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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21年第4期|何玉茹:相对的世界(节选)

2023-03-25抒情散文何玉茹
村与城

郊区的春天是热闹的,也是空旷的。

那年我十八岁,第一次随了生产队岀工的人群走在田野里。

土地还没解冻,土路走上去硌得脚疼,一把镢头刨下去,只浅浅地刨开一层浮……

村与城

郊区的春天是热闹的,也是空旷的。

那年我十八岁,第一次随了生产队岀工的人群走在田野里。

土地还没解冻,土路走上去硌得脚疼,一把镢头刨下去,只浅浅地刨开一层浮土,浮土下是道坚硬的白茬儿;麦苗却是绿的,天空是蓝的,太阳是金色的,鸟儿们在天上飞翔。一切都像是这土地的催化剂,估摸不会有几天了,土地再拗也拗不过时令的。

耳边响亮着各种叫喊声,年轻小伙儿的,中年汉子的,大姑娘小媳妇的,他们像是从不会小声说话,甚至有汉子对女人动手动脚。女人咯咯地笑着,一点不恼,仿佛到了个新世界,一时间什么什么都可以包容了。

在房子里窝屈了一个冬天,终于可以走岀来舒一舒筋骨了。况且冬天的窝屈不止是身体的,更有心理的,生产队的办公室里天天开会,不是传达上级指示,就是开哪个人的批斗会,身心太紧张了,太想把开会换成劳动了,挽一挽袖子,抡起镢头或铁锨,嘿地一声,所有的脏器都震颤了,所有的经络都疏通了,所有的不快都忘到脑后去了。

当然,也不是每个人都不快,那几个喜欢开会的人,一整个冬天都是神采飞扬的。生产队长也做不了他们的主,因为从上到下都是政治第一生产第二的。依了生产队长,冬天也是有农事可做的,比如拣砖头。田地里原有的一大片坟地被作为四旧铲平了,莫名其妙地岀现了遍地的砖头瓦块。可会议排得满满的,生产队长找不出一天的空来。生产队长见了那几个,脸总是黑着。那几个也不便把他咋样,因为他太懂生产了,早就有调他当大队长的传言了,有一天当了大队长,他们就再没和他平起平坐的份儿了。

但除了生产队长,其他人他们就全不放在眼里了。比如那些张口就能来词儿的文化人,比如那些晩上抬腿就往大门里去的人。至于那些地富反坏及其子女,就更是不必正眼瞧他们,即便是骂上几句打上几巴掌,他们屁都不敢放一个。

往大门里去其实是往我家去。这一街的人,晚上去我家就像去公共场所一样。总有几个能聊的,总有一些喜欢听聊的,聚在一起就没完没了地聊啊聊。从我记事起家里就是这样的,据说我们家住的房子从前是个大药房,门是朝街开的,屋中央有个青砖垒就的大火炉,人们有事没事就爱往药房跑。那时我曾祖父是远近闻名的中医,药房就是他开起来的。曾祖父去世后爷爷抽上了大烟,家产就一点点地让他败光了,最后只剩了这一处药房。只不过后来,朝街的门改为朝院子里开了,须先走进大门里,再走进二门里,见到一块小小的长方形的院子,那朝院子开的门也就见到了。

大门是真大,赶进一辆马车,不,开进一辆大卡车都绰绰有余。晚上,两扇大门是只关不插,因为大门里住了四户人家,还因为门插太沉了,插上插下的都嫌太费力气。不过后来有一天两扇大门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门内的人议论了几天就作罢了,猜测八成是公用了,私物公用的事是很多的,不作罢也得作罢。

对人们来我家,我一点不喜欢,天天盼着有自个儿的一间屋。可家里人是欢迎的,他们把房间永远收拾得一尘不染,桌上永远有一壶沏好的花茶,大大小小的椅子、板凳永远依次摆列得整整齐齐。他们总是说,一条街上住着,不能过成独门小户。

在我的印象里,这条街常来我家的人能占上少半。我相信人和狗一样,是凭了嗅觉往一起凑的,那些从没来过我家的人,除了几个喜欢开会的,还有喜欢忙碌家务的,还有喜欢钻研中医、木工的,还有喜欢一起玩耍的女孩儿们。而来我家的人,闲来无事的居多,就像话剧《茶馆》里的人,说的话都是于现实没用的,却又都要争抢着说出来。

我有时坐在炕头儿上听一会儿,更多的时候是跑岀去和女孩儿们聚在一起。那是这条街上的另一个聚集点,没有男人,没有小孩子,一色的与我年龄不相上下的年轻女孩儿。

那是座和我家大小不相上下的院子,院子里有棵粗大蓬勃的酸枣树,在结酸枣的日子,院儿里的石桌上总有个竹编的小筐,筐里盛满了红艳艳的酸枣。我们一伙女孩儿围坐了石桌,贪婪地吃那枣子。这家女孩儿的母亲便笑着看我们吃,那双青春少女一样的眼睛充满善意,让我们的贪吃愈发地无所顾忌。

那母亲的眼睛喜欢眯起来,细长细长的,一旦睁开却又大又亮,和她女儿的眼睛一模一样。女儿叫玲,我们都羡慕她有这样的母亲。但我们不喜欢她的父亲,她父亲很大男子主义,在家里基本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一张脸很少有笑模样,没事时喜欢捧了一本书看。尽管这样我们还是照去不误,因为他很少说话,于我们就像不存在一样。当然还因为她家就像我家一样干净、宽敞,老式的方桌、座椅,精致的茶壶茶碗,茶壶永远是烫手的,壶旁边永远有块湿漉漉的干净的抹布。

玲也在出工的队伍里,她和我一人背了一只粪筐,并排走着。她也是安静的,也喜欢把眼睛眯起来,视线通常朝了远方。我听到她说,城里人开春儿也不知在干什么。

她的视线是西南方向,那里有高高的楼房和冒了白烟、黑烟、红烟的烟囱。冒红烟的烟囱离我们最近,刮西南风时,一股臭电池一样的味道会丝丝缕缕地被我们闻到。那是座新建的化肥厂,化肥厂墙外就有我们生产队的地块。听说去年那块地种了棉花,棉花枝子长得又矮又小,棉花上落满了烟灰,结果算下来,比别的棉花地少了大半的收成。可化肥厂是国家建的,小局服从大局、个人服从国家是大报小报多年来的宣传,村人们再心疼棉花,又能有什么办法?

我就说,他们哪管什么开春儿不开春儿的,春夏秋冬都呆在房子里。

我知道玲要的不是这样的回答,她对城市抱了美好的向往。我们一伙女孩儿曾搭伴儿去过城里,逛了公园,去了商场,看了电影。她对城市的感觉,就是对公园、商场、电影院的感觉。

无论怎样,我们是要开始干农活儿了。面前除了麦田,还有大片的闲田,还有少量用塑料薄膜覆盖的菜田,它们的绿色、褐色、白色,在金色阳光的照耀下,却没有半点的绚丽多彩,反而显得有些空旷、乏味。

同样地,阳光照耀的城市那边,却是金碧辉煌,光彩夺目,有一种童话世界的感觉。

我们的西北方,是连绵起伏的太行山脉,它与变幻莫测的天色相连,因此有时清晰可见,有时就像隐藏在迷雾里,隐约,遥远,远不如城市于我们的切近。但太阳的落山是离不开它的,它就如同太阳的一个家,太阳在天空里玩耍了一天,乏了累了,一准儿就往它那里去了。我们曾多少次看过太阳回家,漫天的彩霞陪衬着它,所有的村庄、田野都被它渲染得图画一般,近在咫尺的村庄、田野竟一时间和我们拉开了距离,变得陌生起来了。

由此我们便得岀结论:近前是乏味的,远方才是美好的,总有一天,我们要离开乏味,走向美好的远方。

我们背了粪筐停在一块褐色的闲地,闲地里到处可见散落的砖头瓦块。我们弯下腰,一块一块地把砖头瓦块捡到粪筐里。砖头瓦块沉甸甸的,像是很有些历史了,有的还刻有好看的纹路。隐约地听人说过,这里曾是座古城,我们过去岀村就能看到的两座土坡,便是古城的遗迹。两座土坡各有二三百米长,高有十多米,小时候我们常上去玩儿。但这两年农业学大寨,两座土坡靠人拉小车,已经一车一车地移到村北的沙滩上去了。我们捡砖头的地块和两座土坡离得不远,砖头瓦块是它们的共有也说不定。但没人去管这些,学大寨要紧,捡砖头要紧。我们也顾不得去管,捡几块扔进筐里就忍不住要搓一搓冻红的双手。春天来了,冬寒却还迟迟不肯离去,我们穿了冬季的棉袄棉裤,劳动在开春的季节里。

多少年后,我们终于告别近前的村庄,走向了每天都可以看到的城市。在这城市里我们才听说,经考古专家认证,那两座被平掉的土坡果然就是古城墙遗址,最早起于战国时期的中山国,城的名字叫东垣。噢,战国时期,也太遥远了,和现在的我们已毫无关联。可我们捡过的砖头瓦块,若真有几块属于东垣古城,古城的气息虽远犹近,又怎能说毫无关联呢?

不过现实中的人永远是浅近的,顶多就能看到可看到的城市。我们正是这样,且对身在其中的地方永远有乏味的感觉,而我们向往的对象,又一次变成了远方,那是更远方的城市甚至更远方的国家。

……

(全文请阅读《长城》2021年第4期)

【作者简介:何玉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河北文学》编辑、《长城》副主编、河北省作协创作室主任。已出版和发表长篇小说《冬季与迷醉》、《葵花》、《前街后街》、《瞬间与永恒》等7部,小说集《天外之音》、《楼下楼上》等,发表中短篇小说200余篇,多篇获奖、被书刊选载和被翻译成英文、日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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