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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全州潭水绿如蓝

2023-03-23抒情散文鲍尔吉·原野
桂林市有个全州县,这个县安和镇的龙井村是个好地方。

到这里,我问当地人,龙井村的村名和西湖边上的龙井一样,这有什么典故吗?

村民说,叫龙井村一来因为这里姓龙的人居多。有……

桂林市有个全州县,这个县安和镇的龙井村是个好地方。

到这里,我问当地人,龙井村的村名和西湖边上的龙井一样,这有什么典故吗?

村民说,叫龙井村一来因为这里姓龙的人居多。有龙头村和龙尾村,也有龙潭村和龙井村。二来它与山水形势有关。这座山摇头摆尾,逶迤而下,正如一条卧龙。这不算奇,奇的是山中密林明里暗里流下的溪水汇成瀑布围绕着山脊左盘右绕,在龙的脊梁边上聚集一处又一处的潭水。其中就有龙首俯下饮水的水潭,故名龙井。

村民说的对,我在山的高处看到的山景和他说的差不多。更高的地方没法攀登了,如果有无人机把这座山里的龙脊和边上大大小小的潭水拍下来,一定更好看。还要说龙姓居民真会选择家园,这里青山绿水,人人适宜。

说好在半山腰的龙井村吃一餐农家饭,到达饭堂要曲曲弯弯走一段路。这一段山路不白走,途经好多水潭。有的潭水深绿,波澜不兴。好像是碧玉的溜冰场,等着人们穿上旱冰鞋去滑行。有的潭水呈现天蓝色,这是由各种矿物岩石形成的奇特景观。天蓝色的潭水上方的石壁上探出红花和黄花,也许是中药材。这些花束从悬崖伸长脖子,好像要寻找自己在潭水里的倒影。一个连一个的水潭都不算大,水面如晒谷坪大小。潭水静静歇息之后,又从狭窄的石缝急急忙忙流出去,到下面形成新的水潭,但颜色会改变。

我问村民,这些水潭有没有名字?村民说没有,哪有时间给它们起名字。

我觉得精力充沛的人可以来这里给水潭起上名字,如墨玉潭、天青潭、百鸟潭等,也可以标上桂林山水甲天下3号,桂林山水甲天下4号、5号等等。1号和2号留给漓江。

为了吃山上这顿饭,我们走了好多路。有石板路和木栈道。路边树枝和野花横逸,跟你抢路。幽深的林中传来无尽的鸟鸣,我常常从鸟鸣的声音猜测它羽毛的色彩。悠然清亮的啼鸣者,我认为它有长长的尾羽,肚子是白色或绿色的,头顶红羽或蓝羽。细碎不可辨听的鸟鸣代表这些鸟体型较小,脑袋像拨浪鼓一样左啄右叨。那种移动的鸟鸣常常是大鸟发出的歌唱,翅膀是黑的。在所有的鸟鸣之上发出高音的鸟,一定站在树的最高处,绿翅膀,爪子黄色。当然这只是我的想象。

走着走着,身边的水塘和溪流上方涌来白雾,它们不紧不慢,缓缓占领了水面。这些雾算不上浓雾,像纱一样。透过雾可以看出深碧色潭水的底色。这些缓缓踱步的雾如同乐曲。雾怎么能像音乐呢?我想说雾的速度如同音乐。音乐里有一个术语叫柔板,节拍每分钟56下,表达音乐家沉思的情绪。这些雾就是柔板,它们也许正在沉思。但是雾在这里有什么可沉思的呢?

如果俯下身子看潭水,会从清澈的潭水下面看到长满青苔的石头缝隙摇曳着水草。如果盯着石头看,会有小鱼的身影一晃而过。白雾也可能想知道潭水里有多少条鱼,哪里算得清,更多的鱼都藏在石缝里。

白雾移动过来,并不笼罩山崖上的绿树和野花,它仅仅覆盖在水潭上,或者说它让水潭改变了颜色,变成了白潭。没多久,这些白雾消散了,谁也不知道它们去了哪里。它们把潭水遮盖那么一会儿,是为了什么呢?好像潭水会在它的遮盖中变一个戏法。

贴着碧绿的水面缓缓行进的白雾好像是童声合唱,歌唱大自然的神奇,又好像是单簧管的协奏曲。大家知道,单簧管是最适合描述自然风光的乐器,受到莫扎特青睐,当然也适合描述白雾。我又想,如果有一种机器把这些雾抽出来灌到塑料袋里,让游客带回家也蛮有意思,上面写上“桂林山水甲天下之全州县安和镇龙井村之雾”,不也很好吗?而且不贵。

顺着曲折的山路,看过野花和水潭,到达山腰的饭堂。这时我已经不想进屋吃饭了,所谓饭菜,到哪里都差不多少,无非是炒什么,炸什么,然后喝什么,大同小异。但这里的风景却不同,独一无二。

进饭堂吃了一些土菜,然后下山,沿原路又走了一遍。再次看到了潭水、溪流和郁郁葱葱的大山,却没有见到白雾。看来白雾巡行有时辰,游人看过一遍就可以了,不能免费看第二遍。

我们去的第二个地方是全州的绍水镇梅塘村,这个村子和我在江南看到的村子没有什么区别。村子中央有一个圆形的水塘,屋舍依塘而建,形同八卦。村民多姓赵。

古代人口迁徙常常是家族整体搬迁,他们带着自己的文化习俗到千万里之外生根开花。在全州县听很多人讲话是湖南的永州方言,询问他们祖籍,答曰从湖南迁来。我在湖南一些地方跟人聊天,得知他们祖上是从江西迁过来。跟江西人聊天,得知一些人的祖上从东南沿海的古越国、古吴国迁徙而来,带着他们的宗祠文化与饮食习惯,这就叫体统。从祖上传承而来至今没放弃的文化符号是一个家族的体,它的凝聚力为统。

梅塘村赵氏村民的祖先迁到这里来,看到此地有一潭清水,遂定居于此。依水而居是人类生存的首要条件。此地又有一棵梅树,花朵灼灼,起名“梅塘村”。他们在这里生活已有几百年的光阴。这个村秩序井然,教化彰明。流水从每家每户的石屋边上汩汩流过,水质清澈,见不到一点污浊。村民相貌也是清朗淳朴。

这个村文艺发达,家家户户都喜欢彩调和黄梅戏。对外面来的游客来说,这又是一个谜团。黄梅戏诞生于湖北黄梅县,发达于安徽的安庆市,流传范围见于安徽、湖北、浙江和福建一带,怎么会在广西的一个小山村里见到黄梅戏呢?这就是文化的奥妙或者叫文化的密码。

最早的黄梅戏脱胎于采茶调,如果读过明清时期湖北黄梅县的县志的话,就知道那里水灾频仍,十年九洪。一年的收成被洪水毁灭后,人们外出讨饭。讨饭的人边乞食,边唱民间小调。他们会什么唱什么,一路乞讨,足迹与小曲遍及四面八方,也吸纳了沿途的戏曲小调。人们把这些讨饭人唱的小调称之为黄梅调。黄梅调变成艺术,是黄梅戏《天仙配》中董永的第一任扮演者王少舫大师的功劳。他把京剧与黄梅调相结合,形成黄梅戏;分出行当,形成剧目。这时候,它叫黄梅戏而不是黄梅调了。

那么黄梅戏是怎样到达广西全州的梅塘村呢?戏曲与方言一样,是天空小鸟携带的种子,不拘什么地方都会落下来,生根开花。我在这里看到黄梅戏很高兴,我愿意看到艺术在民间的流动。越是流动,越是多元,越能焕发艺术的生机。梅塘村的男女老少唱黄梅戏唱得都很好,他们乐观大方,除了务农,他们也是天生为戏曲而生的人。

戏曲和民歌一样,包含着血缘的密码。我在内蒙古各地考察蒙古民歌,看到好多唱歌的牧民脸上带着幸福的表情。一个牧民刚才还在烧火做饭,当他唱起民歌的一瞬间,脸上换上另外的表情,很幸福,仿佛远处——更准确地说是高处——有一个亲切的面孔在俯视他,他用歌声和这个面孔对话,这就是跟祖宗对话,他们把要说的话放进了歌里对祖先诉说。祖先当年说过的话语消失了,但歌声不会消失,可以穿越千山万水。因此,人们还可以想当然地猜测,梅塘村村民的祖先来到这个地方,依照他祖先所居住的村落修建了这个村子,依此怀念自己的祖先。同时他把这个村子又传给了自己的子孙。传下来的还有歌声与戏曲。戏曲与乡音像这个村子的石屋石街一样代代流传,村民的任务就是接连不断地唱这些戏曲。子曰,“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说的也是这个道理,唱戏的时候,他们和自己的祖先在一起,也和自己遥远的故乡在一起,文化就这样传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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