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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致敬我的军人父亲

2023-03-25抒情散文王军强


有一个非常温暖的词叫父亲。想起它,会觉得整个世界温暖如春。那是一个高大而又伟岸的形象。这样一个伟大形象,他却与别人的父亲有着很大区别。父亲是一位普通得不能再……

有一个非常温暖的词叫父亲。想起它,会觉得整个世界温暖如春。那是一个高大而又伟岸的形象。这样一个伟大形象,他却与别人的父亲有着很大区别。父亲是一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军工厂工人,尽管如此,我还是非常敬重他的,我敬重的主要原因,父亲曾经当过兵,参加过抗日战争和抗美援朝。可一直以来,我心里却始终有着一个不解和疑惑,像父亲这种对国家以及我们党有过如此贡献的老革命,为什么连个共产党员也不是?这样的不解和疑惑始终伴随着我。我曾有过几次想问父亲,但都欲言又止,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是顾忌父亲的感受?还是怕这里面另有隐情?

有时候我总是在想,如果父亲没有当过兵,母亲也不会随父亲转业到这座大城市,而我也不会成为这座城市里的一位市民。能出生在这样的大城市里是一种幸福和自豪,老家亲戚都是这样羡慕我们的。他们说,你们都是沾了你父亲的光。我知道,如果没有父亲我们永远也成不了城市人。我在敬重父亲的同时还心存一份感激,感激父亲把我们带到了这座大城市。但这种敬重和感激,就在那一年的那件事之后,就在我心里瞬间不复存在了。

我这种变化不知父亲那时看出来没有,或许他只是不说罢了。

父亲是位少言寡语、话宁可烂在肚里也不说出来的人。记忆里,父亲好像很少主动和母亲说话聊天,即便有事非说不可,父亲也只是三言两语再也无话。对母亲温柔体贴的话父亲更是一句没有。母亲总是用一种淡淡的语气说,你爸爸那辈子已经把话说尽了,这辈子只带了两只耳朵来。母亲的话实际上是对这个寡言少语男人的一种不满和幽怨。话里的意思父亲当然能听出来,听出来又有什么用呢?父亲该沉默还沉默,该寡言还寡言,表情淡定的仿佛一尊石像,这样寡言无趣的男人有哪个女人愿意嫁,但母亲却嫁给了他,跟了父亲一辈子,是什么让母亲心甘情愿地嫁给他的?

山东微山县应该算得上是革命老区,父亲就出生在那个县的杨路口村。离杨路口不过十里地就是母亲的娘家枣庄。杨路口与枣庄仅隔两个村。母亲出生在一个靠打铁为生的铁匠家里,那个铁匠就是我后来的外公杨瑞香。外公在枣庄以及微山县一带是一个很有名气的人物,我知道,外公的名气实际上是源于他超群出众的打铁手艺,以及给铁道游击队打造机枪的事情。在母亲即将出落成大闺女的时候,上门给母亲提亲的媒人络绎不绝。听母亲说,外公对父亲的情况还是比较满意和认可的。父亲那时已经从朝鲜回国,马上就要面临复员转业。母亲说,父亲那时转业的去向有两个城市的选择,其实这两个城市不管是哪一个都应该是当时和现在人们无比向往的城市。外公没有任何犹豫就同意了这门婚姻,将母亲许配给了已经复原到大城市的父亲。

许配给父亲的时候,母亲那会儿是不同意的,她曾背着外公偷偷去和那个心仪的男人商量着准备私奔。她们的行动计划早就被一直在暗中察言观色的外公控制了。母亲说她那会儿已经参加了县里的一个民间小戏班,就是后来的县京剧团。母亲在戏班里唱青衣,团长是位老生演员,比母亲大六岁。由于两个人经常在一起搭对儿戏,一来二去,便假戏真做渐渐地彼此互相产生了爱慕和心仪。母亲是被大舅和二舅遵照外公指示“护送”到这个城市的。母亲一路泪水涟涟。见到父亲后并没有多大反感,泪水戛然而止。我想,这并不是因为父亲的英俊而是缘分。

我十岁那年外公最后一次来这个城市时,已经七十有八了,但身体依然健康。有一天晚上,我看见父亲蹲在地上给外公轻轻洗脚按摩。印象中,外公活着的时候父亲对他非常好,我至今还留着外公和父亲在北京天安门广场拍下的合影照,相片上,外公穿着父亲抗美援朝时的军大衣,带着父亲在北京王府井商场里给他买的新剪绒冒,脚下穿的那双黑皮鞋也是父亲在北京新给买的。外公带着微笑,是那种无法克制完全发自内心的微笑。我现在想想,当初外公把闺女嫁给父亲是非常明智的。外公不仅得到了父亲的一片孝心,还将他的闺女变成了大城市人。

听母亲说,父亲抗日时是我国第一批坦克兵。有一次父亲在对日战斗中差点牺牲。那是一次比较大的战役,日军在与父亲他们地面对攻时,大批日军飞机机和轰炸机不停地向路面俯冲而来,第一批俯冲轰炸过后,父亲那辆坦克车被击中了,突然停在路上不能动弹,就在这时日军第二批轰炸和俯冲又开始了,第二批轰炸比第一批轰炸还要猛烈。父亲还没来得及从坦克车底下钻出来,身边就想起了剧烈地爆炸声。爆炸声震耳欲聋,父亲的那辆坦克车被一颗炸弹命中,坦克车上身以及炮管被炸飞。趴在坦克车底下的父亲也被炸昏过去。那一次,父亲那辆坦克车除了父亲之外,射手、装弹手、车手,所有人都牺牲了。那次战役,因为坦克被毁,暂时没有坦克的父亲被临时编排在尖兵队任队长。那是个什么部队?母亲没说,只讲父亲在对日战役中的一些经历。

父亲先后参加过多次抗日战役。我至今还记得,父亲后背有一道长长的刀疤,有一年夏天父亲光膀子在屋里睡觉,我用手轻轻在他后背量过,伤疤将近一尺长。听母亲说那是父亲在一次面对面跟小日本拼刺刀时候,被身后一个小日本用刀砍的。这一刀虽然没把父亲砍死,却让父亲在陆军医院住了很长时间。那一次对日战役,经过长达近两半个月的浴血战斗,最终以日军战败而结束,那次战役,也是父亲参加抗日战争的最后一次战役。母亲说,那次战役,你爸他们部队打死小日本6000多人,军官50多人,缴获坦克8辆、装甲车10辆、大炮9门、机枪32架。不过,你爸他们部队也牺牲好多战士。父亲说那一次对日战役,一下子失去了那么多战友让他非常难过,好长时间父亲都忘不掉他们。我能理解父亲的心情。

母亲说,父亲在抗日的时候曾经荣立过五次功,两个是二等功,三个是三等功。这五个奖章我没见过,里的故事父亲也从来没对我们讲起过。我曾问起过父亲,试图想知道那五个奖章里的故事。父亲却望着窗外表情沉重地说,它和牺牲在战场上的那些战友们比起来一分不值。话虽然说得很平淡,但我能理解那一刻父亲的心情一定是翻江倒海波澜壮阔无法平息的。五个奖章一直被母亲锁在柜子里保存着。我始终没有见到过。我有一次想让母亲拿给我看看。母亲不给拿,说看它们干什么?那是你爸的东西,他让我替他好好保管着不让任何人看,包括你们。

我说为什么?

母亲说不为什么。

父亲好像总会给我们留下一些不可思议的问题,比如他为什么没入党?为什么没被提升?还有,父亲复原转业到军工厂后,单位给他们这些复员军人分配的房子,为什么我们住的就是一间十三平方米的小刀把,而这种房子却是在我们那片住房面积中,面积最小,朝向(夕照)最不好的房子。若按我们家五口人条件来说,应该住在对过那间十八平方米的大屋子。我曾对父亲发过誓,我说,等我长大后即使没房子住在马路上,我也不会在夕照的房子里待上一分钟。后来听母亲说,我们那个时候本来是可以住上对过那间大房子的,只不过是父亲主动让给了别人,自己选住了这一间。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是怎么想的?母亲说,你爸爸把对过那间大房让给人家住,是因为那家孩子身体有残疾。

那个有残疾的孩子和我同龄,残疾不是那么重,只是左手四个手指有一些弯曲,是小时发烧打针落下的结果,并不影响个人生活,和我们在一起踢球打弹时比我们还麻利。我觉得父亲没必要这样做,可父亲毕竟这样做了,他觉得这样做是正确的应该的。在我一点点开始记事的时候,从母亲嘴里听到过父亲的许多傻事。给我印象最深的一件傻事,就是父亲让级那件事。至今,父亲一直比他那批复员军人差一级工资,因为名额有限,他的那个名额让他大公无私主动让给了别人。那家有五个子女,七口人,生活条件在当时要比我们差许多。我记得,父亲的工资那时已经挣到了五十多块钱,另外母亲还挣一份工资。但这都不是他让工资的理由,可父亲就是这样做了,而且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是背着母亲做的。在我印象中父亲是属于那种比较顺从母亲的,有什么事情他都爱和母亲商量。这件事却做得有点反常。

母亲为这两件事没少和父亲吵架。每次吵架,父亲总是先解释两句,想得到母亲的理解,但母亲不买账,每次都要拿话反问父亲,面对母亲的反问,父亲自知理亏,再也不说了。而这个时候母亲就会不依不饶,步步紧逼,一句接一句质问父亲。那时我能够理解母亲的不满和愤怒,从某种角度说,我也是间接的受害者。那时我还想帮母亲声讨父亲,甚至还想像母亲那样跟父亲大吵一架,让他知道那样做对母亲和我们的伤害有多大。实际上父亲在单位里人缘是非常好的,人们背地里都管父亲叫王憨子(我知道其实那就是傻的意思)。而且对他的评价也非常简单:王憨子这人不错!老实!厚道!在同事和邻居评价中,人们的评价跟父亲在我眼里的感觉一样。

小时我们要想去父亲单位洗澡,只要一说找王若喜,警卫室的人们马上就放我们进去,有时,还要笑着摸摸我们的脑袋说,下次不许再提王若喜了!叫我们一声叔叔就成了。父亲的为人,连我们那儿的片警大老李都和他关系特别好,谁家孩子犯了错误被大老李带到派所,他们的父母一定会来我们家找父亲去给说情。父亲不爱说话,每次去大老李家只要一对大老李摇头叹息,大老李就什么都明白了。一般情况下,片警大老李还是比较给父亲面子的,毕竟都是孩子,又没犯什么大法,所以父亲每次去说情,百分之百都能成功。记忆中,父亲好像一天班也没歇过,他每天几乎都是披星去戴月归,风雨无阻,仿佛就是那个企业里的厂长少他不行。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每天顶着西北风早走是为了给大家生炉子取暖,夏天是为了给大家打扫卫生。我以为这些活都是领导给他特意安排的,实际上我后来才知道,根本没有任何一个领导给他安排过,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日复一日,父亲的这种做法就成了大家眼里的习惯,如果哪一天卫生不太干净了,或者是那个烧大杂块儿的煤炉子火不太旺,屋里温度感到有些凉,就会马上有人半认真半开玩笑地对父亲说,哎,我说若喜,今天的火怎么没烧旺啊,是不是想冻冻我们?或者说,今天若喜怎么没往地上洒水,想把我们干死呀?不管大家有意还是无意,父亲总是憨憨地笑笑,表示接受。

被父母包办的婚姻有许多是不幸的。母亲和父亲的婚姻还是比较稳定和幸福的。我想,这与父亲对母亲娘家的鼎力帮助是分不开的。母亲娘家受益最多的应该是母亲的那个侄子了。母亲的侄子叫杨浩文,他在村里当队长那些年,父亲没少给他帮忙。因为有了父亲的大力帮助,才有了杨浩文后来步步高升的机会。父亲在这个城市里帮他买过打井灌溉用的水泵机、电缆线、电闸箱等,其实这些都是小件设备,大的有铁牛250型东方红拖拉机。凡是生活在那个计划经济年代的人都知道,那时要想从国家调控计划内买一个拖拉机那是一个极其难办的事情,你即使有钱也买不到,钱在那个时代不是第一,关系(条子)才是主要的。

父亲所以能帮杨浩文买到那些设备,靠得都是那些老战友们关系。父亲说过,买那辆铁牛250东方红拖拉机是他的一位老首长写的一个条子解决的,没费任何力气。父亲经常深有感慨地说,看见了吗?办事情还得说是过去的老战友。

父亲给杨浩文帮了那么多忙我却没看到杨浩文对父亲有过感恩之意,每次杨浩文来这个城市提货都要在我们家住上几天。住这儿的几天里,父亲都要好吃好喝地招待他,因为是娘家的客人嘛,不好好招待哪行啊。

要说杨浩文对父亲一点感恩之意没有也不现实,那时,杨浩文每次来我们家也给父亲捎点东西,我见他捎来最多的东西就是酒。那酒都是老家自己酿制的枣酒,喝起来感觉比现在的茅台都好喝,父亲和杨浩文都喜欢喝这种酒,杨浩文每次带来的枣酒有一多半都是他自己喝掉的。我看过杨浩文和父亲喝酒,杨浩文一仰脖,一口喝一杯,一顿能喝一瓶,一瓶酒下肚食欲一点不减。而父亲虽然爱喝酒却喝得不多,有一次我见父亲喝多了。那是那一年的大年初一,他和那些战友们一起聚会,晚上被人架了回来。

父亲喝得烂醉如泥,进屋后一下就倒在了床上。我以为父亲一定会沉睡倒转天,可父亲并没有睡,倒在床上后,嘴里断断续续地说着我以为是酒话的话。他声音哽咽地一会儿喊着陌生人的名字,一会儿眼里又流下泪水......母亲说,你父亲喊的那些名字,都是在抗日战场上牺牲的战友,在梦里有很多次喊过他们的名字。我似乎触碰到了父亲的那份情感,不知为什么,那一会儿我的眼泪也要掉下来了。

有关父亲当兵的事情我是在父亲和杨浩文喝酒时候听父亲讲起的,每次讲起这些事情时候,父亲脸上的表情都会有着不同的变化,而那些变化完全是分阶段的,比如当他说到抗日战役的时候,他脸上表情会充满激动和自豪,那种激动和自豪是发自内心深处的,那一刻就连他的肢体语言都显得非常夸张。如果再说到抗日之后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就会变淡,变得很不自信。关于这段历史,实际上父亲是很少谈及的,即便偶尔谈到,他也只是轻描淡写,一带而过。父亲好像对那一段历史有过伤痛,每一次他都仿佛在有意回避。为什么会这样?

有一次父亲和杨浩文喝酒,父亲说到了那一段历史,但只是无意中提到的,可父亲马上就缄默了,之后,两个人都不说话,都默默喝酒,好一会儿父亲才把话题扯开。我想,父亲心里一定保存着一些不想让人知到的事情,会是什么事情呢?从杨浩文的表情看,他似乎知道父亲不想让人知道的那个秘密。有一天我背着父亲悄悄问杨浩文,你是不是知道我父亲有个秘密?

有啥秘密?杨浩文看了我一眼。他比我大十八岁,一直拿我当小孩子,我的话根本就不放在眼里。

其实,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我说。

那你还瞎问啥!以后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瞎佛(说)!

我没瞎说,我说,本来就是!

去去去!下楼玩去!杨浩文把我推出了门外。

但我的疑惑始终没变。

我交女朋友那年,父亲听说他未来的亲家也是一位打过日本的老革命,兴奋了好几天。有一天父亲突然问我,什么时候我们可以见一见对方父母?

我知道他想见未来亲家的心情,可我们交往的时间太短。父亲说,只要你们两个人没意见,我们早晚都要见面的。

我知道父亲有些等不及,便把父亲这一想法对许小岚说了。很快,许小岚就回信对我说,她父亲也像我父亲一样急着想见面。

真是惺惺相惜。

父亲说,他也想见我是吗?我说他和您心情一样。父亲笑着说,当然,我们都是当过兵的嘛。

父亲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满脸都是灿烂。

父亲与许小岚父亲一见如故,这一对儿准亲家在为我们定亲那天,老哥俩喝得面红耳赤,他们一会儿举杯,一会儿碰杯,聊到投机时便开怀哈哈大笑,音量一个比一个大。他们的话题都是当兵那些事,那些事对我来说,都是一个又一个没有经过虚构的鲜活而又真实的故事,故事有时平淡,有时曲折,但都引人入胜,有的故事让你肃然起敬。许小岚父亲讲了一个让我至今也不敢相信的真实故事。他说那年他还是一名侦察班里的小战士,有一次他们路过一个偏远的小山村,小山村里的人们各个偏见而又固执,他们不了解共产党,把兵和土匪视为一家。那天傍晚他们要在这个村子夜宿,夜宿地就在村西头一块麦场上。离麦场不远处有一片枣树林,那时枣树上已经结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枣,正是小枣成熟季节。侦察班里有一个小战士那天晚上突然拉肚子,跑进去枣树林里方便,好长时间才回来。但他回来时并不是一个人,身后还跟着许多村里的老百姓,他们是把那个小战士反剪双手押过来的。村民们七嘴八舌地说那个小战士偷吃了他们的小枣,小战士挣脱着他们的手,一脸严肃地说,他没偷吃他们的小枣,他是去那里面方便。村民们不听小战士解释,依然说他偷吃了他们的小枣,小战士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真是百口难辨。这是一个让他们班长头疼的事情,班长相信那个小战士绝不会偷吃老百姓的小枣,但用什么来证明呢?总不能让小战士把胃里的东西吐出来让他门看吧?班长的话像是提醒了他们,于是,人们纷纷嚷嚷说,如果说他没偷吃我们的小枣,你就让他吐出来给我们看看!

气氛一下凝重起来。班长为难了,那个小战士也不知如何是好。凝重的气氛没有几分钟便被打乱了,村民们又开始嚷嚷起来,他们说,瞧见没有他明明偷吃了咱们的小枣却不敢吐给我们看!

我没偷吃!小战士冤屈地大声喊着,声音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那你就吐给我们看看!村民的声音也不示弱,他们知道小战士是吐不出来的。

班长站在一旁急得直跺脚,一时想不出好办法。

气氛再一次凝重起来。大家都把目光聚在班长身上,双方都在等待一个结果。气氛让人有些窒息。这时大家听到小战士突然大声说,我吐给他们看!现在就吐!话音未落,只见小战士瞬间拔下跨上的尖刀,猛地刺向自己的胃部......

全场一片惊讶!

许小岚父亲说,用尖刀刺向自己胃部的那个小战士是班长的亲弟弟,跟班长一起参加的革命,那年刚刚十七岁,十七岁还是个在妈妈面前撒娇的孩子。

这件事我一直以为是虚构的,但从许小岚父亲眼里溢出的泪水,我完全相信这是一个让人震撼而又绝对真实的故事。

有一天早上父亲在厨房洗漱时突然咳出一口血,被正准备进厨房做早点的许小岚看见了。父亲把手里那口鲜血给许小岚看了一下,淡淡说了一句,你看,刚刚咳了一口血。许小岚说,去看看吧?父亲说没事,可能是上火。

那天早上父亲咳血事许小岚晚上才对我说,我认为就是上了火,但许小岚不这样看,他要让我带父亲去医院看一下。我说哪天吧,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

结果,四年后父亲在一次体检中查出了肺癌,如果不是体检,从父亲的身体和精神状态上看,根本察觉不出他身体已经有了疾病。父亲被查出肺癌后,已是晚期。我不知道是不是精神作用,当父亲被查出肺癌时,父亲身体明显地消瘦起来,精神状态也一天比一天差,每天和我们的话也变得越来越少,有时一天一句话不说。

父亲住院期间,有两次我去父亲单位拿支票,那时候父亲单位已经不太景气,有百分之八十的军工产品已经停产,大部分职工陆陆续续下岗,经济非常紧张。我记得那时有很多等待拿支票的职工家属,而我两次去给父亲拿支票,都能如愿以偿,虽然钱数不是很多,但已经很知足了。每次父亲见我拿回支票,都会特别激动地说,领导们对我很照顾,知道我是为革命流过血立过功的人。我觉得企业领导特殊照顾父亲并不是因为他流过血立过功,主要是因为他对企业的默默奉献。他的默默奉献我是最清楚的。有一次母亲为父亲洗衣服时,从父亲衣兜内掏出一大把倒休条,倒休条父亲一张没用过,像这种事情如果不是母亲为父亲洗衣服,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的。

父亲对企业的默默奉献虽然并没有得到经济上的回报,但父亲却没有任何怨言。父亲说,他不喜欢歇班,喜欢去单位工作。父亲这样做在母亲看来并不伟大,母亲说,他就是一个傻子。为这事,母亲经常责怪父亲说,我天天在家忙得屁股朝天,你倒休在家帮我干点什么不行!母亲每次说到这儿,父亲都会赔上笑脸说一句,下次再有倒休我一定在家帮你干活。母亲知道父亲这话说了也等于白说。其实在我印象中父亲还是非常顺从母亲的,只要是母亲想要做的事情,父亲一定会拿它当成一项重要任务,千方百计去努力完成。比如,母亲要是想吃狗不理包子了,父亲会毫不犹豫蹬上自行车去狗不理专卖店给母亲买回来,不管狗不理专卖店路途多远,天有多冷多热,哪怕是从这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父亲也会毫不犹豫一如既往,绝无怨言。

父亲的病我们一直在为他隐瞒着。我们知道,这种病即便是上帝也无能为力。或许父亲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病情,有一次父亲对母亲说,我知道我得的是什么病,其实我是不怕死的,打小日本那些年我就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了,早已经是死过多少回的人了,你们不用再瞒着,是什么病就告诉我。母亲说,你不要瞎想!你没有得那种病,就是得了也死不了!你这辈子欠我的还没还清呢。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眼里有泪水在轻轻闪动。

父亲住院期间,好些老战友都来看望他,每一次有战友来看望,他都像换了一个人,精神一下子振作起来了,话也多了,满脸都是笑容。每次来看望父亲的战友,见到父亲后,除了例行公事般地问候病情外,接下来的话题都是当兵打小日本那些年的事情。每次有这样的机会我总是爱在一旁聚精会神听着,他们的故事对我来说有着极大地吸引力。有一回他们和父亲聊到抗日战争之后的事情,这时父亲看了我一眼,让我去水房打壶开水来,医院水房离住院部有一段距离,打一趟水来回需要十来分钟。我告诉父亲水壶里的水都是满的,父亲挥挥手说,倒了换新的。后来我明白,父亲让我去打水实际上是有意把我支开,怕我听到他们讲些什么。他们能讲些什么呢?难道真是怕我知道吗?

父亲的病情有一段时间感觉很好,他每天不仅有了一些食欲,还有想抽烟的欲望。母亲和我们都为父亲病情的好转而高兴,有时父亲让我们搀扶着他下地走走,每次下地父亲总要是来到窗前站上一会儿。父亲的病房十七层,从窗户向外望去,视野很好,窗外楼群树木以及正在天空上飞翔的一群鸽子尽收眼底。父亲凝望远处,他在想什么?一定在想他的生命即将在不久的某一天离开这个让人恋恋不舍的美丽世界吧。我在身后看着他那雕像一般的瘦弱身躯。

父亲每次总是默默凝视远方,从不说一句话,站累了他就转过身让我们扶他回到病床上。我不知道父亲感觉很好的那些日子算不算是生命的一种回光返照?那些日子过后,父亲的病情突然一下恶化起来,剧烈的咳嗽伴随着每一天,身体的疼痛也开始加重。我记得杜冷丁针剂也开始由十二小时一针改为三四个小时一针。母亲和我们每天处在紧张状态,那些日子母亲几乎每天流泪。病痛在不断地加剧折磨着父亲,即使这样,我们却没听见过父亲大声呻吟过一次,护士每次给父亲打完杜冷丁,父亲都会语气低弱客气地冲护士说一声:谢谢。有几次父亲从昏迷中醒来冲我们艰难地微笑,我能感到那艰难的微笑是痛苦和无奈的。然而,父亲最后一次昏迷却再也没有醒过来。那是一个三九天最冷的一个夜晚,外面刮着呼啸的西北风,父亲痛苦地走了。

父亲去世那年,我正好要到山东老区采访,顺便去了趟老家杨路口,想看一看惟一还健在的姑姑。我知道父亲和姑姑的感情最深。父亲活着时候经常在我们面前提起姑姑和他小时候的事情,有时给姑姑写信,父亲一定会让我们替他抄写一遍。后来我明白,父亲这样做就是想让我们记住他和姑姑的那份亲情。那天在姑姑家吃饭的时候,姑姑她们说起了我的父亲。我本以为姑姑她们会以怀念父亲的情感去谈论这个话题,然而,我听到更多的是她们对父亲的不满和埋怨。姑姑说,孩儿,你达(爸)是个不孝的儿子。姑姑语出让我惊讶,我不明白父亲怎么会是个不孝的儿子呢?从姑姑表情话语中,我似乎感觉到姑姑的话里一定有着让我不知道的故事,会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呢?

坐在身边陪我喝酒的姑父也说,孩儿,你姑这话一点也没有冤枉你达,你知道你奶奶两只眼睛是怎么瞎的吗?我摇摇头,不解地看着身边的姑父。奶奶的两只眼睛是怎样瞎的我不知道,但我从记事起就知道奶奶是个双目失明的人,虽然我也曾问过父亲和母亲,但他们都避而不谈,变换着话题搪塞过去。那会儿我并没有刨根问底,问及奶奶双目失明的事只是出于孩子的一种好奇。

姑父喝了口酒,叹口气说,哎,她是因为想你达把眼睛哭瞎的。姑父说这句话的时候,姑姑的一双眼睛已经有些湿润了,有一滴眼泪已经悄悄滑落下来。姑父说,每次提到这件事你姑姑都要掉泪。人的脆弱情感是经不住触碰的,姑姑的眼泪不仅仅只是对奶奶的那一份怀念,或许还有更多亲情在里面。我想听姑父说出这个让姑姑情感难以抑制的故事。

我的父亲比我姑姑小五岁,在家行小,姑姑上面还有一个大姑,比姑姑大三岁。

姑姑十九岁的时候,也就是父亲十四岁那年,父亲的命运改变了。那一年的冬天,微山县里来了一支队伍,队伍在县城只短暂停留了一天就离开了。也就是在那一年的那一天下午,父亲跟着本村一个比他大四岁的堂兄,偷偷去了县城,他们要去县城拜师学艺,学做木匠。父亲不辞而别离开了家。之前,父亲几次都想跟那个堂兄去县城学艺,但每一次都被奶奶拦下了。奶奶说哪也不许他去,就让他跟奶奶乖乖在家。

父亲离开家起初奶奶她们并不知道,到了晚饭的时候奶奶才发现。当奶奶问起两个姑姑的时候,她们竟一头雾水,谁也不知道父亲去了哪里?父亲是奶奶最小的儿子。也是家里唯一一个男孩,奶奶把他视作掌上明珠,心疼要命。姑姑说,你奶奶心疼你爸爸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你爸爸以前上面有一个哥哥,两岁多生麻疹那年,因为家里没钱带他去县城治,一个多月就死了,后来奶奶又生了你爸爸。你爸爸是这个家的独根。所以,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父亲的突然失踪,把奶奶急坏了,父亲去了哪里,怎么连招呼也不打?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情?在担心害怕和紧张的心情中,为了寻找父亲,奶奶带着两个姑姑,从村子里一路找到县城。从县城回来的时候,天已经放亮,奶奶她们整整找了一宿也没有找到父亲。姑姑说,我们那样找你爸爸就像大海捞针,怎么可以找到呢?后来,有人告诉奶奶说,父亲那天和堂兄去了县城,被一支穿军装的队伍带走了。那是个什么队伍?父亲被他们带到哪里去了?奶奶不知道,两个姑姑也不知道。奶奶担心牵挂着父亲。回到家,奶奶怎么也想不明白。她问两个姑姑,父亲怎么会被那支队伍带走了?对奶奶的质疑,两个姑姑也无法解释。

奶奶一直不相信父亲的不辞而别或者说失踪会是真的。但现实毕竟是父亲被那支队伍带走了。奶奶说,俺不信,俺孩儿不会被带走的,不会的。奶奶明明知道眼前的这个现实,但她又不敢相信这个现实。从那以后,奶奶几乎每天傍晚都要站在村头一棵大树下遥望远处,她在等父亲,等待父亲出现的身影。每天站在村头望着远处等父亲的时候,奶奶心里总会有一个信念:俺孩儿会回来的,会回来的。这样的等待和盼望,一直持续了一年多,一年多奶奶也没有等到父亲的身影。奶奶失望了,心都碎了。后来奶奶再到村头等父亲的时候,眼里便盈满了泪水,那泪水有时会在静静的落日余辉下悄悄溢出来……姑姑说,尤其是逢年过节的时候,我们都要去村头把你奶奶从大树下搀回来。

有一年,有一支部队路过微山县时,有人说在队伍里看见了父亲,便跑到奶奶家把这一消息告诉了奶奶,奶奶听后,赶忙让两个姑姑带着她赶到县城。从奶奶的村子到县城,要走一个多钟点路程,那天奶奶几乎是一路小跑往县城赶。等奶奶带着两个姑姑风风火火赶到县城时候,那支部队早已离开了。奶奶坐在县城土路边伤心地哭了很久。实际上,那一次父亲也临时赶到杨路口来看奶奶,阴差阳错的是,那会儿奶奶和两个姑姑已经赶往县城。姑姑说,这是天意。又说,就是那一次,奶奶把眼睛哭瞎了。

听姑姑说到这我的眼泪也一串串落下来。

实际上,父亲在那次与奶奶失之交臂后,父亲后来还曾回过一次杨路口去看奶奶,那是在他走后的第四年,也就是抗战八年快要结束的第六年的下半年,父亲一个人悄悄回来过一次,但遗憾的是,那一次父亲回来看奶奶,奶奶已经早于半年前离开了人世。他没有见到活着的妈妈,那是父亲人生中最大的不幸。父亲痛不欲生。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遗憾,但这样的遗憾是最让人痛彻心扉的。

第二天,我和两个姑姑来到奶奶坟前,我要替父亲为奶奶谢罪,但我无论怎样替父亲谢罪,也代替不了父亲。不知为什么我在给奶奶培土的时候,冥冥之中仿佛父亲就在我身边,这或许是心灵感应吧?我问过姑姑那年和父亲一起被那个部队带走的那个堂兄现在怎么样了?姑姑说,那个和你达一起被带走的堂兄,在一次和小日本战役中不幸牺牲了,他死的很惨烈,胸前被小日本射中了无数颗子弹眼,血水想开了闸的河流,汩汩往外流。这是后来有人给堂兄家送信时,村里人以及姑姑她们才知道的。堂兄的牺牲让奶奶误以为父亲也在战斗中牺牲了。两个姑姑劝奶奶,说父亲没有牺牲,还活着。奶奶不信,奶奶说,他要是还在世上为什么不给娘来个信儿呢?实际上,那时两个姑姑也不知道父亲的死活,潜意识里也以为父亲不在世上了。

我听父亲说过,那时他们在跟小日本作战中,有好些牺牲的无名英雄到最后都不知道他们的亲人和父母是谁。我记得父亲有一次在家里和他的老战友说起过他的一个小战士,父亲说,那个小战士叫什么名字大家谁也不知道。因为他个子不高,人长的又黑又瘦,所以大家都管他叫小黑子。小黑子是尖刀班里的通讯兵。有一次父亲带着小黑子去给团里送信,他们一人骑着一匹快马,在穿越小日本封锁线的时候,跟在父亲后面的小黑子被小日本的一个狙击手给击中了,随着一声枪响,小黑子从奔跑的马背上一头扎到地上。小黑子扎在地上的声音父亲听得很清楚,但在那种非常情况下,父亲是不能回来救小黑子的。父亲说,如果他回头救小黑子的话,两个人有可能都会牺牲,而他们的任务却没人去完成。小黑子牺牲了,牺牲的小黑子姓氏名谁,家住哪里,谁也不知道。多少年以后,有人提起他的时候,就像父亲一样也只记得他叫小黑子,剩下的什么也不晓得。我能想象到,小黑子的母亲也会像奶奶那样,日思也想、天天盼望她心爱的儿子。

去革命老区采访那次,就我个人而言收获很大,那一次我知道了不少关于父亲的过去,也知道了奶奶双目失明的原因。但我惟一不知道也弄不明白的是,像父亲这样从小就参加抗日战争的老革命,为什么到现在既无一官半职,也不是共产党员?或许这在别人看来是一个很正常的事,但它对我来说,却始终是个不解之迷。听姑姑说,奶奶临去世那会儿,嘴里一直念叨着父亲的小名,父亲的小名叫喜儿。奶奶一遍又一遍,轻轻换着喜儿、喜儿......咽下最后一口气,奶奶还在吃力地叫着父亲的小名。

对于父亲当年偷偷去县城学做木匠的那种做法,我是无法理解的,按说父亲是应该和奶奶打声招呼的,如果事情是那样的话,父亲也不会被那支队伍带走,奶奶也不会为他哭瞎了眼睛。在杨路口采访那些天,我时常会在脑海里勾画出奶奶临咽气时的场景,奶奶在那一刻是多么不想咽下那口气呀。

离开姑家那天,姑姑说,孩儿,你达这一辈子不容易,把你们几个孩儿拽巴大了,他也没享福就早早走了。姑姑说这话时,鼻子一酸,眼泪就像打开瓶盖里的水,瞬间淌下来。父亲去世前见过姑姑一次,那是父亲最后在病房时见到的。父亲病危消息是我给姑姑发去的电报,电报发出后第三天晚上姑姑就赶来了,大姑因岁数大,身体不好没能与姑姑一起来。因为见到了姑姑,那天晚上父亲非常高兴,精神也非常好,他在病房里和姑姑说了很长时间话,都是老家事情,聊到奶奶话题最多。说到奶奶时候父亲一直在流泪,姑姑好几次用手掌轻轻去给他擦。父亲哽咽地说,你不知道,我那会儿在部队也是想咱娘想得心疼,我有好几次都在梦里哭醒。姑姑说我知道,你能不想吗?那是咱们的娘。可能是情感波动,父亲剧烈咳嗽了一阵,说,我是一个不孝儿子,没能在咱娘活着时候见到他,我对不起咱娘,对不起啊......父亲又陷入到极度悲伤中。姑姑坐在父亲身边,一边劝父亲,一边帮他轻轻揉搓着后背,揉搓到几个肿大的淋巴结时,姑姑的情绪就有了变化,眼里就有了泪水。

那一晚,父亲和姑姑一直聊到天亮。姑姑几次劝父亲休息,父亲都没听。

姑姑在医院守了父亲三天,临走那天,姑姑对我们说,你达可能没多久了。姑姑的意思我们知道,之前,父亲的主治大夫也对我们说过,我们会有心理准备的。姑姑叹了口气说,唉,若按你达的身体,他不会得这种病的,这和他这些年心情不爽有关系。姑姑说的不爽我一直以为可能是和母亲的问题,虽然他们也有吵架拌嘴时候,但都是很正常事。虽然母亲也有过和父亲言辞激烈不堪入耳的时候,但母亲还是非常爱父亲的。每到冬天父亲快下班时,母亲总是悄悄把父亲的小酒盅用开水温上,再把父亲喜欢吃的酒菜用另一个小碟子反扣上,她是怕父亲回来后吃不上热菜。印象中,父亲每年冬天都闹腿疼,有时候路都走不了。记得有一年入冬,母亲在给父亲做棉裤时对我说,你爸的腿都是在打小鬼子那些年落下的毛病。

我听父亲说过,他们行军时,为了绕过敌占区,经常是遇到河蹚河,遇到山爬山。有一次父亲他们夜行军,路过一条河,河虽然不深却有五十多米宽,父亲说,那时已经是深秋了,河里的水用手摸一下都会感到冰凉刺骨,可就是在这样冰凉刺骨的河水里,父亲他们也要趟水过河。有的战士趟过河后腿马上就抽筋,按摩很久才能站起来。父亲腿疼也许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我说,父亲能活着回来已经是万幸了。母亲说,那是你父亲命大,凡是从战场上能活着回来的都是命大的人。你知道吗?有一次你父亲他们一个班的人都牺牲了,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我问母亲是父亲说的吗?母亲说这些事他才不会说呢!我这都是听他那些战友讲的。我说,我也听父亲和他战友聊天时讲过他和那个小战友送信的事,那一次父亲命大。 母亲说,有的时候人不能和命挣,虽然你父亲一辈子没混上一官半职,但他能活着就是幸福了。

我知道母亲说这话是有隐喻的。和父亲一起复原的那些战友们现在都比父亲混得好,他们有的已经坐到了副厅级,地位之高让人羡慕和仰视。有一年父亲的一个战友来看父亲,那个战友已经是某市交管局局长。是因为来这个城市开会,顺便过来看看父亲。想不到,一个现在已经不再和父亲平起平坐的战友,还能想起父亲?这让父亲受宠若惊。那个局长战友在和父亲喝酒聊天时说,若喜啊,你要不是因为那点问题,也不会混成今天这个样子,哎......这就是命,人啊,有时不认命不行啊,你说是不是若喜?战友一番话,让父亲频频点头。当我听到战友说“那点问题”时,心里一愣?“那点问题”是什么问题?我无法猜测,也猜测不出。有一次,母亲和父亲吵架时,我听母亲说过这样一句话,她对父亲说,你是什么样的人,别人不知道,我还不清楚!母亲说完这句话,父亲突然从怒视母亲的表情中,一下缄默不语了。这句话似乎刺中了父亲的要害,让他无力反击。到底是什么让父亲那么不堪一击?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全国航校(如今的航空学院)招生,那一年我正好高中毕业,当兵是我从小一个最大愿望,尤其这一次又是航空兵,更是我梦寐以求的。那次我们高二四班的所有男生都报了名,连我们班手有残疾的黄彪也报名了,可想而知,报名之踊跃势不可挡。当初我并没有想到报考航校会有那么难。我们每位报名者,身体体检都要过三道关,先从校级到区级,再从区级到市级,可以说一关比一关严。校级那一关还觉不出有多严,大部分同学都能过,到了区级那关就明显严多了,有一多半同学都在这一关被淘汰出局,到了最后市级这一关,过关人就寥寥无几了,而我却有幸在这寥寥无几中成为了一员。没经过航校体检的人不会知道,到了市级这一关,每一个环节淘汰率都非常高,比例均在百分之五十以上,身体不能有一点瑕疵,哪怕你身上有一个小小的疤痕,都会被无情淘汰掉。和我一起进入市级的那一组,一共有十一个人,到了最后赤裸全身体检那个环节,就剩下我还有两个同学,我们三个人,其中有一个同学就是在这一个环节因为大腿上有一个不太大的烫伤疤,被淘汰了。这个同学出了体检屋便大哭起来,哭得既伤心又可怜。

同学的眼泪让我为之动情,我想安慰缓解一下他的情绪,但又不知如何开口。我庆幸我当初没有劝他,如果劝了,他的心情会更坏。试想一下,一个已经站到了冠军台上的人去劝慰一个与冠军擦肩而过的失落人,对方会是怎样的心情呢?那一刻,我到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最幸运的人。它让我对未来突然从满了无限遐想和憧憬。过了体检这一关后,我迎来了无数羡慕的眼光,不论是同学,还是邻居以及父母的朋友和同事。

父亲听说我过了体检这一关后,也非常高兴,虽然没有用语言来表达对这件事的兴奋,但我能明显地感觉出来,父亲内心是非常兴奋的。我发现父亲和我的话开始多起来,以前父亲和我们很少有话,即便你有问提问他,也不和你多说一句话,惜话如金。我体检回家那天晚饭,父亲破例让我陪他喝了两杯酒。父亲平时是从不让我们喝酒,而且那天父亲还是主动给我倒的酒。这两杯酒的含义我心里知道,虽然父亲至始至终也没提及我体检的事情,但整个状态我能够感觉到,他内心正在涌动着一股幸福的波浪。那天父亲喝得有些多,要不是我和母亲拦着他还要再喝几杯。他对我和母亲说,他今天比什么时候都想喝酒。

体检过后,马上就进入文化考试。相比,文化考试要比体检好过些,三天文化考试很快结束,我也顺利过关。这一次的激动却没有了体检过后的那份感觉。文化课这一关也有被淘汰的同学。我为他们遗憾,能走到这一关已经很不容易了,我是非常幸运的,命运惠顾了我,它即将改变我的命运;但命运对淘汰者却是吝啬的,为什么幸运的总是极少数?有那么一瞬,我要为他们落泪。我们学校和我一起过关的同学只有两个,一个我,一个马丁。马丁父亲那时还是一位在职军人(正团级),同学们都说我和马丁这次必走无疑。一个是团长的儿子,一个是抗日打日本的老革命儿子,论资排辈也应该是我们。十几个和我们关系很近的同学提前为我和马丁在饭馆摆酒庆贺。那天,大家都喝疯了,我和马丁是由于兴奋喝多了,而大部分同学都是因为遗憾和失望喝多了,心里的巨大落差让他们对酒精的依赖愈加强烈。

那天的酒宴大家有哭有笑也有闹的,每个人都在尽兴释放着自己心情,那次酒宴让我至今难忘。过了体检和文化课,开始进入政审这一关,这是整个航校招兵的最后一关,也是最重要的一关,这一关对对我来说百分之百没问题。一天晚上,父亲突然跟我说,你现在虽然体检和文化课都过了,但我担心你去不成。父亲声音是低弱和无奈的。为什么?我疑惑地望着父亲,感觉父亲的话如同晴天霹雳,我被惊住了。父亲没说话,好像是有意避开我的目光。他默默望着窗外不停大口大口抽烟。窗外只有淡淡的月光洒在地上,夜显得尤其的静。父亲的担心我仿佛一下子理解到了,那时,社会上走后门风气非常盛行,什么事情都要托人走一走后门,有朋友有关系就好办事,没朋友没关系就很难办事。我印象中父亲是属于后一种,他可能怕帮不上我,在那个年代这种可能性处处存在。

我劝父亲说,您不必担心,我有信心,这次一定没问题,现在就政审这关了,您是抗过日,又是抗美援朝回来的,根红叶正,政审对您来说算个什么?不就是走个形式吗?让他们审一审也好,要不,他们还不知道您是这样的一个老革命呢!

我的话父亲好像根本就没听进去,似乎对牛弹琴。父亲深深吸一口烟,深有感触地说,那就看你自己的命了。我说,爸您知道吗,咱爷俩的命其实一样,命很好。您想,那么多报考航校的人,到最后只有百分之几的人能够过关,其中就有您儿子,您说是不是命好。听我说这番话时,父亲渐渐凝起双眉,目光也开始四处漂移,这种微妙表情让我感到非常奇怪和不可思议。父亲为什么会有这种表情?

政审之前,市武装部和校领导单独把父亲和母亲叫到学校,嘱咐他们在家一定要看管好我,千万不能磕着碰着,并把握十足地说,你们放心,你家小孩去航校一定会如愿以偿。

母亲自语说,会吗?

父亲在一旁一言不发。

那天父亲和母亲从学校回来后,我并没有从他们脸上看到一丝兴奋表情,反倒让我觉得他们忧心忡忡,特别是父亲,那眼神让我感到非常忧虑。我不知道这又是为什么?

在等待政审那些日子里,我每天都处在极度亢奋状态中,我每天趴在窗台往外看,看外面最多风景是天,看蓝蓝天空上白云,看白云下飞鸟,偶尔我也能看到蓝天上拉出两道长长白线的飞机,那飞机看上去很小,像父亲给我们买的玩具。小飞机在天空拉线飞过的时候,我总是会瞬间出现这样的幻想:那架在天空中飞行的小飞机,在里面驾驶它飞行的飞行员就是我。那种幻想是非常美妙和幸福的。那些日子我几乎每天都在做着同一个梦:驾驶着飞机在天空翱翔。被我驾驶的飞机有时昂首直上云霄,有时俯冲直逼大地,每一次直上云霄或俯冲大地都会让我为之激动和兴奋。有好几次我被父母从兴奋地在梦里叫醒。而每一次醒来的我,都会看到父亲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我,他不说话,面无表情。虽然面无表情,但我能够从他的眼睛里感觉到,他心事重重。这种感觉只有我能体会到。记得有一次母亲把我叫醒后,我看到父亲坐在床边抽烟,烟雾在他面前徐徐飘散。我发现父亲脚下已经踩灭了许多烟蒂。

那些日子,父亲始终是忧心忡忡样子,他的话更加少了。不知为什么母亲有一次扔给父亲几句话,那几句话我是隐隐约约在厕所听到的,那是一种责怪。声音低低地的:孩子这次要是去不了就是你的问题!我一直都有这个预感,到时我怕孩子受不了这个打击。父亲说,你现在跟我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以为我不想让孩子去吗?如果孩子去不了我比你们心里难受,你知道吗?再后面母亲没话了,父亲也没话了,屋里立刻静了下来。他们的对话让我更加疑云顿生,到底父亲怎么了?本来政审日子只需二十几天,但它却让我等待了漫长的两个月。在这两个月的等待中,让我既紧张担心又激动幸福,那次对话让我在紧张等待中平添了一份担心。

两个多月后,等待的消息终于来了。然而,我等来的却是一个让我梦想顷刻破灭的消息:我没能被录取!没被入取对我来说是一个多么无情的打击啊。那一刻,我的精神彻底崩溃了,眼泪无法控制地滚落下来。一连好些天我都郁闷地躺在床上足不出屋,生活突然对我失去了任何意义,它让我万念俱灰。那个时候,我都有自杀的念头。那一阵子我像是得了一场重病,在我重病那些日子,父亲一直陪护在我身边。父亲安慰着我,他说,都是爸爸不好,你要恨就恨我吧。我面壁无语躺在床上,任何话都听不进去。那会儿我心里的确在恨父亲,恨他既没本事又没能耐,如果有一点本事,我我的梦也不会破灭。

实际上,到了后来我才知道,我没被入取那件事,其实原因并不在父亲有没有本事,问题卡在了政审那道关上。如果问题真卡在了政审那一关,我就更加不可思议了。父亲出身贫农,又是老革命,怎么能够或者说会在政审上有问题呢?

政审出了什么问题了?它让我百思解。

就在我的航校梦突然破灭的时候,马丁的梦却如愿以偿。那天他来我们家告我他这个喜讯时,父亲悄然躲了出去。父亲什么时候躲走的只有马丁看见了,马丁莫名其妙对我说,刚才我看见伯父出去时怎么哭了?我说,你瞎说!马丁说真的,小狗要骗你!我都看见你爸脸上的眼泪了。

其实那会儿我眼泪也快要掉下来了,我想马丁一定看见了,只是他不说罢了。那天父亲很晚才回来,我不知到父亲去了哪里。后来有邻居说,在我们学校门口看到过父亲,那会儿父亲并没有走进学校,只是站在学校门口。 有一天我鼓足勇气问父亲,我说爸,我这次政审没过是您的问题吗?看着我质疑的目光,父亲犹豫一下说,爸能有什么问题?这都是他们的借口,你是被别人顶了。我对父亲这些话将信将疑,我说,人家马丁为什么没被顶呢?父亲说,他爸是在职军人,谁能顶得动呢?

我半信半疑,因为我已经从父亲眼神里看到了这句话的虚假。尽管父亲表情装得有多么真实,可我还是从里面读出了虚假。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样说,难道里面真的会有什么隐情吗?即使有,那又是一个怎样的隐情?我对这件事的谜惑越来越强烈。

我能感觉到,父亲好像始终对我有一种愧疚感。他总是特别关爱我,比如,吃完饭父亲总是会问我,吃饱没有?比如我下楼玩完后父亲总会会说,不玩了?想玩再去玩会儿吧,再比如,我有一次在楼下看邻居的孩子们在玩踢球游戏,父亲转天就给我买来一个足球。那时,足球是个奢饰品,很贵的。父亲的特别关爱,让我感到他对我有一种赎罪感。他为什么要有这种赎罪感?是真的做了什么愧对我的事?还是......我无法想下去。记得父亲在医院的最后几天,有几次仅仅抓着我的手,似乎有话想对我说,但我发现父亲几次犹豫都没说出来。有一次,父亲刚打完杜冷丁,精神看上起好一些,我把父亲扶起来,让他慢慢倚在床头,他在床头坐了一会儿,眼睛一直看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声音微弱地说,航校那件事怨爸爸,是爸爸对不起你,要怪你就怪我吧。说过这话之后,父亲就不再说话了。我静静看着父亲,想让他给我解开这个谜。但我那会儿却不忍心在那个时候让父亲说出来,我想,这个谜一定是父亲难以启齿的,不然,他是不会深埋心里这么些年。

父亲临终时候,我看见父亲的喉结微微蠕动了几下,好像有话想说,他想说什么呢?我猜不出来,但我一直想,他是不是想说出那个让我疑惑了十几年的迷吗?如果是,我将如何面对?父亲去世那年,享年七十九。为父亲办完丧事,有一天母亲对我说,你爸爸已经走了,航校那事你不要怨恨他,其实,那不是他的错。母亲主动安慰我,我想这里必定有文章,父亲的确是有问题的。

我说,妈,我并没有怨恨父亲,我只是想知道那件事到底为什么?

母亲看看我,她好像也在犹豫。

唉,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还要知道它有什么用?

我说,这么些年我一直都想知道那个谜,虽然我问过父亲,却不忍心追问到底,您不想说或许也想为父亲守住这个谜,我能理解。我知道,母亲不想说自然有她不想说的道理和想法。而我想知道这个迷的愿望却始终没有放弃。我没有当上一名飞行员的梦想,没想到几十年后在儿子身上实现了。这对我来说算是个莫大安慰吧,我的飞行梦想将会让儿子替我实现。儿子从小也有一个想当兵愿望,他跟我说过,长大后他什么也不干,就去当兵,最好当飞行员。这想法跟我小时候的想法多么的惊人相似!

儿子也是高中毕业那年报考的航空学院,现在的航校已经升级为航空学院,档次也比我那时高许多。儿子身体学习整体素质都不错,所以非常顺利地就考上了航空学院。我们全家及亲朋好友都为儿子感到自豪和骄傲。被幸福冲“昏”了头脑的母亲,背着我们,悄悄从柜子里拿出这些年自己省吃俭用存下来的私房钱,要为孙子好好庆祝一下。母亲花钱是很吝啬的,一分钱要掰两半花,这一次却拿出了一万块,递给我手里时候,母亲特意嘱咐说,带着孙子咱们去最好的饭店!吃最好的饭菜!说这些话时,母亲脸上溢满了幸福。在饭店吃饭的时候,有那么一会儿我的心情无比复杂,我想起了我们那一次同学们为我和马丁庆祝时的场景,那一刻仿佛就在眼前。我那会儿也像儿子这般年纪,也像他这会儿这么激动和幸福,所不同,我和儿子命运有天壤之别,那时,命运并没有如愿惠顾我,而它却毫不犹豫地眷顾了儿子。或许是因为高兴,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原因?从饭店回来后,母亲把我叫到她的房间里,用手示意我坐下,望着我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那年你没能被入取的真正原因吗?

我看着母亲,等待着即将解开的这个谜。

母亲停顿了一下,仿佛是在稳定一下情绪,母亲那天为孙子破例喝了一杯白酒,红晕依然挂在脸上,看上去很美。母亲说,我现在就把这个谜告诉你,那是因为你爸爸小时在微山县城被国民党抓了壮丁,抗日战争结束后,你爸爸被解放军部队俘虏了,又成为了国民党的被俘人员,所以,你政审那关......有那么一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父亲形象突然在我眼轰然倒塌,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怎么也不敢相信。

母亲说,像他这样的国民党被俘人员有很多,你爸活着的时候就怕让你知道。其实这并不是他的错!他对革命还是有很大贡献的,你知道吗?你爸爸到死的时候,身上还有两块炮弹片没取出来,你要理解他……母亲语气淡定,表情平静。

迷终于让我如愿以偿。然而这个让如愿以偿的谜却让我心情无比复杂。

我忽然明白,父亲为什么不是党员?为什么一生都不如他的那些战友?那个本不该属于他的过错,却让他带着一生的遗憾和愧疚默默离开了这个世界。我现在应该重新好好审视一下我对父亲的理解和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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