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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散文百家》2021年第8期丨郝占奎:八秩父母

2023-03-25抒情散文郝占奎


父母相伴相携,从岁月深处蹒跚而来,沿八秩奔九而去。

八年前的初冬,父亲一场大病后,我将年近八旬的父母接到我家。从那年起,父母像迁徙的候鸟,轮流在我们弟兄所在的石家庄……

父母相伴相携,从岁月深处蹒跚而来,沿八秩奔九而去。

八年前的初冬,父亲一场大病后,我将年近八旬的父母接到我家。从那年起,父母像迁徙的候鸟,轮流在我们弟兄所在的石家庄、秦皇岛和县城家中过冬。

庚子之冬是个寒冬,采暖期长达四个多月。石家庄提前供暖的当日,我驾车再次把年迈的父母从老家接到了省城家中。

岁月如梭,时光飞跑。转眼,父母已经年迈,我们也已变老,此时放慢节奏,静心陪伴从岁月深处过来的父母,既是责任也是孝道和享受。

《三国演义》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形容世道轮回、世事变迁。依此而论,耄耋父母已在世近三个“三十年”,应该是从“河东”到“河西”又回到“河东”,转了个来回,世事早已洞明。耳顺之年的我辈混世约两个“三十年”,从“河东”到“河西”,离回“河东”尚有时日。

父母生不逢时,分别于1935年、1936年出生在冀西南临城县境内的一个古老山村,属同村本族。

生逢乱世百事哀。那两年,日本正在加速侵华,国家风云激荡,民族风雨飘摇,山村的日子同样动荡不安,幼年的父母均过着东躲西藏、担惊受怕的战乱生活。担任村保主任的爷爷被日军关进大牢,惨遭痛打“杀威棒”,不久又被意外砸瘸一条腿。正值壮年的姥爷,在解放前夜无端毙命于日军枪下……

解放后,父亲高小毕业,属村中第一批最高学历的文化人。母亲姊妹多,书读到三册辍学,所学知识有限,后来生养儿女,操持家务,除了简单的算术,其他知识基本忘得一干二净。1952年冬,经人介绍父母成婚。

父亲自幼个矮体弱,个头比起大个子爷爷、奶奶和姑姑来能矬多半头。用当地话形容,长个时受了“节落”。中年患上了气管炎、冠心病。六十岁患脑血栓,经抢救治愈后,便不再种地,开始了康养生活。

父亲当过大队会计、生产队长,是庄稼地里的一把好手,为山村发展做过贡献,也因性格直爽、缺少心计而得罪过一些人。父亲是性情中人,邻县一个朋友夸赞他几句,就答应把最小的弟弟送给人家,幸亏家人极力阻拦才没送成。

休养后,父亲在屋后沟地开发出一大片枣林,冬春修枝剪杈,秋来佳果满枝,一度成为父母的后花园和离乡儿女的甜蜜乡愁。

母亲勤劳,还甘受委屈。儿媳众多,婆媳难处,可母亲宁可委曲求全,也绝不逞口舌之强,很好地维系了大家庭的关系。百岁高寿的奶奶,不乏封建家长作风,母亲温良恭俭让,孝敬半个多世纪,以身作则,师表后世。年迈后,倍受尊重的母亲形象地描绘老人的重要作用,她说,老人像没多大用处的草绳,拢着大家庭这个稻草人,但草绳要是一散,稻草人就散了,一大家子也就难再聚拢了。

人生苦短,眨眼已是暮年。父母一生的最大自豪就是几个儿子都成长为了栋梁之才,自己成为一溜庄少有的奔九夫妻。

人老惜命,忌言终年。第一次到我家过冬时,一向无忧无虑的父亲却叹气道:“哎,活到这把年岁,知足了,如果能活过春节,闯过八十门槛,就是咱们家族年龄最长的老人了,就更知足了!”

对父亲的慨叹,我嘴上宽言,内心却格外在意。我知道,郝家明初迁到山口村,分东头、西头和后街三大股,父亲为西股,母亲属东股。

西股郝家的男人性命都不长。清末时,壮年的太爷到山西还债,染疾客死他乡。1970年冬,爷爷六十岁患重感冒,殇于村中庸医的误诊。因家庭贫弱所致,太爷、爷爷皆属非正常亡故。

但这些并不影响我家是长寿家族的事实。依血缘论,奶奶寿年九十九,无疾而终。姥姥高寿八十六,寿终正寝。皆为长寿基因。

如今进入小康时代,社会富裕稳定,父母颐养天年,祖辈未竟的长寿心愿,在他们身上定能得以实现。

父母勤劳善良,吃过忍饥挨饿之苦,受过被人欺辱之罪,却从未在子女上学上打过退堂鼓,在成长进步上绊过腿,这是他们最值得称道的养儿之道。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前后,冀西南地区百年不遇的大饥荒、大洪水和大地震接连不断,但并没有影响当时的生育高峰,多子之家比比皆是。

孩多命贱但见风就长,皮实得很。哥哥们各有逸闻,流传广泛。九岁的哥哥看护三岁的妹妹,妹妹失足跌入水井池中,幸亏井水不深,救助及时,免过一难。蹒跚学步的我曾爬上沟边护沿看羊群,倒栽葱掉到沟下羊群中,全赖人小身轻,逃过了劫难……

改革开放前夕,我曾在村镇中学连读五年高中,始终没能挤过高考的独木桥。在红城中学复读三年,几乎每周回家返校时,母亲都要早早燃起锅灶,烙上一书包两掺面火烧,有时也带粗粮干粮和山药。最后一年补习,兄弟同校,家中负担更重,实在不忍再读,决然报名参了军。哥哥在临城中学读书时,条件更差,甚至常带“砸死狗”的红高粱面窝窝头,自卑不敢拿到食堂蒸,吃饭时躲在一旁悄悄啃几口。同学们形容产量“跨长江”的红高粱面窝窝头“色如干屎,质赛塑胶,霉变长毛,鼠见鼠逃”。为此,哥哥常常忍饥挨饿,但从不抱怨叫屈,因为作为家中顶梁柱的父母和正在长个的弟妹们的饭食还不如自己。

艰难困苦塑造了我们乐观向上的性格品质,赋予了我们奋斗不息的力量源泉,而母亲的勤劳坚韧更为我们做出了无声榜样。春织布,夏做鞋,秋下地,冬纺棉,一家老小的吃喝穿用,一圈猪、一群鸡的喂养,都离不开母亲的一双手。在我的印象里,年轻时的母亲天天操劳,时时忙碌,双手几乎从没得过闲。为此,母亲几乎没睡过囫囵觉,酷夏中午纳着鞋底打盹、漫长冬夜纺着棉花坐着打瞌睡的形象,像一座座丰碑雕刻在我的心底,每每想起,便心疼不已。

我们弟兄的平凡世界,除了得益于优越的社会分配制度,就是受惠于父母的克勤克俭。

父爱如山,母爱似水,在父母的关爱下,我们弟兄自幼便受到了艰苦生活的磨难,接受了多彩人生的必修课。

往事如烟,过往皆为序篇。

作为那个时代的过来之人,经历风雨坎坷,胸藏万千沟壑,看破红尘轮回后,父母却更加珍惜和热爱来之不易的生活。

读书看报是父亲晚年的主要爱好。弟兄们有的给他送书,有的订报,加上他每年到城市居住,养成了爱读嗜读的习惯,知识面大为拓展,心胸眼界更加开阔,成为“百事通”式的文化人。

我著述不少,年少时的重要启蒙,就是偷看了父亲书箱里的各类文学书籍,有《老残游记》《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等。如今,轮到父亲感叹我的书多了,甚至刚到我家时由衷感叹,“你这净好书!”

为了方便父亲读书,我将书房书架上的书进行了分类摆放,对书架下的书背朝外码放,还为他准备了笔记本和红蓝笔。

父亲每天拣书、看书、做笔记,其乐无穷,在书房里一待就是一天,只嫌时光短暂。

父亲看书很杂,易经八卦、医疗保健、修身养性方面的书他喜欢看,小说故事、民间传说、乡土文学也爱不释手。看顺心高兴了,就大声念与母亲,边念边议论。读老庄,就感慨:“死了老婆不哭反笑。”看《闲来笔潭》《百姓旧事》,慨叹:“吴官正、尧山壁可不是简单人物。”……

为了迎合他的阅读兴趣,我推荐文友张炳吉的“三路”散文系列、左志国的《失去的甜甜根》、郭庆华的《天放诗韵》,他读后慨叹:“你们这一代过来的人都不容易,吃的苦多,被耽误的多,能成事都不简单!”

对看过的书籍,父亲有的佩服,有的喜欢,也有的不赞同,看不懂或不感兴趣。书房里也有我的著作和评论文章,他老人家却很少提及。提到的两次,一次说“这篇文章下的功夫不小”,另一次说“你写得可不简单!”我想,我十三载求学、二十载军旅、二十载省直机关工作,五十三年天各一方的生活,他早已不了解我的内心和生活。再就是父子角色转换,儿子阅历更丰,视野更阔,见识更多,已不在一个层阶。或者我写的领域他不熟悉,文中的观点他并不认可。还有,我读书有个标注的习惯,书房里他看到的书大多有我读过的标识,容易给人误导。

由于工作忙,在单位顾不上看的报纸,有时抱回家翻阅。我发现,老人家竟然对《参考消息》倍感兴趣,像拜登、普京、默克尔,一带一路、中美关系、防疫抗疫等等时政内容,成了他和母亲的热门话题。

父亲的爱好堪称骨灰级别。古人大都有姓名、雅号,老爷子也想过把瘾。一天,他笑容可掬地对我说:“我也应该有个字号。”我问:“啥字号?”他胸有成竹地说:“我名叫万青,字号应叫老绿。”我一听乐了,还真佩服他的想法,劝道:“青绿一家,比青更深的色彩就是老绿,很有道理,也很具哲理和深意,真是不错。不过,咱不是古人,也不是艺术家和名人,还是算了吧。”说过后,老人悻悻,便没再提过名号之事。但我知道,父亲已经具备雕龙情怀,正在脱胎成为文人,我似乎不应该扫了老人家的兴致。

人生匆匆几十年,最终难逾三万天。年少时,我们心中满是渴盼,成年后却多是磨难,所幸二老历尽千帆,其心依然如少年。

父亲体格一般,六十岁上还得过一次血栓。但自从住进儿辈新建的农家独院后,父亲开始注重养生和长期练功,如今多年的冠心病、气管炎等病症渐消,身体也终无大恙且老当益壮。持续锻炼,先练气功推拿,再跨步蹲立,一练四十分钟,气定神闲,腿臂有力,肌肉发达。注重饮食营养,好酒嗜肉,肠胃很好,体能很棒,如今还能手提两桶水走路。黎明即起,日落而息,一年四季,一日三餐,生活规律有常。一辈人不管两辈事,老即歇心,少有挂碍,身外之事鲜有过问,是是非非充耳不闻,人来人往少有关心,云卷云舒多由淡去。

母亲愤慨人心不古,给我们讲乡间奇闻。两个孙子同天婚礼,双迎双娶,双喜临门。双双瘫痪在床的父母被遗忘,一天天没人照应吃喝。没过几天老爹轻生咽气,隔天老娘也撒手西寰,安排在一天同葬。乡亲们看不过眼,编排顺口溜讥讽:

唢呐声声,大开门连着小开门;

笑笑哭哭,娶了媳妇就去上坟。

儿媳双入洞房,双喜临门,双迎双娶;

父母同赴黄泉,同生共死,同死同埋。

父亲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从不接言插话。

父母八秩之后,耳力渐背,眼力不济。前几年,先为母亲的双眼成功做了白内障手术。随后,为父亲的左眼做了手术。如今,为了看书,父亲还想着把视力不济的右眼做了,让人又心疼又佩服。

母亲则不然,十几年前就罹患糖尿病,每天口渴腿疼,医生开过药方,嘱其迈开腿,管住嘴。自那时起,按时饭前吃药,严格忌口,且每天忙不停地收拾家务,自律有加,很是难得。到如今,除腰椎明显弯曲、双耳稍背外,其他基本正常,满头银发,思维清晰,记忆超强。

社会有种戏谑的说法,人生是有定数的。比如饮酒,有的人量大论吨计,有的人不胜酒力则以斤两计,无论量大量小喝够了就得忌口,再喝就要出毛病。还比如寿命,生死由命,富贵在天,阎王路上无老少。

以此类推,人老体衰,就得遵循自然法则,眼少看,耳少听,腿脚少走路,因人而异,适可而止。

父母的昨天越来越多,明天越来越少。他们不恋过往,不畏将来,为晚辈的我们做出了榜样。父母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从他们身上既可看到我们不远的未来,更值得我们思考人生的价值和意义。

疫情肆虐,就地过年,这样通过网络进行云拜年,便减少了一些应酬和接待之烦。

国之大事惟祀与戎。家国一体,事事相连,祭祀先祖便为家族大事。年节前,请出三代宗亲家谱供置起来,摆上铜鼎香炉及丰盛供品,将照片传递给诸位弟兄。除夕,与老人共同包饺子、贴春联、看春晚,及时把相关信息云发给各地关注老人的亲人们。

寻根溯源,郝家一族,乃黄帝封姓,明代中早期由陇南经山西洪洞迁徙冀地。明末由十里外的邻村徐村迁至山口村。山口一溜庄,从北至南依次为闫家庄、董家庄、赵家庄、李家庄、山口村、王家庄。山口居李、王二庄之间,因背天台山面白云山而得名。

明末国乱,天台山上的山大王经常下山祸害百姓,山口村居民为了壮大威势,主动邀请郝姓一族入住山口。村中原有刘、王、贾三姓,随后郝姓越来越多,其他姓氏始终不发,令人费解。

郝家入住山口后分为三大股。按照辈分排列如下:

建成如正道,

定传万世发,

继善春常在,

守宪志永贞……

家谱显示,“成”字辈五男三员武秀才,兴盛一时。父亲占“万”字辈,系三代单传。我辈“世”字六男一女,人丁空前兴旺。下一辈赶上独生子女国策,四男六女,遍布多地。

从父母而论,如今郝家已四世同堂,共三十多口人,是不折不扣的大家族。以前过年相聚时,无论身价高低,旅途远近,吃饭大都没有饭桌和板凳,皆为自取自食的自助餐,照合影照从来没把人凑齐过。

生命如河,长流不息,世世绵延,代代传承。

烟火、灯火、香火,编织出绵延岁月,惟愿父母相伴相携,奔九冲百,再跨“东逝水”到“河西”!

【郝占奎,国家一级作家,第五届冰心散文奖获得者,有散文作品入编全国中学辅导教材、入选全国经典散文选,现任职于河北省直机关。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中国法学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书法家协会会员等。主要出版著作有《短笛长歌》《墨语流觞》《说文论著》《月天如水》等多部,多有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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