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的河流

母亲说过，温柔而暴烈，是女子远行之必要。一个女人如果光有温柔无法成器，暴烈让人有凶猛的一面，有冲劲、斗劲，敢碰撞，如果这两者兼有，就可以在这世界上存活下来。

失去父母，让你一夜长大；失去情人，让你一夜成熟；失去朋友，让你一夜认清自己和他者。朱自清说一千年前的离别和一万年后的离别，人的情绪是一样的。

在我看来，名字就像是一个代号，我是虹的映象，呈七色，悬浮在天空，你看见我了，你忽视我了，你称赞我、鄙弃我，我都不在乎，因为我来自那生命的万有引力，自存在而存在。

“母亲是盐”，来自《圣经》，“地上的盐，世上的光”。母亲离世了，我才发现，她一直是我的盐，我悲痛难忍。

母亲给予你生命，无论你做什么，做好做坏，都想引起她的注意。从很小开始，孩子效仿母亲，包括我们的性格都是母亲定下来的，我们不断地在反抗她，其实还是在步母亲的后尘。就像心理学中的母亲模型，你一生的努力都在印证你母亲给你指定的那条路。

当父母不在时，孩子就长大了。

有一天，她长大了，我希望我仍在，不管是用什么样的方式，我相信心心相印、多维空间的交流。我指着她的心，说我的爱永远在里面，不会离开。我就像一艘船一样载着她前行。

我们看沿途的景色，一起读书。这一路上她见到的、不明白的，我们都会进行交流。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她也可以继续朝前行驶。

人生下来就是不平等，生活也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不会总是胜利者，而一旦成了一个失败者，你也要重新开始。每个人都会面临被世界打得粉碎的时候，要学会做好准备。

父亲对我来说，就是混沌的世界里一条清晰之路。当我读卡佛的小说，当他的盲人教我们如何用一种独特的方式感受大教堂的美时，我想到了父亲。

父亲说，人应该像江水一样，朝自己的目的地流去，遇到阻碍，不能直接过去，就绕过去，但是不能停下。

我的写作经历和对世界的看法是建立在这些童年记忆的基础上的，我站在细雨中的长江边，看着大轮船从面前缓缓驶过，大轮船上的乘客便是我小说里的主人公。

像意大利电影导演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电影里的生活背景，日子很穷，但再贫穷的人照样爱生活。他的《一千零一夜》，看似嘲讽故事，对市井仔细描绘，把最初的恶作剧上升到了对生命本身的歌颂和赞美。

彼此尊重，水塘就变成了一片海，给人空间，实际是给你自己一片自由。尊重就是距离，没有距离，即使是同林鸟，也会各自飞。

有的人反抗命运，反抗命运得看你有没有能量和它对撞。

我的自我不由命定，由内心的呼唤定，我由着内心朝前走。只是跟我母亲不一样，我成为一个书写历史的人，记载那些存在过的声音，我母亲不能做到这一点。我颠覆了这种命运指定的角色，也可以说我是天生的反叛者。

陪伴养育孩子的过程，让我重新度过一次童年。我学着做一个好母亲。

为了厘清我与个人、与世界的关系，我学会讲故事，因为之前有个叫山鲁佐德的女子是凭着一千零一个故事活了下来。

我以不同形式简写或详写童年，写一次便是一次治疗，重新看待过去，整理记忆里的阴影，身体就会轻盈一次。

想象力是可以从书中学来的，写实就把它写得跟真的一样，写虚就天马行空。作家跟画家一样，素描功底一定要好，否则光泼颜料谁都可以当伟大的杰克逊·波洛克。

我母亲反叛的血液流淌到我身上，足以解释我所有的生活和写作。

小说不能填充心里的空白，只有诗。诗将我悬挂在天空，看这悲惨世界，通过小说的形式讲述出来。

世界再冷酷，我只伫立在我的山峰。

我喜欢自己，是因为少有人喜欢我，尤其是早年，若不是深恋自己，这生命也就枯萎了。我必须爱自己，这也是对给我生命的人的尊敬和爱。

做菜是为自己和家人服务，也是我构想小说的地方，配制菜，如同配制人物，多也多不得，少也不能再少。

家里每个方向我都敬有一尊佛，对佛说心事，心事越变越轻。

写小说，可以靠稿费生存，可以让我专心其中，不在自身的痛苦中沉沦，因为写长篇太辛苦，绷紧一根弦，坚持到最后一个字。写诗歌，是调节我的神经和身心，把那些可怕的、直接的经验和对这个世界的失望转为隐喻。

对孩子来说，最重要的是生长在一个温暖有爱的环境里面。这种情感超过了书籍，胜过了经验或教训。这样的一个孩子，心很正，正能压邪。

小说就是讲流言，用更安全的方式、更文明的渠道、更优美的语言。

控制自己是一门生活的艺术，有音乐的节奏，便能有张力。

一个人的口音三岁时已定了，我是重庆的口音。一个人从哪里出发，就会从哪里开始。童年世界所有的声音、气味、节奏、呼吸，都会影响一个人的一生。

我生活中重要的时刻都是与女人在一起。女人是具有奉献精神的，男人少有；女人是给予性的，男人是索取；女人能牺牲自己，男人做不到。

女人你把自己看成是什么？你把自己看成男人的附属品，那你就是。如果你把自己看成是独立的，是另外一半，要有自己的世界，那么你就会往这个方向去。

我是一个夹在生与死之间的人，太多的悲伤跨过时间袭击我，这些悲伤就是灵魂的来源，用运动和美食甚至旅行都不能驱逐心里的痛，只有通过小说的形式，用他人的命运，对照自身的命运，得以缓解。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问题，最后都是自己解决，自己付出代价。

像我这样的人，从小就跟幸福隔得远，幸福与我背道而驰，时间一久，也就习惯了。一旦彻底绝了幸福的念头，幸福倒犯贱似的，总会找到我的头上来，在灾难降临之际或之后，给我一点点补偿。

有一种人是为别人活的，有一种人是为自己活的。如果为自己活，别人怎么样，不会特别影响自己。人一旦在某个时刻苏醒，开始判断这个世界，成为一个独立思考者，就和别人不一样了，那就是为自己活。

（《女性的河流》虹影/著，作家出版社2021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