾衣欲湿杏花雨”,桃花运这东西,不知道是像春天的微雨,还是像桃花的花粉,扑到人身上,便浑然一体,择不掉洗不去了。

在桃花林里,我常为这样的细节感动:那低到泥泞里的枝条,也不屈不挠地开着一串花。那花有一半埋在泥水里,已看不清颜色,另一半却竭尽全力向天空打开自己。但天空有什么呢?不外乎铅灰色的云朵和绵绵不绝的细雨。

据说,大海里的美人鱼哭泣的时候,眼泪会变成一颗颗珍珠。桃树也是会落泪的。春夏之交的桃树上,会分泌一种透明的眼泪。眼泪慢慢地流下来,凝固了,被人采集起来,唤作桃胶。我第一次听说这种东西的时候很是惊讶。尤其惊讶的是,据说,桃胶可以加冰糖银耳枸杞炖来喝,有滋补美容的功效。

这真是一种浪漫的食物,又是一种令人忧伤的食物。桃花开起来总是不管不顾,一发不可收拾,像爱情摧枯拉朽、攻城略地。但谁又留意到,在暗处,在桃树的躯干上,那些默默地淌下来的眼泪呢?再高光的爱情,也会有无处可诉的失落和曲折幽微的心事吧?而收集这样的眼泪吃下去,是否便可治愈爱情的伤痛?

受  刑

有时候到山里去,常要从玉桂林里穿过。玉桂树在山坡上排列得整整齐齐的,修长光滑的叶片呈现一种均匀的碧绿色,两三根淡绿的叶脉自叶柄流畅地伸向叶尖。空气里尽是玉桂树特有的香气。但活着的玉桂树香气是不浓郁的,只是淡淡地、若有若无地随风飘荡。

只有死了的玉桂树才会散发浓烈的香气,香气的最精华之处,并非枝叶,而是它的树皮。这树皮还得趁树活着的时候剥,不能把它砍下来再剥。剥的时机也有讲究,得春天的时候剥。春天的时候,树皮柔软,水分充盈,比较容易剥离树体,不会影响树皮的品相。要知道,一卷完整的玉桂树皮与残缺的边角料相比,价值简直有云泥之别。

多大的树才能剥皮,也是有讲究的。遇上行情好的年份,刚刚达到剥皮标准的小玉桂树就被剥皮了。被剥掉外皮的玉桂树裸着黄白色的木质层,像一群半大的孩子挽起了裤腿,露出大腿小腿在山坡上站立着。那白生生的树干,看着都叫人心疼。

有一次,我们去山上看人剥玉桂树。那株玉桂树长在密林深处,许是被人遗忘了,一直放肆地长啊长啊,长得很高,枝叶们齐刷刷地伸向蓝天,树干的直径有一尺多宽。在此地,它可以称得上玉桂树王了。但是终于有一天,它还是被发现了。主人约了好几个帮手,抬着梯子、锯子、胶带、长凳,来剥它的皮了。

风吹着它的枝叶,带起一阵阵战栗:这还是春天,万物生长的季节,它命中必须承受的酷刑,到底还是来了。风吹着它因年岁已大而略显斑驳的树皮,令主人一阵皱眉:再不剥,这树皮的品相就不佳了。

于是就开始剥了。从露出地面的树根开始。这些只能剥成碎片的树皮也不能放过,毕竟都是钱呀。被剥了皮的树根像八爪鱼的触须,依旧紧紧地巴在地上。接着按适合运输的尺寸,先用锯子绕树锯成两米高的一段,再用介机竖着切开一道裂缝。几个大汉用小刀沿着裂缝一点点地撬起树皮,然后将手指伸到树皮下面,慢慢地将树皮掀起来。他们工作得很认真,时不时停下来检查力度,生怕破坏了树皮的完整性。

整块厚厚的树皮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被剥了下来。桂树不能出声哭喊,也不能反抗,只能安静地受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皮被剥下来,放在地上。那树皮还保持着围合成一个圆筒的样子。在其后的日子里,这树皮还将被放置于烈日下暴晒。它将缓慢地失去水分,浓缩的香气会从它日渐干燥的树皮细胞里释放出来。它还将蜷缩得更细,仅有的绿色消失,它会变成深褐色,像一卷神秘的著作,记录着一棵树漫长的生长和喜悦,以及这所有的生机在一个短暂的上午突然终结的恐惧和悲伤。

但人们只会拿起这干燥的树皮,凑近鼻子,发出惊叹:“真香!”

被剥光了皮的桂树,树干呈现出一种无辜的洁白。这洁白将一天天失去润泽,变黄,变枯,变黑。最后,这曾经的桂树王将彻底地死去。

树太高,梯子已经架起来了。为了固定梯子,黑色的胶带也缠上了树身。各种寒光闪闪的刑具都亮出来了。受刑的玉桂树是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犯人,我和四周的树木都是看客。我们原本带着一丝事不关己的好奇,但最终却慢慢地沉默下来。

连鸟儿也不叫了。只有风吹着树林青绿的叶片,带起微弱的簌簌声。空气里桂树凄厉的香气越来越浓,充彻着整个春天的山坡。

无名之树

树没有脚,一般生在哪里,便一辈子待在那里。很多树还没有长到可以值得被世人惦记的程度,便惨遭砍伐。那些拇指大小的,可用来当“豆插”,插在地里给豆角苗攀爬而上。繁芜的枝叶或弃于荒野,逐渐腐烂;或细斫慢剁,扎成柴把子回家生火。大一些的树,名贵如黄花梨,可制作家具;平凡如苦楝树,也可砍倒了制作木屐。世界对于人类,仿如“工具箱”,每遇一物便先考虑“有用”或是“无用”。

晴朗的冬天到乡下去,常常遇见人家的院墙外堆着的劈柴。这些无名之树,似乎是专为砍伐而生的。有些比碗口大,便要出动锯子。我每每记得这样的画面:冬天的阳光如同白银泻于路边,锯木的架子、歪斜的锯子和黄白色的木屑散落地上,旁边垒着锯好的一段段木头,空气里满是木柴干爽伶俐的香。

木头的横截面上,可以看见一圈圈年轮。每一圈年轮并不一定代表一年的时光。深浅之间反映着木质的细密或者疏松,与降水、日照等有着紧密的联系。若一年间有几段明显的旱涝交替,亦可能出现数圈年轮。这年轮如同唱片,每一圈纹路都刻着曾经的风霜雨露。而一棵树是否有属于它自己的喜怒哀乐,我们不得而知。或者那闻起来使人心旷神怡的木香,不过是一棵树临死前余音袅袅的呼救呻吟。

所有的树,银杏、桃树、肉桂、松树,最后都可能沦为劈柴,一烧了之。被用作柴火的树就像被隐去姓名、衣着和个性的女人,只剩下单一的功能评价,跟一般的无名之树也没什么两样了。

小时候在乡下做饭,喜欢那些容易被点燃的柴草、树叶。炒青菜烧松树的针叶最好,火又大又急,填几下就完成任务了。若是年节里煲粽子,就喜欢用大块的木柴,耐烧,点燃后就可以去睡觉了。一觉醒来,满屋都是糯米掺杂着猪肉的香气,灶膛里的木柴还在缓慢地燃烧着呢。想来“一根柴火炖烂一个猪头”是可能的,就是这柴火要讲究一下。

有时候灶膛里的火会特别旺,“呼”的一下蹿出灶门来,吓得人赶紧闪避一下。那火像一头小怪兽,积攒着力量,试图夺路而逃。现在想来,那也许是一棵树最后的挣扎和闪耀?就那么一下过去,木柴就要变成黑色的木炭了。而木炭是面目模糊的,你很难从一块木炭身上辨认出属于一棵树的特性与生命力。

想做一棵树

我曾经梦想,如果有来生的话,我想成为一棵树,一棵没有什么价值、也不为人注意的树,长在高高的山坡上,密林当中。我每天唯一要做的,就是无所事事地生长着。

静下心来,我能感受我的根须一天天往泥土里深扎。那些根须有些憨,遇到石头也不懂得避让,一直往人家的冰冷坚硬上贴,直到撞疼了都扎不进去,这才学会绕着石头而行。有时候还耐心地将石头包裹起来,像做一件伟大的工作一样,把它包得密密匝匝的。我每天都能感受到无数细小的根须从泥土里吸收水分和养料。越往地下深处,泥土就越松软、越丰富。这些水分和养料顺着树根往上输送,在树皮的形成层里一刻不停地流动着。而在高处,我的每一根枝丫、每一片叶子都努力伸展。每一个叶绿细胞都努力地暴露在阳光下,勤勤恳恳地进行光合作用。它们合成的养料朝下输送,一直送到根须末端。我静静地站着,身体上却奔流着小小的、繁忙的河流。安静地体会这样的繁忙,也是我的快乐之一。

每天都会有不同的云朵飘过来,每时每刻吹到我身上的风都不一样。鸟儿会偶尔落到我的枝丫上,叫上那么几声,啄食我的嫩叶,或者拉上一泡屎,然后又飞走。这些都是我的客人。它们可爱之处就是从来不刻意告诉我什么。对了,我应该有些花。我的花应该是细细小小的,不引人注目,更不会吸引人们从遥远的地方来欣赏我,攀折我。我可能也应该有些果实。果实也应该是细细小小的。如果鸟儿愿意,它可以一口就把我的果实吞下去,然后把我的种子带到别的地方去。当然即使不带走也没有关系。我不介意做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一棵树。我不介意看到别的树都跟我不一样。我愿意看到漫山遍野的树,各有各的样子。

生而为人的烦恼,往往是想得太多,而能做的太少。一棵树会不会也想这么多呢?或者说,树的脑袋是没有思想的。就像有人被骂“榆木脑袋”,那一定是不太灵光的那种。树也就是闷吃闷长闷睡?树的睡眠是在夜里还是在白天?我见过有些花朵,白天开放,夜晚就轻轻合拢。也见过有些树的叶片,白天尽情舒展,夜晚就闭合或者下垂。更多的植物,却是不管白天黑夜,都是一样的。

但是,假如我所能成为的那棵树,是像桂树一样,必须经受惨痛的刑罚呢?这世界上到底有多少种树,因为这样那样的价值,被施以不同的刑罚?

想到这里,我的心就一阵紧缩,就不愿意继续往下想了。

操场上的河流

龙眼树下有一双鞋子。一双陈旧的、沾满石灰水泥斑点的解放鞋。我停下了脚步,抬头去看龙眼树。树上枝叶浓密,黄棕色的龙眼果一大串一大串地吊挂着。树叶在窸窸窣窣地响。一个灰白的身影在绿叶间若隐若现。

他在摘龙眼。应该是学校在建宿舍楼的一个工人。他们就住在大操场旁边的简易工棚里,有自己的通道、食堂,跟我们的生活没有什么交集。

那时正是中午,老师和学生们尚未起床,太阳寂寞地照着空空荡荡的操场,也照着这棵树冠庞大的龙眼树。我停下了脚步。

我也想吃龙眼。我踮起脚尖伸手去够了一下,差一点点。又够了一下,还是差一点点。

我停下来,说:“嘿!”

树冠晃动了一下,那个人像木偶一样僵住了。

我又说:“嘿,你在摘龙眼吗?给点我吃吧。”

过了一会,龙眼树的两个枝条分开了,一张汗津津的脸露了出来。我冲他笑着,说:“摘得多少啦?我摘不到,给我一点吧。”

他也笑了,伸手就从旁边的树枝上揪下两串龙眼,递给我:“喏,拿去吃。”

我赶紧接过来,一边吃着一边走着回家了。

龙眼大得跟荔枝差不多,不是很甜,应该是大乌圆。我一边吃一边揣度。

他可能在偷龙眼。一个念头突然赤裸裸地浮现。那我岂不是成了同谋?我愣了一下,心里却涌起一种顽童般的得意与快乐。

舌尖上的龙眼肉在唇齿间爆出了清甜的汁液,我用力地将龙眼核吐向路边的草地里。春天的时候,它可能会发芽吧。

事实上当我写下这些文字时,又一个春天已经来到了。我留意到,满世界的桃花在一夜之间全都盛开了。校门口的桃园里,那些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都生活在一起的桃树同时开放,我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人家每天都执手相看、耳鬓厮磨嘛。可是操场边上孤零零的那一株为什么也能同时开放呢?谁给它传递信息呢?它甚至离小叶榕和龙眼树也很远。那么孤独的一棵树,却开满了热闹的花朵,让我想起一篇小说的题目——《一个人张灯结彩》。

校园里野猫很多,学生们经常投喂它们。但它们很少跑到操场上来。野猫真是些聪明的家伙。操场上没有吃的,只有一些动辄就大呼小叫的孩子。飞鸟有时会过来,停在舞台的桅杆上,或者绿色的铁丝网篱笆上。但是没人理它们。它们中的一些看起来像燕子,另一些看起来像喜鹊,更多的是一种棕色的很不起眼的小鸟。它们看了看我,就飞走了。我见过它们飞进小叶榕的树冠里,也在那棵桃树上停留过。也许是它们告诉那株桃树的?

“校门口那些桃花都商量好了,明天一早就开放,你要不要一起?”

嗯,一定是这样的。

使我困惑的,还有一株叫人面子的大树。不管多冷的天,它都顽强地绿着。南方冬天特有的那种湿冷的雨,像针尖一样密密地刺下来时,它反而绿得更鲜亮了。可是每每春暖花开的时候,它就开始落叶了。它的叶子一层一层地落,每天都在落,触目惊心地落。它以肉眼可以看到的速度消瘦下去,像害了相思病的女子。我开着车碾过那些湿漉漉的叶子,心里涌起一阵物伤其类的哀伤。

学生们正在开会。一个男老师在台上指挥秩序,每个学生都自带小板凳,每个班都坐成一个方块。起初方块有点零散起伏,迟到的从外面匆匆奔来,顽皮地站在队伍外不愿意坐下。男老师经验老到,吹着哨子加上简洁的口令,要求学生们先站起来,再统一坐下。队伍很快整齐、安静下来,舞台上换了个女老师在讲话。

我站着听了一会。是在总结月考状况,每个班每个学科前十名一一点出,然后安排优秀学生代表上去介绍经验。

不瞒你说,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操场原是为学生们准备的,他们才是这个操场的主人。散步的人沿着红色的塑胶跑道往前走,走到离会场二三十米的地方,就往后折返。他们肯定也知道自己不过是客人,要知趣,不能喧宾夺主。尽管在我们的眼里,操场这么大,十几个班的学生开会,也不过是占据了舞台前面小小的一块地方。但此时,在灯光聚拢照耀下的那一小块地方是庄严的,老师和学生们都在认真地开着会,分析着不断进步的诸多可能性。那一小块地方仿佛是世界的中心——此时此刻,再没有比这样一场会议更严肃、更重要的事情了。学校旁边的街道上正车来车往,远方的山林火灾尚未扑灭,陌生的国家还有战火和难民,未知的宇宙中星云正在扩散、黑洞持续吞噬一切。而我们这些散步者只能在灯光之外的夜色里轻手轻脚地走过,尽量不去惊扰那个小小的会场。那里正在孵化希望,仿佛河流的源头。

那一排小叶榕刚种下去的时候,枝条修长,叶子鲜绿,正像十五六岁的少年朝气蓬勃的样子。但它们长得很快。它们的骨骼日夜不停地向上抽条,灰白色的树干迅速壮大拉长,像成年男子被牛仔裤裹着的肌肉发达的大腿小腿。从那叶子繁茂得如同人的头发的树冠里,开始垂下一丝丝一缕缕深棕色的气生根。起初这些根须让我诧异,很快我就发觉,它们如同男人的络腮胡子,有一种荷尔蒙的味道。

那是更早的春天,2020年,我们拥有无数个寂寥的下午,手机里簇拥着更多令人悲伤的信息。当我默默地观察这些小叶榕时,操场上一片空落,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戴着口罩在散步。开学推迟了,工地停工,校外人士不得入内,校内的人也不得随意串门、走动。大操场成了唯一可以放风的地方。大家都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都选人不多的时候去放风。偶尔碰上熟人,也只是用口罩上方的眼睛互相看看,点头致意,并尽量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

那天突然来了一场小阵雨。风簌簌地吹着,雨紧接着噼噼啪啪地砸下来。我看到小叶榕摇晃着枝叶,伸着懒腰,积蓄着力量。在我被雨水打湿的视线里,它们突然把自己从泥地里拔了起来,变成一匹匹健硕的马,摇晃掉鬃毛上的枯枝败叶,仰天长啸,撒开四蹄腾空而去。

我知道,那是从你和我的心里放出去的奔马,它们代替我们去往更广阔的春光。

平常的操场时光,总是从傍晚开始。夕阳已经沉没,夜色像一张网一点点撒下来,而操场上的灯已早早打开。从最外面的跑道开始,我对自己说:“跑吧。”开头的几十米没有问题,一百米后双腿开始感到沉重,一圈后小腿僵硬得几乎无法抬高,鞋子也出现了问题,胸部剧烈起伏,喉咙干痒。我知道此刻不能放弃,因为开头一两圈总是很艰难。稍微放慢一点速度,调整好呼吸,第三圈的时候,身体各个部位似乎渐渐被唤醒了,愿意互相配合了。最初的难关已经过去,我只要保持着一定节奏的呼吸和迈步就可以了。最理想的时候,我感觉身体已经不是我的,它异化成一具没有感情的机器,用它自己的节奏不断地向前奔跑着。有时候我甚至可以离开它,悬停在半空,看着它喷出急促但稳定的气息,两条腿交替落在塑胶跑道上,发出低沉而轻盈的步伐声。我感觉如果我不按下停止键,它可以一直跑出操场,跑出学校,跑向公路,一直一直跑到世界的尽头。

当然那只是我臆想出来的理想状态。现实中的操场一共有八条跑道,每圈四百米,最多的时候我跑过十二圈。但我不得不承认这很枯燥,我并没有从中感受到什么乐趣。我的肉身仍然会累,我的灵魂也厌倦了如此单一乏味的运动。我常常羡慕那些一边散步一边聊天的人们,他们既锻炼了身体,也没有过度地折磨自己的肉身。

一个男人总是埋头疾走,随身携带的手机外放着喜气洋洋的音乐。听说他曾经轻微中风,医生告诫,中风这种事情,有了第一次就很容易有第二次。于是,每天坚持行走成了他对抗命运的手段之一。一个高个子女人和她的矮胖女友喜欢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家长里短。她们在晚风中疾走,也在晚风中披露自己的心事,散播在日常生活中累积下来的怨气。你要是有足够的耐心跟在后面,可以听到一部狗血的婆媳大戏。

我熟悉这些校园里的邻居,如同熟悉操场边上那块“每天锻炼一小时,健康工作五十年”的牌匾。我们每天傍晚都在这里见面,但无须打招呼。我们像磨道里的驴,每天都准时开动,一圈一圈地,把操场从傍晚磨到天黑。没有人蒙住我们的眼睛,也没有人给我们打赏一把青草。然而我们都有心照不宣的隐忧,那是人到中年对疾病、对孤独的恐惧。

一个孩子蹲在沙池里玩沙。他才一岁多,并不知道可以拿沙子来做什么。他只是用手抓起那些沙子,看着沙子从他合不拢的指缝间漏下来。几粒细沙沾在他的手上,还有一些与沙子同色的尘土。他把手放在裤腿上擦,擦干净了,又去抓沙子。

他反复地做着这些动作,脸上的表情渐渐从惊诧到欣喜,然后到平静。他正在探索这个世界。很快他就将学会用沙子堆出想象中的山河,或者长久地沉迷于用玩具挖土机、小货车将沙池变成他叱咤风云的工地。再大一点,他将离开这个沙池,去探索大操场上的其他东西。比如从看台上阶梯旁边的水泥斜坡上滑下来,比如在足球场上欢笑着横冲直撞,故意去踩雨后的水洼。

孩子们喜欢把简单的动作和游戏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在重复中确认自己对世界的理解和掌握。

在这些心无旁骛的孩子身上,我重温了人类对于未知事物的好奇心。也许成功并不是那么复杂的事情,你只要坚持将同样的事情不断重复地做下去。《肖申克的救赎》如此,《阿甘正传》亦如此。只是在世人心里,“单纯”这个词的另一重含义就是“傻”,为了证明自己的聪明,为了不“辜负”这个世界的诱惑,我们总是这也想要、那也想要,渐渐忘记了最初的出发点。最终深陷于自己制造的一团乱麻里。

雨后的操场很迷人。你或许不想去那里。塑胶跑道会吸满饱饱的水分,你踩上去的时候能听到水分被挤压出来的那种令人不舒服的声音。而且操场的地基不够平整,陷落下去的地方会出现积水。

然而我要告诉你,正是这些水洼暴露了操场的秘密。雨过天晴的傍晚,清浅的积水像一面面镜子,倒映出明净的蓝天白云。有时候甚至有一道彩虹横跨在操场上空,不,彩虹的弧度远远大于操场,你不知道它的起点在哪里,又落脚于何处。仰望彩虹会令你感觉到操场终究是渺小的,只不过是一口稍大的井而已。当然我要说的秘密不是这些。我要说的是,如果你愿意俯身下去,从一个特殊的角度看这些清水洗涤过的镜子,你会看到镜子里也有一个操场,那个操场也有这样绿色的人工草皮、红色的塑胶跑道、白色的足球球门。那个操场边上,也被一幢幢高楼围着,楼顶的天空也是一样幽深。

那些也许不是镜子,是操场的伤口。这些裂开来的伤口让我们窥见了另一个世界。谁知道呢?也许大地深处就藏着一个平行的世界,也许真的有另一个一模一样的操场。当雨水在地上流淌积聚的时候,他们的操场也在缓慢地裂开一个个不规则的口子,在那个口子的边缘,也有一个人探头探脑地窥视着我们的生活。

傍晚六点多,我回家路过操场的时候,落日如期而至。

我不知该如何向你描述,当我开着车从那条水泥小路缓缓地往上爬坡,在坡顶,我看到夕阳通红圆满,镶嵌着一圈若隐若现的金边。它悬挂于远处的山峦之上,缓慢而从容地向下坠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下去。满天璀璨的云霞是夕阳点燃的泼天大火,从远山一直燃烧过群楼、街道,摧枯拉朽,火焰舔着操场边的小叶榕,仿佛就要向绿茵场上滴落。我停下车子,感觉自己的呼吸微微急促。这宏大壮观的一幕使人莫名激动,但此时此刻,操场上空无一人,所有人都在家中忙碌晚饭,学生们也多已坐在教室里开始晚自习了,无人与我共享这落日的辉煌与慷慨。

张二棍有一首小诗《太阳落山了》:

无山可落时

就落水,落地平线

落棚户区,落垃圾堆

我还见过。它静静落在

火葬场的烟囱后面

落日真谦逊啊

它从不对你我的人间

挑三拣四

那些消失了的时光总是一去不返。每每在操场上看到小女孩穿着小小裙子的样子,我就想起我的女儿。她曾经紧紧地拉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走上看台上高高的阶梯,然后从阶梯旁边的水泥斜坡滑下来。她口齿不清地说:

“妈妈,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我总是护着她滑下一大半,接着饶有兴味地提前跑到“滑梯”下面蹲下身子,张开双臂等着她滑完最后一段,咯咯地笑着扑进我的怀里。后来我渐渐觉出这游戏的枯燥,开始不耐烦地说:

“够了,够了,我要散步去了!”

她站在薄薄的夜色里央求我:“再来一次嘛,再来一次嘛!”

我记不清楚,是从哪一天开始,她再也不需要我的呵护了。她和同伴们在足球场上疯跑打闹,而我在跑道上心事重重地散步。有时候我停下来侧耳倾听,夜色中,我竟辨认不出哪个声音是她的。

有一天夜里,我独自坐在双杠上发呆。有人过来关灯,操场上的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人们陆续散去了。突然,我听到一个小女孩在叫唤着:

“妈妈,妈妈,你在哪里?”

我蓦然惊醒,跳下双杠,循声看去。那不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已经远赴外地求学。她的学校里也有一个类似的操场,只是,她不再喜欢那个滑滑梯的游戏了,也不再需要我的陪伴了。往后的日子,她将离我越来越远,也许远到彩虹落脚的地方。

我们曾经浑然一体,她就像我身上长出的枝丫、开出的花朵,时机一到就变作一朵蒲公英飘走,去寻找属于她的世界。我遗憾于在她年幼时没有给予足够的耐心和陪伴,我总是盼望她赶紧长大、赶紧独立,把属于我一个人的时间和空间还给我。现在我知道,所有的陪伴都是暂时的,属于个人的孤独才是永恒的。

操场上的灯都已熄灭,所有的人都已离开。附近的群楼投射下淡淡的光影。这时候我留意到月亮已经出来了。

月亮隆重地出现在操场上方的天空。那是另一个操场,被打扫过的、干净得连一缕浮云也没有的天空。那是月亮的舞台。

大操场勉强是一个赏月的好地方。但看星星不行。操场边上的群楼,有些灯光彻夜不熄。还有些来源不明的探照灯,光柱一直照到云上。星星的光芒太弱,被淹没在周围潮水一样漫来的光影里。

我在操场上看到过不同形态的月亮。那怯生生的新月,像被人用指甲掐出来的一弯,印在天空上。渐渐长大了,小肚子一点一点往外凸着。变镰刀、变小船、变一只压得不够圆的饼子,再变成浑圆的银盘……这些都是别人用过的比喻。

而我见过像羽毛一样轻的月亮。一年里有少数时候,月亮在黄昏时分就出现了,那时太阳还未下山。月亮这么着急就升起来,一定耗尽了它所有的力气。于是它看起来那么苍白,那么轻薄。有时候它混在云朵里,让人疑心它不过是一小朵云的模仿秀。有那么几次,我一转头就看到月亮像一片羽毛一样被云朵吹了出来。它要是在空中打个转或者翻个筋斗,我也丝毫不会奇怪。

十二月的傍晚,赶往操场的路上,我发现天上出现了一张笑脸。月亮就是那张笑得裂开来的嘴巴,它的上面,眼睛的位置,一左一右地点缀着两颗明亮的星星。我一边走,一边抬头与这张笑脸互相打量。我诧异地想,这么神奇的脸预示着什么,是不是像美国大片演的那样,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就要发生了。但事实上什么也没有发生。操场上的喧闹一直持续到夜里九点多,这期间我仍然散步,与人聊天,不停地刷新手机上的步数。笑脸一直在天上看着我们。但我敢打赌,除了我,没有多少人注意到月亮在微笑。

月亮多数时候是白色的。它又高又远的时候,我觉得它是一粒珍珠。不是从海里捞起来的那种,是泡在奶茶杯里、被吸管遗忘在杯底的最后一粒珍珠。张爱玲写过,月亮像一滴泪珠落在朵云轩信笺上。有时候月亮又大又圆,但又分外单薄,像是直接用朵云轩信笺撕出来贴上去的。那边缘还有些毛糙呢。

我还见过红色的月亮,红得有点诡异,让我有点惶惶不安。月食也有。在时光缓慢的流逝中,月亮一点一点地被偷走了,又一点一点地被还回来。但操场上的人们根本就没有注意过月亮的有无。我怀疑,即使月亮像一只鸟蛋一样从空中跌落下来,“啪”的一声摔成几瓣,只要它不阻碍走路,我们也只是大踏步跨过去就完事。我们不需要月亮,操场边上稀疏的路灯已经满足了视线所需;我们一圈一圈地疾走,是在为日常生活拧上发条,让每一个今天都是昨天的重复,让每一个明天都如约到来。毕竟地上的六便士,远比天空中的月亮来得实在。

十一

生命的状态原是多种多样的,在万事万物中深藏着多少造物者的秘密。我们眼界中的天空,也许并不能比一个操场大太多。人人都在井里生活,有些人安于其中,有些人总想努力扩展一下视野。

人到中年后,我知道,我们无法知晓太多人世间的秘密。“四十不惑”或许是一种豁达和淡然,“四十而惑”更是一种可贵的好奇与探索。我愿意对我所拥有的不惑,对我未曾知晓的,永远保持着一种谦卑与好奇的“惑”。

十二

每当召开校运会,操场上就变得无比明亮,似乎学生们的青春正在闪闪发光。白天的开幕式和各种比赛,我无缘得见。但他们留下了帐篷、横幅、旗帜、彩带甚至气球,空了的水罐和杯子排列在一起。帐篷就搭在跑道边缘,我们走过,饶有兴味地辨认这一个个“大本营”上的花式班级名和口号。跑道上还残留着开幕式上撒的彩纸,侧耳细听,那些欢呼和呐喊还在暮色里回荡着。

孩子们被告诫不能乱动哥哥姐姐们的东西。他们只能望着在操场的铁丝网篱笆上飘荡的气球,眼神里满是艳羡。

一年里总有那么几次,操场被盛装打扮。成人礼、校运会、高考百日誓师……傍晚,我们到达操场时,学生们已经散去,但他们的气息又仿佛无处不在,仿佛一直在提醒我们:小心,这是他们的客厅,我们不要损坏任何东西,不要打乱他们的节奏。

操场像一个码头,一届一届的学生被流水带来,又被流水带走。一个一个孩子在操场上跑着跑着就长大了,也离开了码头。只有我们这些教师、家属,在一圈又一圈的散步和漫谈中走向衰老。

十三

凌晨两点多的操场是寂静的,万事万物在这个时候似乎都陷入深度睡眠。K歌回来的路上,看见操场边体育室的屋檐下,竟然有几盏明亮的灯光,灯下有人在干活。我摇下车窗,隔着春天烟雾般飘忽的冷雨,发现那个狭窄的屋檐下,挤满了气球、箱子、罐子和三四个忙碌不停的人。

他们是在为明天的盛会准备气球。

“八点半开幕,我们要在八点前准备好三千只气球。”

老板扬起脸对我说。他扎着蓝布围裙,一脸疲倦,却还尽量保持着微笑。其他三个人,一男两女,忙得头也不抬:从箱子里取出气球,套在罐子上打气,扎绳子,整理……

我默默离开了。我也有点累,一种尽兴后的松弛感,让我急切地怀念家里柔软的被窝。但他们估计要奋战到天亮。当操场上响起激昂的乐曲,当学生们欢呼着手一松,三千只艳丽缤纷的气球一齐升空,谁也不会想到为了那短短的几分钟的漂亮场面,有人在寒冷和潮湿里埋头苦干,彻夜不眠。

黑夜连着白天,准备气球的人和放飞气球的人各站一边。生活往往如此,我们能看到A面,可能就看不到B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当它来临,我们只能迎上去。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捷径。我难以忘怀那个中年老板在寒冷和黑暗中的微笑。那笑容像一束光打在拥挤的气球上。与生活达成一定和解而又怀抱着希望的人,才会有那样的笑容吧。

十四

操场上的灯被重新打开,学生络绎不绝地涌了进来。他们两手空空,来不及拿上平时集合用的小板凳。教师在维持秩序,家属们带着孩子站在外围。大家都惶恐不安。

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了,十月的夜仍然有些燠热,空气里流传着关于地震的种种消息。学生们互相诉说着几分钟前的感受。

我以为是我后面的男生在踢我的椅子。

真的,教学楼晃了几下。

我已经躺下了,床在晃,他们跑得贼快,我吓得也跟着跑。

听说是北流那边震的,震级不大。

听说一般都会有余震。

哎呀,好像下雨了。

我夹杂在人群中,像置身巨大的蜂巢,耳边全是各种嗡嗡嗡嗡的嘈杂。操场从未容纳过这么多人,这么多相识或陌生的人,大家都怀揣着一种脆弱,并将这脆弱互相亮出来。四周的群楼灯火通明,看上去越高的楼越单薄,似乎随时都可能倾倒下来。人们越贴越近,本能地互相询问、分享着种种消息。我的手机没有电了,这时候我也顾不上社恐了,随便扯着一个人就询问:怎么样?有官方发布的信息吗?朋友圈的不一定可信。

整个操场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怀抱,我们在其中寻找着慰藉。一直到凌晨之后,我们还在久久徘徊,不敢离开操场。有人搭起了简易帐篷,打算带着孩子就地过夜。一个年轻的父亲说,他把牛奶饼干都带上了。

论操场在城市生活中的重要性。我的心里突然跳出了这么一句话。

散步。跑步。踢球。锻炼。溜娃。社交。避险。安置……这一刻我感觉操场的存在是如此重要,这一种在拥挤的群楼中适当的留白和空旷是如此重要。我不能想象,如果没有操场,当地震和疫情降临时,我们该去哪里寻求安慰和放风。

十五

次日一早,官方公布了很多关于地震的消息,辟除了一些夸大其词的谣言。恐慌渐渐消失,生活恢复了正常。

下午四点多,我有事提前回家。路过大操场,我又一次看到了密密麻麻的人群。这让我悚然一惊,以为又发生了什么灾难。停下来观察,这才发现,那都是些跑操的学生。这时候白天的功课已经结束,晚自习尚未开始。几乎所有的学生都跑到操场上放风。他们大概有好几千人,全都散落在操场上,逆着时针,迎着暖阳下的微风,不停地奔跑。

他们跑得并不快,那白衣蓝裤或白衣红裤的校服裹着的年轻躯体,像一头头小鹿在春天的草原上蹦跶。那是暂时地从繁重的功课里解放出来的青春。那些被折叠、被压抑的活力,一路挥洒着。那矫健挺拔的姿态,那胶原蛋白满满的脸蛋上洋溢的微笑,一切都如此赏心悦目。他们带动了整个操场。仿佛是逆着时间的河流而上,整个操场都在缓缓转动,整个操场就是一张偌大的唱片,在斜阳下,流淌出青春的圆舞曲。

我知道,远去的时光永不复返,时间的河流昼夜不息地从万事万物之中流过,每个人都在一边成长,一边老去。操场也不例外。在它之前,这里曾是一个荒凉的峡谷。后来渐渐有了人烟,有人在这里垦荒种地,开挖鱼塘。再后来它被填平、压实,作为一个沙土操场存在了很多年。铺上塑胶跑道和人工草皮,也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在我之前,它是什么模样的?在我之后,它又将是什么模样?人的一生所能知晓的事情实在太少。即使再活上一个四十年,肯定也是“惑”比“不惑”的多。河流如此辽阔,世事如此漫长,我只能泅游于其中的一小段,我终将上岸离去。

【琬琦,70后,广西容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广西文学》“金嗓子”广西青年文学奖、《红豆》年度佳作奖。曾在《作家》《小说界》《长江文艺》《作品》《诗刊》《星星》《天涯》《广西文学》等杂志上发表作品,诗歌入选多个选本。出版有诗集《远处的波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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