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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百花坡

2023-03-25抒情散文高满航
百花坡顶有座坟冢。葬的是一个叫乌力吉的连长。百花坡上第一季的花儿还没有开放的时候,乌力吉连长已经埋在了那里。

新中国刚成立那会儿,百花坡还没有名字。在光荣镇人的……

百花坡顶有座坟冢。葬的是一个叫乌力吉的连长。百花坡上第一季的花儿还没有开放的时候,乌力吉连长已经埋在了那里。

新中国刚成立那会儿,百花坡还没有名字。在光荣镇人的记忆里,那儿就是一面满是巨石和沙砾的荒坡,没有土,也存不住水,只有几棵顽强的树栽在坡上。

那是在解放军进驻光荣镇的第二年。一夜大雨过后,荒坡被泥石流卷走一半。坡上的巨石被冲到了镇子里,不光把街上的房子撞出大洞,还砸死不少围栏里的牲畜。

乌力吉连长带着连队参加了救灾。他们把巨石砸小装进筐子,背回到坡上,扎下木桩,就像给它们标定了战位,“命令”它们不论刮风还是下雨,都不许“擅自离开”。又从盘龙沟里运来土填在荒坡上,把凹凸不平的山坡填平,远看去就像是土壤肥沃的田地。

战友们看着各归其位的街道和荒坡,长长地舒了口气。唯独连长乌力吉站在坡底忧愁地说:“再下雨,还得再滑坡!”他爬到坡顶,然后风驰电掣地冲下来,一边冲一边喊:“看看看,这力量大得很,石头冲下来根本就挡不住!”

于是借鉴种树治沙的经验,连队从更深的山里挖来健壮的树苗埋进荒坡。大家欣喜地等待着荒坡接纳小树苗,长出一片遮天蔽日的树林来,但也不知是树苗水土不服还是坡上的土壤肥力不够,那些树苗没有几天就都病恹恹的,眼看就活不成了。没办法,他们只好把那些树苗又移植到了坡下。也真是神奇,没几天,那些树苗就叶子泛绿,欢欢实实地活了过来。

乌力吉盯着荒坡看了半天,恍然大悟地惊叫起来:“我明白了!”

战士问:“明白什么?”

“厚土种树,薄土栽花。”他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激动地说,“我们搞错了,不应该种树,要栽花。”他趴在地上,兴奋得就像个得了奖赏的孩子。

乌力吉给内蒙古的家里写了封信。他在信里写下了他能想起来的所有他家乡草原上花儿的名字——格桑花、金露梅、狼毒花、高山杜鹃、马兰花、柳兰花、山丹花、金莲花、康定花、花苜蓿……

战士们没见过乌力吉信里罗列的那么多种花。不过,他们想象得到,当那些种子都在荒坡上破土萌芽、灿烂盛开的时候,那一面贫瘠赤裸的荒山会像披上了色彩斑斓的毯子一样好看。

有战士担心:“草原的花种子在这荒坡上能不能活?”

乌力吉拍着胸脯信心十足地说:“草原上的人活得了,花也没问题,肯定活得了。”他的回答让战士们很信服,因为他曾四次遇险,竟次次化险为夷。

信邮走后,大家就开始焦急地等着花种子的到来。

大家就像研究行军打仗一样推测着那封信的命运:该到了内蒙古吧,乌力吉的家里人该已经收到吧,该已经备齐了花种子吧,该已经通过邮寄投递了吧,里面或许还多了几种乌力吉没有提到的花种子吧……那个周日的上午,他们又说:邮差该要到光荣镇了!

他们果真在十字街等到了邮差。却没有在邮差的邮袋里看到来自内蒙古的回信。大家短暂的失望之后,又坐在了地图前,就像经历了一次战争的小挫败之后重新排兵布阵。

他们心急如焚,却迟迟等不到内蒙古的花种子。日子过得真快,一晃就过去了两个多月。

那天中午,一个战友火急火燎跑进了宿舍,大家都坐了起来,以为从内蒙古来信了。万没想听到的却是一个噩耗:乌力吉牺牲了。

巧的是,下午邮差突然在营门外大喊着乌力吉的名字,说:“快来取信,内蒙古来信了!”这个热心肠的邮差知道乌力吉正盼着这封信。他只是想用自己的喊声给乌力吉送去欢乐,却没想,喊出了战友们又一波的悲伤。

最先出来的是一个小战士。邮差对着他喊:“乌力吉的信!”又问:“他人呢?”

小战士欲答,却无言。

邮差又朝他身后的战友们喊:“乌力吉的信,快叫他来取信!”

一个战友说:“给我吧,我转交给乌力吉连长!”

邮差却不依:“不行,你叫他出来,我要亲手交给他。”

“乌力吉连长走了!”

“去哪里?”

“牺牲了!”

邮差愣在那里,扬在手里的鼓鼓囊囊的信封沉甸甸坠到地上后撑破了,一粒粒的种子像受到惊吓的蚁群一样四下里奔窜。大家围上来,一粒一粒捡拾起来。

大家传看了那封来自内蒙古的信。信是乌力吉的姐姐写的。

姐姐在信里说,她早早就开始去草原上采摘花的种子,但时节尚早,花儿都没有开败,种子太嫩,怕发不出芽来,她就从夏末等到了秋初,想着除了信里罗列的花种之外,还有藜芦花、鸽子花、红门兰花、兰盆花……她像寻找金矿一样几乎采遍了草原上所有花的种子。她说,草原上的花和草原上的人一样顽强,在哪里都活得壮实。姐姐还说,她走在草原上,就想起了和乌力吉一起捡拾马粪的日子,那时候真是苦呀,他们没有爹没有娘,有的只是无边无尽的苦难,眼看着就活不下去了,幸亏等来了解放军,才真正过上了好日子。也就是在那时候,牧奴乌力吉走进了解放军的队伍。姐姐在信里一再叮嘱乌力吉说,家里一切都好,分了牧场,分了牛羊,小外甥已经上学,说将来长大了要像舅舅一样当解放军。

大家把乌力吉的遗物埋葬在坡顶,然后把花种子一粒粒种在坟冢的周围。

他们都把乌力吉的姐姐当成了自己的姐姐。他们不能对姐姐的来信置之不理,也不能让姐姐承受失去亲弟弟的锥心疼痛。他们以乌力吉的口吻写下了他们眼里的乌力吉,写他的善良、勇敢、顽强和质朴,讲他和战马的故事……他们在信中说:“我从马上摔下,右手不便,特劳战友代笔。”他们倒也不考虑马背上长大的乌力吉何以会从马背上摔下,只沉浸在对乌力吉的思念里。他们有时互相补充,有时忍不住欢笑,但笑着笑着,泪水就像大雨夜里的屋檐水连成了线。他们都觉得亏欠了姐姐一个弟弟。

他们尽最大努力在姐姐的世界里留住了乌力吉。

春天,那些属于草原的花种子顶开砂石吐出芽来,密密实实绿了一面坡。谷雨过后,就有花儿陆续绽开。有红的,紫的,粉的,也有一半紫一半粉的。成群结队的蜜蜂、蝴蝶和蜻蜓飞来了,在这里酿出盎然蓬勃的生机。就像乌力吉说的,草原上的花都能活。也像姐姐说的,草原上的花都活得壮实。

战士们总在想,连长若在该有多好。他一定会像回到了家乡一样心满意足。

夏天,雨水丰沛,有更多的花儿迎着热烈的阳光绽放,它们的颜色也更加多样,再多彩的蜂蝶落在上面都失了颜色。到了秋天,许多花儿虽然凋谢了,却仍然追赶着太阳,鼓足了劲生长枝干,到了第二年,便蓬蓬勃勃发散成一大团。雨水被花的根部收住,再也冲不走荒坡上的一石一木。

一年又一年,战友们每次去百花坡时都专门带上一抔土,是对乌力吉的祭奠,也是对百花坡的呵护。慢慢地,砂石的山坡便积累起厚厚的土层,花儿也更加茁壮。战友们休假归队时,都会自发地带上各自家乡的花种子,撒在百花坡上,与百花为伴,也与乌力吉连长为伴。那些花的花期各不相同,有的是春季,有的是夏季,有的是秋季,也有的竟然是在冬季。于是,百花坡上一年四季都色彩缤纷。

那年清明,战士们相约到百花坡祭奠乌力吉。只见坡顶花草竞长、蜂蝶相逐,仔细寻时,烈士的坟冢不知何时早已隐在了花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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