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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广西文学》2021年第8期|刘星元:迷宫内外

2023-03-25抒情散文刘星元
色与盲



我的面前摆放着一张纸。

事实上,一些事物的属性是随着它们的附加意义而与我们的感官形成撞击之态的。譬如这张轻薄的纸,只要轻吹一口气,它就会从桌面上滑落,……

色与盲

我的面前摆放着一张纸。

事实上,一些事物的属性是随着它们的附加意义而与我们的感官形成撞击之态的。譬如这张轻薄的纸,只要轻吹一口气,它就会从桌面上滑落,或随风飘荡于空中,或跌于地面,被人无视并踩踏。然而此刻,在与感官的摩擦和撞击中,这张纸原本的属性已被改变,它以类似试卷的名义出现在我面前,我没法无视或轻视它的存在。

纸张之上,或圆或方的边框内,汇聚着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小斑点,这些看似杂乱无章的小斑点被各式各样的颜色充斥着、代表着,以各自的名义存在,又以存在的名义隐藏着集体的密码,组成了数据庞大的色彩迷宫。当我面对这张纸,面对这么多色彩的时候,无论是否愿意,我都已经被推上了解密者的位置——我必须读懂每一个斑点,继而由点及面,读懂整张画面。数字、字母、图形……植物、动物、静物……我需要参破由这些斑点构建出的某种在大多数人看来极为显著的符号,迅速喊出它们的名称;我需要冷静,我需要克制,我需要于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中借来一双火眼金睛,助我摆脱隐疾不动声色的围剿。

这是在医院的眼科体检室。此刻,体检室暂时充当了审讯室的角色。在之前的招录考试中,历经报名、复习、笔试、面试,一路摸爬滚打,眼看距离我梦寐以求的职位只有一步之遥了,然而,最后的体检却让我陷入了惯性恐惧之中。我身体里固有的隐疾无时无刻不在以旁观者的身份存在着,等着看我的笑话。我的额头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滴,与之同时到来的是我内心的紧张,因为紧张,我甚至说不出话来。

“看清楚了吗?”

坐在我对面的医生问。我们面前隔着一张即将把我打入另册的体检表。那也是一张纸,如此轻薄的一张纸,可是它一旦透过眼睛闯入我的体内、压在我的心头,我便再也无法翻身。

“到底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尽管努力去看,我也只是看到了一些相同颜色和不同颜色的斑点,看到了一些相同大小和不同大小的斑点,看到了一些间距较大和间距较小的斑点,斑点、斑点,只是斑点;尽管努力去联想,我也只是想到了浅颜色的气球和深颜色的墨汁,想到了到处流窜的病毒,想到了三流翻译家翻译的某位西方后现代诗人的鸿篇巨制——这样不着边际的联想,让我如何说得出口呢。尽管那些斑点在我眼中和脑中飞速转动,可我依然无法从中抓出某种人为赋予它们的潜在规律。在与那张纸短暂而恒久的对峙中,我的眼睛因疲惫而渐渐模糊。我知道,这种无力的疲惫感正是源于那些斑点的戏弄与嘲讽,源于它们非凡的幻术。对我而言,这是一堵根本无法攻破的坚固城墙,在它们面前,火攻、水淹、土遁,这些攻城术根本就无任何作用。

“请再次确认!”

面对越来越不耐烦地催促,我脸红耳臊,低下头后又茫然地摇了摇头。果不其然,与之前的几次体检经历一样,我依然未能逃脱肉体隐疾的揭露,它又一次浮出水面,明目张胆地出卖了我。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医生握住一支笔,呆呆地看着他在体检表上潦草地写下两个字:色盲。

色盲抑或色弱,是我的身体为自己备注的标签。

从网上搜到了它的概念:先天性色觉障碍通常称为色盲,它不能分辨自然光谱中的各种颜色或某种颜色;而对颜色辨别能力差的则称色弱,色弱者虽然能看到正常人所看到的颜色,但辨认颜色的能力迟缓或很差,与色盲的界限一般不易严格区分。

当我第一次读完上面的概念后就知道,它已经准确无误地击中了我的身体。然而,我始终不知道这种隐疾究竟是从何时攀附到我的命运之上的,像逗引蛐蛐的那条小棍儿,它或明或暗地对我的人生挑拨离间,不时左右着我的方向。在此之前的好多年,我一直以为,我是健康的。

小时候和伙伴们一起玩耍,我常把黄色的东西指为绿色,又把绿色的东西指为黄色。我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上一次他们把那种东西说成是这种颜色的,下一次再看到这种颜色时,他们却把它视为另一种颜色。我自然是信任自己的眼睛的,为此,我心里曾有过小小的得意,就是那种在课堂上老师提出问题却无人能够解答时,我心里早已有了答案的得意。

为了与众人保持一致,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颜色的辨识是随波逐流的,那些波,那些流,自然是我的亲人和伙伴。他们说蓝色,我便说蓝得耀眼;他们说绿色,我便说绿得可爱;他们说红色,我便说红得像血。唯有如此,我才能摆脱与别人格格不入的尴尬。我觉得自己就是语文课本里的屈原,众人皆醉我独醒,但也只是在心里独醒;我觉得自己就是隐藏在凡人之中的神仙,把所有的真相都看破了,还要装疯卖傻地陪着他们继续玩儿;我觉得自己就是《皇帝的新装》里那个脱口说出真相的孩子,只不过,我所欠缺的只是一次脱口而出。我还想到一旦我脱口而出,必然会让他们难堪,所以,我要于心中好好珍藏着这秘密。我为自己是这么一个善解人意的好人而欣慰,又为自己不能挺身而出为颜色们主持公道而自责,更重要的是,我还要因这时时刻刻背负于心头的秘密不能被说出而备受折磨。你知道的,保守一种不能言说的秘密,是多么恐怖的事情,为了严守秘密,你要比别人享用更少的快乐,忍受更多的煎熬。

那时候,我尚不知道,命运已经开始以颜色和时间的名义,给我下了一个结结实实又弹性十足的套,只等我得意扬扬地把脖颈伸过去,它就开始收网,把我从人群之中揪出来,摆在最为显眼的位置上展览。

那个名叫色盲抑或色弱的隐疾第一次从暗处走出来指证我,是在我十八岁的时候。高考之前,学校组织全体高三学生体检,我这才知道,自己根本就无法分辨那些相似的颜色。医生告诉我,这是色盲,以后不能报考特殊院校。看着我惊慌失措的模样,她口气和缓了一些,用商量的语气说:要不就写色弱吧,从程度上说,它要比色盲轻一点儿。那一刻,我从小用眼睛建立起来的优越感顷刻坍塌。原来,我一直以来标榜的是才是非,原来我一直以来认为的非才是是。

我确实没有报考特殊院校。这样的选择其实与身体里的隐疾并无干系,然而因为那次的诊断,我还是会经常把责任推卸到眼睛上去。这可恶的色盲,它精心编织了一张足以覆盖我眼睛的网,把许多鲜活的颜色拦在了我的眼睛之外,让我与这个世界产生了不可名状的隔膜。

我曾怀疑,在体检时我抽到的色盲测试卡是难度系数最大的测纸。你知道的,有时候命运总是喜欢专门戏弄某些特定的人,在眼睛这一项上,命运临时起意,选择了捉弄我这个倒霉蛋,等我接受了它的摆布之后,它再带着恶作剧般的心态偷偷离开,其实我只是被捉弄了一场,并非某种技能真的有所缺失,而是命运恶意提高了辨识的门槛。即便它恶意提高了门槛又能如何?不是说天道酬勤嘛,不是说有志者事竟成嘛,不是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嘛,与它相似的近视都可以矫正,比它更严重的肿瘤都可以切除,我不相信自己真的会在小小的色盲面前束手无策。这件事一直都让我耿耿于怀,那么几年,我特意购买了许多色盲检测试纸,希望能凭借毅力撕下它们曾给我强行贴上的标签。为了掩人耳目,我把检测试纸藏在办公室最下面那一层的厨洞里,藏在宿舍的枕头下,藏在贴身的口袋里,待四周无人之时,便将它们拿出来,由简到难,由单一到复杂地分辨着。那些隐藏着单一数字、简单字母以及色差较大的图片,很容易就被辨识了出来。初战告捷,我信心倍增,准备乘胜追击,然而接下来的测试纸,它们的色差开始缩小,它们的图案开始复杂,它们明目张胆地站在我面前,我从上往下看又从下往上看,从左往右看又从右往左看,但始终参不透其中的奥秘,不能知晓它们到底遮掩着什么东西。我甚至怀疑,那些斑点只是在随意罗列着,本身就不存在什么意义,然而当我实在忍受不了折磨,找到与之对应的原图时,一头骆驼、一张笑脸、一组词语便赫然呈现于我面前。

与顽疾的比拼,最后以毅力的不支而告终。我终于悲哀地明白了,那个名叫“色盲”的隐疾决绝地选中了我,并且,在选中我的那一刻,它就没打算要饶恕我。

从某个侧面讲,我们的世界是由颜色构成的。

世界庞大而复杂,为了更好地认识世界,我们发明了归纳法,它让我们从个别、特殊的事物总结、概括出一般性的原理,然后再借助这些原理去认识事物本身。然而为了求取更为简洁的原理,我们往往会忽视一些事物的特殊属性。

还是回到颜色上来吧。在用颜色归纳事物属性时,我们常常会陷入少数服从多数的怪圈中,比方说山的颜色。山的颜色有多少?恐怕没有一个人能数得清,但是,我们有“少数服从多数”,于是,“青山”一词就出现了,并且牢牢抓住了我们的思维,当我们再次反问山的颜色时,“青山”便脱口而出了。我们用数量庞大的样本赋予了一种事物单一的属性,却丢弃了它更多的可能。

还是以颜色为例。当我们再回头面对单个事物时,特殊性被依次放大,“少数服从多数”这种笼统的颜色划分就显得捉襟见肘了。

看看与我们同处于这个世界的颜色吧——朱红、粉红、梅红、桃红、橘红、枣红、莲红、金红、猩红、紫红、棕红、暗红、鲜红、血红、绯红、淡红,橘黄、杏黄、蛋黄、土黄、金黄、暗黄、青黄、米黄、嫩黄、鲜黄、鹅黄、浅黄、淡黄,豆绿、茶绿、葱绿、草绿、铜绿、墨绿、深绿、暗绿、青绿、碧绿、翠绿、淡绿,豆青、茶青、天青、铁青、黛青、暗青、藏青、靛青、粉青、浅青、淡青,天蓝、蔚蓝、海蓝、湖蓝、靛蓝、藏蓝、墨蓝、绿蓝、青蓝、深蓝、暗蓝、浅蓝、淡蓝,墨紫、绛紫、暗紫、乌紫、蓝紫、鲜紫、深紫、浅紫、淡紫,土黑、煤黑、炭黑、铁黑、青黑、深黑,银白、米白、乳白、雪白、灰白、青白、纯白,银灰、铁灰、铅灰、炭灰、豆灰、土灰、黑灰、蓝灰、青灰、白灰、深灰、暗灰,赤褐、棕褐、茶褐、黑褐、紫褐、黄褐、橙褐、土褐、深褐、暗褐……如果将这么多种颜色按照类别和浓淡排列起来,就算是正常人,单看这些名称,就已经让人眼花缭乱了,何况我这么一个色盲抑或色弱者呢。

对于渐变色,我尤其感到恐惧。如果说原色是色彩的母体和祖先,那么渐变色就是它们繁盛的子嗣。渐变色,从一种颜色过渡到另一种颜色过程中诞生的新生命,如果技术手段将颜色分辨标准不断扩大,那么这短暂的路途可能会因此无限延展,在这新的漫长的旅途中,每一个短小的步伐甚至每一次轻微的抖动,都有可能会被成千上万种差别细微的色彩分割。这样一来,原本数量不多的色彩,就会衍变为成千上万个。如果说每一种颜色都是一个射击靶,那么我们的使命就是用自己的眼睛确认它、捕捉它、击中它,将它的罪行公之于众。然而,我对此心怀忐忑。我知道,作为一名隐疾携带者,万物只以最绚烂、最热烈的原色与我相遇,命运只允许我接纳最纯正的它们,至于那些被称之为渐变色、混合色、杂色的家伙,我拎不清它们的家学和渊源。

你看那夜晚的霓虹灯:它们亮着,它们丰富多彩,它们甚至在按照时间的节点与载体的转动变换着色彩与亮度。然而,我对它们的解读也只能止于亮着,止于丰富多彩或五彩缤纷,抽丝剥茧、分条缕析不是我所能掌控的能力。你看那原野上的草木:花在解它的衣,草在长它的叶,树木在躲避风的流线并伺机反攻。花的颜色好看,草的颜色好看,树的颜色也好看,多遗憾,我也只能用“好看”这个词来诠释颜色之于它们的意义。你看那湖面的波纹:风乍起,波纹便从平静的湖面跳起来,阳光是波纹的衣裳,波纹流动,阳光就流动,阳光原本单一的颜色就被波纹辨析出不同的种类,通过折射,刺入我的眼睛。我尚能看清楚这些颜色不同,但却无法叫出它们的名字,就像是受害者指认凶手,他虽然看清了他,却没法从众人之中挑出他。

有一次,同室的舍友电话遥控,让我给他找一件衣服,没有说厚薄,没有说肥瘦,没有说品牌,没有说款式,只告诉了我那件衣服的颜色——宝蓝,一种我无法解读的颜色。颜色一跃而起,成了解决矛盾的决定属性,而我却怯于承认自己的隐疾,只好去盲目地搜索在别人看来一击即中的目标。是的,“盲目”——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这个词的准确以及它所传达出的嘲讽式的悲哀。

混乱的颜色,搅动了人心的涟漪,某一侧面的自卑便由颜色延伸而来,之后,这种自卑在更为阴暗、狭隘的空间里继续接受滋养,变异成喜欢伪装自己的演员。这个演员的名字,我常称之为“敏感”或者“纸糊的自信”。自卑的内心、自信的外表,时时刻刻拉锯着我,它们在我脑中争辩、交锋、互相侵扰,最后又如冰与火一般撞到一起,徒留一片狼藉。

也许正是因为自卑催生了泡沫质地的自信,我才有意无意地扮演起颜色专家来。我时常会给所描摹的事物添加许多自己根本就无法辨识的颜色,并力求让它们显得空灵又自然,虚幻又真实。比方说,我将灵感比作午夜里天空寄来的幻境之羽,它有着介于月光蓝和浅紫蓝之间的那种纯洁之色,它滑过我的眼睛,叩响我的大脑,与呈现弥漫状态的思绪不期而遇,孕育出一段新的文字。然而,什么是月光蓝,什么是浅紫蓝,什么是幻境之羽,其实我都不清楚。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面对我的信口开河,很多人好像也都信了,很少有人觉得有些违和。

我很喜欢水墨画。水和墨调配而成的不同浓度不求写实,更注重意境的表达。我始终认为,有些场景,非水墨画不能渲染出它的神韵。水和墨的搭配固然单调,但它却尽最大的能力剔除了颜色的属性,保留了事物自身的秉性。

纸面上的水墨固然美,但我觉得,世间最美的水墨画并不在画上。有一次,我撞见了一幅自然绘就的水墨图:傍晚开车从县城返回老家的途中,天空飘着细雨,隔着玻璃,我看见世界灰蒙蒙一片,天地为幕,烟雨为笔,那些房屋、草木、河流、丘陵于静止中构成了一幅巨大的水墨。前方的村庄里,偶尔会有炊烟沿着雨的缝隙逃脱,像水滴藏进了江湖,它最终消失在稍高一点的虚空之中……

然而我知道,水墨也不能遮蔽我的隐疾,它只是以饮鸩止渴的方式,暂时替代或偿还了我对颜色的自卑,可是这终究只是一个幌子,它其实是在用另一种方式昭告我的无能。

这么多种颜色,我从未产生自卑之感的是黑和白。与水墨相比,黑与白的联袂表达或许更能擦洗我被遮蔽的眼睛,因为我可以轻易并准确分辨出它们。

你看见过积雪将整个世界覆盖又将一只乌鸦托举起来的画面吗?在整个世界都被白占领之后,唯一不屈的是那只乌鸦——作为留鸟,它被其他鸟类和其他季节遗弃在冬天的雪中,就像我,被众多的颜色遗弃在一旁。在世人心里,乌鸦是不祥之兆,停在雪地里的乌鸦则是不祥之兆到达巅峰时最为醒目的污点,原本,雪是纯洁的,但当乌鸦闯入雪地,便是用自身的歹意污染了这尘世的纯洁。在他们看来,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两者不共戴天。我喜欢这只闯入雪地的乌鸦。它是寒意,它是心酸,它是这尘世最后的孤独。它将黑夜不断地浓缩、提炼,并将这高浓度的夜色涂抹于自己身上。我们常常赞美黑夜里那唯一一盏亮着的灯,赞美光明,赞美盗火者普罗米修斯,但是如果没有黑夜,没有阴暗,没有那只把所有的黑都背负于羽翼之上的乌鸦,这样的赞美又意义何在?是黑衬托了白,是白突出了黑,任何偏袒一方的举动,都有愧这些坦坦荡荡的颜色慷慨的恩赐。

想起了柳宗元,想起了他的“孤舟蓑笠翁”。雪纷纷扬扬洒在垂钓老翁的身上,但并未吞没他。或许雪自身也明白,失去了那不苟同、不屈服的特点,也就失去了自己存在的意义——如果整个世界只剩下雪、只剩下白,那么,世界其实就等于空无一物。

我相信,在那场雪的视线里,我可能就是那只乌鸦;而在这场雪的视线里,我可能就是蓑笠翁。乌鸦也好,蓑笠翁也罢,都是作为污点证人存在的,只为证明这天地的白净、明快、坦荡,而这天地也并未辜负我,它以不仁之心,回馈我分明之色。

在黑与白的对峙中,我似乎终于闯出了颜色设置的围困我多年的迷宫。在色彩上,我第一次获得了命运的眷顾。

指向牌

那时候,夜色已经开始缓慢地聚拢过来。你知道的,所谓夜色就是那种白日里被我们称之为“影”的东西,在太阳威力四射的时候,它们躲在树下,躲在墙后,躲在身侧,但从未选择逃遁。到了傍晚,余威渐失的太阳尚未挤入山峦,影们便开始蠢蠢欲动,先是借助寄主的身躯将自己不断拉长,不断膨化,进而彼此勾连,直至融为一体,色彩也开始悄不作声地由浅转浓,层层渲染,最后把所有的事物包裹起来。

身披暮色,在这座陌生小城的某个陌生的路口,我握着手机,沿着根本就不存在的不规则的圆一圈一圈地绕着——绕过尚未亮起的路灯,绕过正在收摊的补鞋匠,绕过几棵法桐树,绕过几只眼睛渐亮的流浪猫……我的眼睛或高或低或左或右地扫视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暮色的遮蔽,我始终都找不到电话那头朋友告知我的那张指向牌。

是一张蓝底白字的指向牌,金属质地,嵌在一根高大的电线杆上,上面写着“光明路”三个大字,找到它,并沿着它的指向向前走上三四百米,就会与一座地标建筑物相遇,接下来,再借助下一张指向牌向着下一程进发。电话那头,朋友的语言简单、直接、不容置疑,十多分钟里,他以生活于这座小城十多年的资历提示我,动用所有关于这条街的记忆帮助我确定目标。我很惭愧——他口中表述得如此清晰的指向牌,却在我眼中丢失了踪迹。我的眼睛向着四方迷茫地撒开,却始终寻不到那张醒目的指向牌。朋友无奈,最后只能撂给我一句话:你先在那里等着,下班后我去接你。

夜色更浓了。站在浓浓的夜色之中,分不清东西南北的我开始不安起来。在此之前,我已经迷路了,除了前后左右这些以自己的身体为参照物可以轻而易举分辨出的指向词外,东南西北这些方位词已经失去了意义。嘈杂的人流和车流在我身体的每个侧面穿行而过,我站在最喧闹的尘世,却又似被整个尘世排拒在外。幸好,以我为中心,四周的路灯、车灯、霓虹灯已经依次亮起,各类灯光交织在一起,互相较量着亮度、持久度、穿射力以及色彩的绚丽,显得杂乱和热闹。多彩的灯光聚集于某一范围之内,点缀着这座小城的一隅,这些与我生活的小城别无二致的景色,让我这个外地人多少感受到了一丝温暖。

越是司空见惯的事物,我们越是所知甚少。这或许是人自视高贵的思维在作祟。当我们置身于陌生的环境,那些俗常的事物作为我们不曾密切关注的生活经验,反而让无助的我们有了值得依靠的东西。在这座陌生的小城,找不到指向牌的我,迷失方向的我,便把这些灯光视为了缓和不安情绪的稻草,并对平日里被我所忽略的它们进行了仔细观察。我发现,无论多么强烈的灯光,终究还是无法与漫无边际的夜色相抗衡,光线如一把冰冷的利刃强烈地刺出,只是把夜色挤压到不远处,在此过程中,贴着光线的夜色在以柔和、持久的力量,龟速般锲而不舍地稀释、蚕食着那些耀眼的光芒。灯光之外,在更广阔的区域内,浓重的夜色依然以绝对主角的身份占据着这座小城。

这样的观察结果又开始挑动起了我刚刚平息下来的不安情绪。因为我突然从类比中看到了自己的处境。在此之前,如果我的目标是那张被朋友描述得清晰无比的指向牌的话,如果我能在天黑之前迅速地找到它并且根据它的指示迅速离开的话,我就不会被困在这里,更不会在这座隐形的孤岛上观察那些可笑的事物,思索那些肤浅的问题。从我自身的经验来看,观察和思考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它们怀揣叵测之心,把我引入了新的困顿之中。这新的困顿依然来源于我的思考——我猛然发觉,无论我是否找到了那张在朋友和我的对话中如呈堂证供般存在无误的指向牌,无论我是要向左向右向前向后走去还是静止不动,我都会走向黑夜。也就是说,在时间面前,其他因素都失去了它们的属性和功能,在时间的威逼下,指向牌被置换为黑夜。作为一种谁都可以无视却又无法避免的指向牌,无论我愿不愿意,黑夜都会把我领入另一种方向的深处。黑夜以它巨大的身躯观照到了这尘世间的每一种事物,它以黑漆漆的大口明目张胆地将我们吞没,根本就不需要图谋不轨,也不必暗怀鬼胎。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朋友骑着一辆电瓶车在我的旁边停下了。我从他的语气里体会到一丝无奈——他朝着某个方位用手一指说:“就是那个指向牌,不是很好找吗?”顺着他的手指,我抬头看去,只看见一根电线杆,杆上线路纵横交错,与它们身侧的暮色融为一体,又以近乎漆黑的颜色与不远处淡一点儿的夜色稍微分别开,就如一个悬在空中的鸟巢,随风摆动。只是,电线杆上根本就没有指向牌的踪迹,“光明路”在黑夜里不知所踪。朋友显然也发现了这个情况,他的手指依然僵直地指向那里,干咳了两声,骂了句脏话,就不再说什么了。我跳上他的电瓶车,车子载着我们笨拙地向着黑夜的深处驶去。

事情就是这样,当我们把道路的属性交付于指向牌,便把信任也同时交付于它,然而当一张指向牌不知所终之后,道路也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这只是一个讲了半截的故事。有些故事就是这样,没有头和尾,只残余其中的某一片段,如一枚断钉深深刺入你的生活。只是我没想到,由指向牌打造的这种断钉在之后的日子里还在不断刺入我的生活。

我们几乎不可能真正去熟悉一条路。

很多时候,我们以“路是人走出来的”这一信条来宣示自己的决心,却在潜意识里夹杂了自负、狂傲和无知的成分。在这一看似无懈可击的信条的迷惑下,我们自以为扣住了路的命门,探寻到了人生的真谛,岂不知,我们已经被那条路明目张胆地绕进了歧途,深陷于路中却不知自拔。

每一条路都是一种独特的存在,遗憾的是,我们常常把所有的路都梳理出它们的共性,以共性去遮蔽它的特殊所在。指向牌就是这种共性的产物。然而,总会有一些不规矩的具象或者抽象的指向牌,逃离人们附加给它的属性,用另一种态度立于道路旁边,或解答着我们对于道路的困惑,或扰乱着我们对于人生的认知。

数年前,我在一条路上迷了路。那是一条山路,平时少有人走,沿着崎岖的山路走了一段,弯弯曲曲地绕过一片长在乱石堆中的荆棘之后,我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向前走了。不是无路可走,而是道路太多,让我不知该如何探脚。我的面前,从不同方位延伸出来的水泥路、黄土路、沙石路汇聚到了一点,就如一个不规则的多指手爪或一条支流繁茂的河流,显得杂乱无章,抬眼望去,那些道路沿着山势起伏缠绕,现于荒山,隐于密林,不知最终抵达了一种怎样的所在。

在我眼前的道路交会处一侧,斜立着一根枯槁的枣木,通过没有被扰乱的坚硬土质可看出,枣木原生于此,只是被人为地拦头砍断了。断头位置,有人用两枚铁钉钉了一块木质的牌子,近乎腐朽的牌子上,歪歪扭扭、密密麻麻地卧着一些黄色油漆涂刷出的大字,部分字迹已随着木质的腐烂而脱落,只余下一些模糊的印迹,需要仔细辨认。仔细观察了很久,最后确认这竟是一张指向牌,指向牌上那些潦草的随意为之的字迹和线条,竟是这座山上各个景点的名字及路径。字迹与字迹、线条与线条、字迹与线条之间相互逾越,根本无法确切地提取出有效的信息。在此之前,我其实早就知晓这座山是一处尚未开发完毕的风景区,本地一位地产商曾斥巨资打造此山,其间却因为经济问题陷于囹圄,风景区也便随即烂了尾。我并不关心开发商的命运起伏,但这座山上的烂尾风景区却让我的行程陷入了一种迷茫的困境——我在寻一条路登临山顶,开发商却给了我一个无法参破的指向牌。

沉思良久不得其法,索性就抛开了指向牌,随意选择了一条小径向着高处爬去。其间,裤子被荆棘扯破了两道口子,手臂也被树枝划出了一道血印,终于爬到了一处所在:悬崖。站在悬崖边上,无法前行的我想起了杨朱,想起了阮籍,想起了他们的失路之哭。“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如果我也算是一个文人的话,或许也会如他们般面对穷途末路而放声哭泣,然而我不是,所以并没有生发出那种悲哀、绝望的情愫。我看到的是美:在更远处的那座山平缓的躯体之上,一轮降了四分之一的落日用最后的光芒点燃了天际的云彩,飞鸟的羽翼擦过燃烧起来的云彩,它的身上便也被镀上了太阳留给尘世的最后的光芒……世界上所有的美都是短促的,我还想看到更多,太阳却已如发现了我这个偷窥者一般,一转眼就跳下了山顶,跳入了山的背后。天地似乎静止了,万物因忽然没有了太阳的照耀而茫然无措,连风都忘了吹拂,连草都忘了生长,连我都忘了呼吸。

在此之前,我绝不会想到,那条把我引入歧途的道路,它竟于无意中泄露了最美的风景。我在想,倘若我眼前有张清晰可辨的指向牌,决不会转入此间来,也绝不会窥见和感受到那轮落日以及落日带给我的冲击,我或许会根据指向牌的指示,走向那些未完工的拙劣人造景点,在景点解说牌上看到几段穿凿附会的民间故事,一再将旅途引入庸俗。

有时候我们心中的道路越多,反而越让人感到迷茫。面对那么多交织在一起的箭头,你会停止不前,也可能会选择其中一个看起来比较靠谱的指向行走,结果,却往往走入一条歧路、一种未知之中。

我并非是在排斥一条明确的道路,也并非不能理解杨朱和阮籍面对穷途末路时的孤独和悲恸,我只是对指向牌的存在产生了疑虑,不知道它是在引领我们到达,还是在明确的方位中故弄玄虚,并在将你戏弄一番之后告诉你:此路不通。在某座小镇,我就曾遭遇过指向牌这样的戏耍:我被一张清晰明确的指向牌引入一条巷子,却被一堵新砌的墙壁拦住了去路。就如我的目的地不欢迎我一般,墙壁与指向牌合谋,一个以冰冷的面孔阻挡了我对前方的向往,一个用暗揣的鬼胎戏弄了我对道路的认知。

如你所见,面对一张指向牌,我没法完全把控要走的道路。

大概持续了两年的时间。在那两年里,我隔三岔五便去看望他。

他是我的忘年交,退休之后,就投入到当地民俗文化的整理、挖掘和研究之中,编撰了两部关于本地历史和民俗文化方面的书籍,我之所以在二十岁之后对栖身的这座小城充满了兴趣,与他不无关系。

倘若你熟悉我所栖身的这座小县城,熟悉这小县城的街街巷巷,你总会看到,有一位白发老人时常在那些百年古巷里穿行。他手执一部颇为专业的相机,对着一面晚清墙壁上的浮雕拍,对着一间民国旧居拍,对着一位比他更老的老人拍。有时候,他也会用手无限惋惜地抚摸一尊旧时的石雕狮子或一片挂在墙头的灰瓦,他的手触到一段裂纹时,就会因凹凸不平而轻抖一下,就像是自己那颗经历过沧桑世事的心颤了颤。

老先生住在城中村。这座城虽说只是个小县城,但也早已呈现出极为繁华的面目,人流车流川流不息,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盛世之声喧天彻地。去往他家,需要先穿越这些嘈杂,然后再避开那些拥挤,才能拐入一段时间的回流处,在相对安静、古朴一点的时光里,敲开他的院门。

在去往他家的小巷与大街的相接处,有一张简易指向牌。除了第一次去他家时,我曾认真寻找并瞻仰过它,此后,对它基本是熟视无睹,甚至往往忽略了它的存在。在我还不熟悉道路的时候,一张指向牌的功用被放大到了极点,但当我一旦熟悉了这条完整的路径,指向牌的功用价值便消失于无踪。

那两年多的时光对我而言虽算不上珍贵,却能让我时常不自觉地回忆起来。在拥挤、闭塞的城中村,在其貌不扬的小院里,在一壶清淡的竹叶青的映衬下,老先生将他拍下的这座小城的照片拿给我欣赏,将他所藏的线装旧书交给我阅读,将他收集的当地旧物摆出来任我把玩。有时候,我们也会谈谈生活,主要是听我谈我的困惑和想法,无论听到我怎样极端的牢骚,他都是宽容地笑笑,从不以经验丰富的长辈自居,任意给我指点迷津。

那时我还在教书,暑假到来后,我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去南方溜达了一圈儿,回来后,手提着从南方带回来的一盒茶叶去看望他。沿着大路转入小巷,穿过指向牌,走到第一个巷口右转,走到下一个巷口再左转,再向前走上四五十米,就到了他家门口。这条路太熟悉了,以至于我刚走进巷口,穿过指向牌,便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我的面前是一片废墟。那些倒塌的房屋堆积起的废墟之上,推土机还在不断施展着自己的铁臂,向着余下不多的完好的房屋挥去。或许任何物体的属性都是相对的,譬如原本那些坚固的砖木房子,在我们看来能够承受数百年的风吹雨打日晒尘磨,在推土机面前,却不堪一击。在推土机的推搡下,房屋接连不断地轰然倒塌,破碎的桌椅、凌乱的旧衣、蒙尘的玩具,它们有些被压入废墟之中,有些被弹到废墟之上,以无主的状态散乱地分布着,只有塑料袋在风中翻滚,不受制于命运的突变。推土机的远处,几只脏兮兮的小猫或在废墟的空隙里穿梭、嬉戏,或卧在一个角落里,不为眼前的机器轰鸣声所动,不知道它们原本就是流浪猫还是被迁走的住户遗弃于此地的。在大时代,人尚且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何况是这些小巧的精灵呢。

那个上午,我想借助自己数年来形成的方位意识找到老先生家的所在,却发现根本就不可能做到。房屋尚未拆除时,那些房子与房子紧密地勾连着,只余出窄窄的巷道,这家的藤蔓植物往往会漫过墙头隔空飞翔几步,就轻易扒住了那家的墙头。在这方不大的区域里穿行,就如行走于迷宫之中,好几次,我都敲错了门。而现在,房屋俱成废墟,再没有什么可以迷惑脚步的东西存在,然而,这看似一目了然的场地,却更让我感到困顿。他的家究竟在哪里呢?面对一片狼藉,搜索无果的我束手无策。

倘若那张指向牌是弓,我便是它射出的一支短箭,当我就要命中目标时才猛然发现,我根本就无处落脚。

我知道,道路毕竟只是一种途径,与它相匹配的是过程,它不是我们所要抵达的目的地,我们只是借助它到达了某个终点。恰恰,指向牌指向的正是某段道路的终点。与指引我去往忘年之交家的指向牌将我置于无的放矢的状态中不同,另一张指向牌将我引入了另一种目的地和思考之中。

那张指向牌就在我家附近,金属的柱子举着金属的牌子,中间用两枚螺丝钉固定住,我散步的时候,时常与它擦肩而过。有一次路过它时,我发现原本平举的牌子居然坠了下来,致使标示方向的箭头直指大地。仔细观察才发现,其中的一枚螺丝钉以及和它配套的螺丝帽不知所踪,仅剩下的一枚螺丝钉也与螺丝帽呈现出松动的迹象,这就使得指向牌失去了托举之力。

闲来无事,我尝试把牌子举起来,重新固定了一下螺丝,又从附近捡起一个塑料袋,将它拧成一股绳,穿过失去螺丝之后露出的孔洞,把杆子和牌子拴了拴。过了几日,再次路过那里,拧成绳状的塑料袋已不知去向,余下的那枚螺丝钉与螺丝帽也重新回复到松动的状态,指向牌依然耷拉着脑袋,将箭头指向大地。

我没有再去做什么,因为我从中隐隐感受到了一些东西。这一张固执的指向牌,它似乎就是想以这样倔强的方式传达它对自己使命的理解,它超越了对生活中方位导向的解读,以指向牌界的哲学家或者智者的身份,回答了人生这本大书最本质的问题。难道不是吗?无论这个人是功盖天下的英雄还是碌碌无为的庸人,是尸位素餐还是郁郁不得志,是短命者还是长寿人,都跳不出三道,逃不出五行。无论路途多么迢迢,每个人从呱呱坠地,就确定了他的终点,这张指向牌只不过是借此道出了人生的归宿。

我们都会走向大地。这张失修的指向牌已经提前告知了我们答案。

【刘星元,1987年生,山东兰陵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张炜工作室学员,作品散见于《花城》《天涯》《钟山》《红岩》《散文》等刊,散文集《尘与光》入选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获山东文学奖、孙犁散文奖、长安散文奖、万松浦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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