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风景之新伤旧痕

　　　　
　　一、新伤
　　
　　饭桌上，才捧起碗，准备夹菜的当儿，不经意间遇着老公惊诧的眼神，我感到奇怪：“怎么了？发现哪里不对劲？”
　　“你自己的手，你没有看见？”
　　“我的手……”放下饭碗，循着老公的视线，我查看我的手，发现，左手手背，差不多有三分之一被一片青紫覆盖，且微微浮肿，我竟然，毫无知觉。
　　也不是完全毫无知觉，早上洗脸那会儿，毛巾触及过手背，些微痛感，稍纵即逝，没有当回事儿，继续忙别的去了。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这手是在哪里挂的彩哩。”老公满脸疑惑。
　　“我……”我拼命地回想，这是在哪里碰的？碰出这么一大块印痕，当时应该很疼痛的。可是，我就是想不起来。
　　“这个，不可能是无意中碰出来的伤，分明是，是被谁打的！”老公越发地不怀好意，不仅不心疼我，看样子还有些幸灾乐祸，似乎巴不得我被谁打一下才好。
　　问题是，我这么强悍的一个人，又是一大把年纪了，有谁，吃了豹子胆，敢打我？而且，出手还这么重？！
　　说不出所以然来，心里疙疙瘩瘩的，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面对老公探照灯一样探究闪烁的眼光，我好像真的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心神不宁。勉强把这碗饭吃完，起身进厨房，没有再添饭，而是把碗筷扔进洗碗池——
　　突然灵光一闪，我想起来了！
　　“我自己打的，我打了自己一下……”我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话出口，即醒悟，立马噤声——真要命，我打了自己一下，也不是很光彩的事，值得这样兴高采烈吗？
　　我终于想起来，那天早上洗衣服，我把大件衣服从洗衣池里捞出来，丢进洗衣机。剩下毛巾啦，内衣呀，袜子的，我就手洗。那些毛巾，我习惯用棒槌来捶打，要不然，怎么洗得干净清爽呢？
　　漂着洗着捶打着，我的视线不时放眼窗外。窗外，楼下的大操场上走着跑着许多的大人和小孩，通往我们小学的中门已经开了……
　　哎哟——我听见我自己叫了一声，低头一看，我右手高举的棒槌，结结实实地打在我自己的左手手背上。当然不是有意的。原本，我的双手都在洗衣池中央大理石砌成的搓衣石上使劲搓毛巾，然后，我的右手捞起棒槌，我的左手按住毛巾，按照常规，棒槌落下的瞬间，我的左手应该本能地挪开，并且应该适时地在棒槌再次举起的时刻，很迅速很默契地将石板上的毛巾衣服类翻个身子，以便于我右手拿的棒槌继续捶打，结果，那一回，左手右手没有配合好，右手棒槌落下，左手避让不及，于是出现本文开头的那一幕，差点造成一桩破不了的冤假错案。
　　“打得这么厉害，当时不痛吗？”老公貌似关心。
　　“痛哦。”我实话实说。记得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后来，怎么一直没有听到你抱怨你哭诉？”老公撇撇嘴，带着忍不住的嘲笑口吻。
　　“我打了我自己一下，我跟谁抱怨找谁哭诉去？谁会同情我舍不得我？搞不好还要挨骂被人笑话来着，我干嘛自找没趣？你以为我傻？！”连珠炮似的，我反击。
　　是的，我打了我自己一下，虽然疼痛，虽然悔恨，虽然懊恼，但是我，根本就没有想过将这件事投诉示人，包括对老公。
　　打了自己一下，纯属左手和右手的事。左手和右手之间，纵然有矛盾，也是内部矛盾，不足以为外人道来。右手轻轻抚摸左手，不说一句抱歉乃至安慰的话，左手释然并理解，疼痛抑或过失顿时烟消云散。
　　不仅是左手和右手，连我，也统统忘记了，忘记曾经，我打了自己一下，而且，打得很重，至今，犹见淤血青紫一片，触目惊心中。
　　老公不再做声，俯身洗碗池，默默地清洗碗筷。
　　凝目老公宽阔的后背，不由动容，这个男人，在我面前，也曾蛮横不可一世，也曾骄傲一塌糊涂，可是，岁月流转，我们之间，何曾不是已经悄然变成左手和右手一般？！
　　心念一动，我跟进厨房，伸出我受伤的左手和肇事的右手，将这个男人轻轻环绕。

　　二、旧痕
　　
　　那年暑假，好长一段日子不敢穿无袖衫上街，因为我的左手肩以下肘以上位置一片紫红色淤痕，自己看着都触目惊心，难看是其次，人家看见总会做出种种猜测，我越解释越显此地无银。
　　大热的天，长袖衫自是穿不住，一般的T恤也总是让那淤痕若隐若现，女儿和我一起出门，不断地把我的短袖往下拉了又拉，扯了又扯，说让人看见，以为你和老爸打架了。
　　今天有老同学串门，一眼瞥见那淤痕，惊问：“怎么了？”我知道他和老公是铁哥们，于是故意拉下脸，恨恨道：“他打的！”“啊？下这样的毒手？你就算了？怎么没有打电话告诉我们？我们来清算他！”“算啦，算啦，忍一时之气，免百日之忧嘛。”我快绷不住笑了，赶紧走开。
　　我这老同学是从小学阶段就开始同学的，为人极为豪爽仗义，我不过逗逗他，却见他蹬蹬蹬上楼，皮鞋也没脱，我跟着嚷着都来不及了，把我刚拖的地留一串串印痕，气死我了！
　　不多时，他们一起下楼，我那老同学笑眯眯的：“我也奇怪的，平时强悍咬人，没理也要占上风，现在怎么突然大度起来。”
　　我们家那位倒毛了：“姓苏的，我还一直没有找你算帐，你倒猪八戒呀！你说，你这记号是谁给你留下的？是被动被人家抓捏拉扯的，还是主动献媚给人家玉臂作枕的……”天！亏他想得出这等新鲜词，便是我真的肯给人家作枕了，超级巨人的脑袋也砸不出这般深痕！
　　“哼！你别让人家笑死，你以为你家老太婆是万人迷吗？”他老这样说，我气不打一处来。
　　无人处，独对这片瘀痕，我自怜自惜，几欲落泪。我解释过无数次了：那天，整理房间毕，趁兴把卫生间也顺便来个彻底清洗。我左手扶着浴缸的沿，右手努力去擦拭浴缸的那一面，谁知道涂满清洁剂的缸沿太滑，我的左手失控了，那只撑着的左手就硬生生地掉在地上，我重重的身子向前栽去，我的左臂就砍上了缸沿……多亏我比较胖了，要不，这骨头肯定“咔嚓”一声便断了啦。我疼得哎哟大叫出声，半天起不来，家里就我一个人在的，我索性哭个痛快，若是有娘亲在，我定会好好撒个泼，哭个昏天黑地不罢不休……
　　而今我是人家的娘啦！许久许久，我揉揉痛处，擦干眼泪，继续未完的活计。老公回来，我已是没事人一般，对他说了，他绝不会表现出疼惜，反而会埋怨我做事毛躁，我何苦自讨没趣。
　　痛感很快消失，我也很快忘了这件事。可是，谁知，那片淤痕，竟然，突然，那么清晰那么张扬那么难看那么耀眼地，横陈在我的手臂之上，似乎，在恶意地提醒着什么，愤怒地控诉着什么……
　　我想掩着藏着掖着……而未果，郁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