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刹海边访蒹葭

淳熙九年（1182年），词中豪士辛弃疾结束了短暂的戎马生涯，开始隐居。年富力强遭遇罢官，虽然并不情愿，但他也能随遇而安。

白露时节，他在自己的带湖庄园里悠闲踱步，看着田园里成片的碧绿菜蔬生长得旺盛饱满。近旁，碧绿透明的溪水，鱼儿欢畅。清晨，他伴着竹林清风忙碌土地里的栽种耕锄，忙到微微出汗，便休憩。沏一盏茶，斜倚在窗前榻上读书，由于精神太过放松的缘故，有些微醺的醉，像要进入梦乡。微凉的秋风将书页翻转起来，哗啦哗啦响，声音悦耳。时而有客来，比如好友洪迈、朱熹、陈亮、刘过，大家坐而论道，借着几杯酒，听风听雨。

没错，这真的是那个“沙场秋点兵”的辛弃疾，有词为证：

白露园蔬。碧水溪鱼。笑先生、网钓还锄。小窗高卧，风展残书。看北山移，盘谷序，辋川图。

白饭青刍。赤脚长须。客来时、酒尽重沽。听风听雨，吾爱吾庐。笑本无心，刚自瘦，此君疏。（《行香子·山居客至》）白露，是汉语里意象最美的节气之一。天气渐凉，露凝草木。

清晨去草间寻找露水，但见邻居的篱笆上有节奏地攀爬了绛紫色牵牛花，个个吸饱了水分，振奋地仰着脸，仿佛在说：“天凉好个秋！”晚间，月亮也渐渐明朗了，游子们在夜里酝酿着思乡的情绪。

白露是从诗里走出来的节气。“蒹葭（jiān jiā）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气氛是有些凄美的。所以，邓丽君的那首《在水一方》，将歌词改为：“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可是，绿草怎能与蒹葭相比呢。

蒹葭即是芦苇。诗人说，芦苇是一种会思想的草。这种草，还常常入画。

你看，芦苇的叶子，多么像毛笔的笔肚、笔尖。那些一手捻着银须，一手握着毛笔的人，只需在宣纸上轻轻那么一抹，一片苇叶便成。清代“扬州八怪”之一的边寿民，人称“边芦雁”，芦苇画得极好。他笔下苇丛，像是有风来，飒飒地响，比兰花更挺劲，比梅花更野逸。叶子浓淡相间，加上枯笔的飞白，最能制造苍茫的意象。蒹葭苍苍，秋之况味，即在一片苇塘间。

边寿民才华满腹，但七次乡试全部落榜。他笔下的芦雁，是人，不是鸟。他以南来北往的候雁为同好，将自身际遇、人生咏叹和悲怀，赋予了芦雁。世态炎凉，俦侣紧密相依，避免孤单无援之苦。人情险恶，不能不时刻提防陷阱和罗网。他的《芦雁图》中曾有题诗：“江村稻熟水平沙，塞雁南归万里家。一夜西风吹不断，霜天月白卧芦花。”苇丛，只是芦雁暂时的栖息之地，而生命长久的归宿，又是哪里呢？

或许是对中国笔墨长久的沉浸，又或许是成长在农村，我也喜欢苇塘。故乡的苇塘，是童年的乐园。曾经，在苇丛附近摸鱼，又将深秋里枯黄的苇叶割了扎成捆，铺在奶奶家炕席底下。冬天一生火，满屋子的草香。

在京城，我常寻找芦苇塘。这一次，去西海。

西海，是什刹海的一部分。前海、后海、西海三块水面被称做“后三海”，为了与北海、中海、南海“前三海”区别。什刹海中以德胜门内大街为分界线，西边的水潭，就是西海，也叫积水潭。

拨开盛夏的垂帘，秋光初现，气象渐显，西海干净得像无垠的天空。

沿着积水潭地铁站往东，从山海楼的院落曲径通幽，婉转进入“西海湿地公园”。迎面便是水，睡莲花正密匝匝地开，细长的苇杆，一丛一丛，随性安逸。秋天的水，是很清澈的。野鸭随处飞来，在靠近岸边的地方接受着小朋友们的投食。一派人天和谐。

阳光温柔。沿着巷道踱步，苇丛最密的地方，有郭守敬铜像。郭守敬主持元大都治水数十载，兴建京城玉泉山、永定河和白浮瓮山河的引水以及通惠河通航等工程，全线贯通了京杭大运河，世人敬仰。

一路芦苇丛生。面对这种平民气质的草，我总能生出很多想象。比如，这里面藏着什么东西，有多少鱼儿在里面安家呢，或许，有野鸭正在最深处孕育宝宝……正想着，“倏”地从里面飞出一只翠鸟。

苇塘的气质，确实与“藏”有关。边寿民的身份，像是半个隐士，隐居不仕，将才华藏匿在政途之外。又联想起当代作家孙犁的《白洋淀纪事》，老百姓在芦苇荡里打鬼子。乡亲们藏在苇丛里，捉迷藏一般将鬼子搞得晕头转向，一举取得胜利。白洋淀也因了孙犁的文字，令人心驰神往。

印象里，什刹海周边一直热闹着。这里早在元代起就是大都城繁华商业区，在当时是漕运的终点，被称为“北京古海港”。当时，沿岸酒楼歌台、商肆作坊遍布，又是一片有水而能观山，垂柳拂岸的闲散之地。沿岸，民居、王府和名人故居间杂，水里水外都是好光景，铺陈着京味和历史的无穷韵味。藏匿在胡同里的小吃，爆肚、卤煮、灌肠，那叫一个地道。

我每次去后海，必到鸦儿胡同的李记买一兜芝麻酱烧饼。这家芝麻酱烧饼很有名，我享受排长队的过程，闻着芝麻酱的香，听着旁边的京味儿聊天，浓浓烟火气。这次也不例外。

清晨出门，看花看芦苇，一路踱步到中午，回家。芝麻酱烧饼夹酱牛肉，就着一杯淡普洱，朴素清香。待到太阳正中，迎来午间小憩，一天过半。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秋回大地，时光又轮转到了最美的刻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