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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大家》2021年第4期|向迅:南方故事集

2023-03-23抒情散文向迅


向 迅,1984生于中国鄂西,现居南京。中国作协会员。已出版散文集《谁还能衣锦还乡》《斯卡布罗集市》《寄居者笔记》等多部。曾获林语堂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孙犁散文奖……

向 迅,1984生于中国鄂西,现居南京。中国作协会员。已出版散文集《谁还能衣锦还乡》《斯卡布罗集市》《寄居者笔记》等多部。曾获林语堂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孙犁散文奖、三毛散文奖、冰心儿童文学奖、中国土家族文学奖及扬子江年度青年诗人奖等奖项。

母亲很晚才从地里归来。暮色跟在她身后。暮色是一条深灰色裙子。母亲穿着这条深灰色裙子,从地里归来。她一手挽着父亲编织的筐子,筐子里装满了热乎乎的鹅儿肠,一手握着锄头光滑的把柄。锄头在她肩上一动不动。她迈进院子时,那条裙子在她身后变成了颜色更深的裙子。整个村子,都被穿进那条黑裙子。

母亲身上,混合着汗臭味和鹅儿肠的清香,白衬衣上还染着油菜花亮黄的花粉。她把油菜花馥郁的芳香也带回来了。森林附近的油菜地,已经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了。燃烧成一片花海。蜜蜂整天嗡嗡嗡地围绕着花朵鸣叫。它们从来不知道疲倦。它们永远哼唱着同一支歌。它们总是把小小的脑袋,深深地埋入花蕊里。

这一天,母亲在土豆地里除草。土豆已经长出墨绿色藤蔓。枝叶粗糙,虎头虎脑。再过两个月,它们就会在枝桠间开出漂亮的紫色花朵,结出并不常见的青色果实。鄂西方言里,我们把这种果实称为“牵吊果”。母亲偶尔会从土豆地里带回一串湿漉漉的牵吊果。拿菜刀切开它们,里面除了绿色的果肉,什么也没有。

傍晚的时候,母亲钻进潮湿的油菜地,把细长的鹅儿肠连根拔起。游走在她身后的筐子越来越沉。暮色加重了它的份量。母亲不得不把筐条挪到胳膊肘那里。她的胳膊肘,一定火辣辣的疼。她的胳膊肘,一定留有一道筐条的勒痕。第二天,那道勒痕也不会消失。它就像长在了母亲的胳膊肘上。

油菜花的花期很长,成熟却是一夜之间的事。有一天,母亲愤怒地对父亲说,蜢子来了。不用去地里,我们就知道是油菜灰白色的菜籽荚上黏满了密密麻麻的小虫子。它们的生命很脆弱,只需用两个指头肚轻轻一捻,就尸骨无存,却会让所有的油菜都生病,都坏死。它们身上携带着看不见的病菌。可怕的病菌。

父亲戴顶颜色发黑的旧草帽,背着一个草绿色的喷雾器去了地里。他变成了医生,蜢子的克星。他摁动黑色的手柄,刺鼻的雾气从喷头里喷出。油菜变得湿漉漉的。父亲也变得湿漉漉的。他的衣裳上残留着那股刺鼻的味道。他拒绝我们靠近。那股味道,令你头晕目眩,令天空与村子旋转,令你夜晚噩梦连篇。

油菜细长的藤蔓由青变黄,躲在菜荚里的菜籽由白变黑。赶在雨季到来之前,父亲和母亲手握雪亮的镰刀将油菜收割。成捆成捆的油菜和它们潮湿庞大的影子,跟随父亲沉重的脚步迈进宽敞的堂屋。最高处的藤蔓,直顶到天花板上。

羊群般雪亮的光线,被赶了出去。逼仄的堂屋里像黄昏一样昏暗。

雨季如期而至。油菜藤蔓在黑暗中发酵。空气中弥漫着森林里陈年落叶的气味。我把手伸进未知的黑暗中,潮湿的高温让我立即缩回手。可那股潮湿与温热,像蜗牛可恶的黏液,爬在我的手臂上。在我的注视下,它显得笨拙僵硬,不敢确认刚刚触摸到了什么。我把耳朵靠近藤蔓,耳朵里沙沙作响。

我飞快地跑出堂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听到了什么。

雨季过后,油菜籽在烈日下滚动,沙沙作响。黄昏时分,我和父亲把它们装进口袋里时,它们在我的脚底滚动,沙沙作响。我的脚底发痒。我不得不弓起脚背。脚趾头蜷缩在一起。我想咯咯笑。可只是偷偷地笑。我不敢让笑声冒昧地越过牙齿的边界。我怕父亲说我是疯子。无缘无故的笑,总是让人一头雾水。

我和父亲干活的时候,谁也不说话。只有油菜籽在口袋里沙沙作响。只有星星在我们头顶沙沙作响。我们的表情越来越僵硬。我们的动作也越来越僵硬。像沉重的暮色一样僵硬。像暮色中群山的轮廓一样僵硬。谁也不想说第一句话。

父亲带着我去村子里的作坊“打油”。油菜籽在父亲的背上沙沙作响。石子在我的脚下沙沙作响。阔叶林带树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还有看不见的东西,在我的心底沙沙作响。我们穿过一片长满丛树的山冈,穿过空旷的村委会广场,穿过大半个村子来到作坊。

菜籽饼热烘烘的香气,四处游荡。

还轮不到我们。我们像鸟儿一样收拢翅膀躲进巨大的树冠里。我们张开嘴巴,大口呼吸。好像我们刚刚在来作坊的途中,忘记了呼吸。父亲的肚子一起一伏。烈日炙烤着村子。宽大的树叶镶着金边,变得透明,黑色的叶脉跟父亲手臂上的毛细血管一样纤毫毕现。我的凉鞋发烫。坚硬的皮质材料软乎乎地贴着我的脚。

我不想穿鞋。我想打赤脚行走。但这是不被允许的。“那样会感染真菌。”父亲总是这样告诫我们。

我们大口呼吸的时候,一位头戴草帽的农妇,挽着一只篮子,从白色的烈日下向作坊走来。可能是作坊主的妻子。她一边像村子里其他农妇那样漫不经心地行走,一边往嘴里喂着一颗红色的果子,偶尔有鲜红的汁液从她的嘴角淌下来。

我从未见过那种果子。我盯着她宽大而粗糙的手,看着它怎样把那颗陌生的果子送进嘴巴。我盯着她的嘴巴,看着它怎样咬下一块多汁的果肉。我偷偷地吞咽了好几次口水,可是我想象不出那种果子的味道。也许是苹果的味道。

父亲也不认识那种果子。因为他的目光里也流露出好奇。而且他的好奇一点也不比我的少。至少农妇经过我们身旁时,我没有张开嘴巴向她询问。

这是什么果子?父亲伸长好奇的脖子,问那位中年农妇。

西红柿。中年农妇把最后一口果子喂进嘴里。她布满细小皱纹的口腔蠕动着。

这个烈日炎炎的夏日中午,我们认识了西红柿,并幸运地得到了一把种子。父亲把种子小心翼翼地包在香烟盒内侧的锡纸里,然后把锡纸揣在裤兜里。他行走的时候,裤兜里沙沙作响。我紧盯着父亲的裤兜。我担心种子会溜出来。

第二年夏天,我们种的西红柿丰收了。结实的果子,又圆又大又红,压弯灰绿色枝头。收获的时候,有的果子还裂开了皮,绽出鲜红的果肉。父亲把第一轮收获的七八个又圆又大又红的果子,陈列在厨房,像展品。它们在一张简易餐桌上继续成熟。没有人时,它们在餐桌上跳舞。也许是墨西哥舞,也许是西班牙舞。

据说是从墨西哥引进过来的。也有人说是西班牙。那个农妇曾这样对我们说。

母亲计划在晚餐时用白砂糖拌上两个墨西哥西红柿。或西班牙西红柿。剩下的,明天再吃。我们希望一日三餐都能吃上西红柿。

母亲还没有开始准备晚餐,堂伯父和他的女儿来访。我们的一切计划被迫中止。这就是鄂西人的待客之道。我们不能慢待客人。父亲兴高采烈地把他们带进厨房,参观我们刚刚收获的西红柿。堂妹得到了最大最圆最红的那一个。

我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堂妹脏兮兮的手上。我想把那个西红柿收回来。

黄昏时分,伯父讲完最后一个迷人的故事,把茶盅里最后一口茶水灌进他爬满胡须的嘴唇后欲起身告辞。堂妹却踪影全无。伯父一遍遍呼唤着堂妹的名字,没有任何回应。我们帮忙寻找,最后发现她躲在光线黯淡下来的厨房里。

她一声不吭地坐在那张简易餐桌前,嘴角淌着西红柿鲜红的汁液。见到我们难以置信的眼神,她飞快地用手抹掉那些汁液。但它们继续在她手指上流淌。她细长的脖子变得很粗。蓝色的毛细血管,从褐色的皮肤下面钻出来。像小小的蚯蚓。西红柿一个也不剩。餐桌变得更加简陋,厨房变得更加黯淡。

第三年夏天,邻居们的菜园里都出现了西红柿。母亲慷慨地送给他们种子。只不过,西红柿发生了变异。它们不再像第一年那样又圆又大又红。它们的个头变小了许多。有一些,甚至变成了波浪形的番茄。我们不认为番茄是西红柿。

当牵吊果再次出现在我们眼前时,我们就会不假思索地说,“假西红柿”。

我们厌恶一切假的东西。

雨天,父亲抱着一台晶体管收音机回来了。

父亲额头闪亮,眉毛里挂着细密的雨珠,下巴上缠着一块渗出几缕血迹的医用纱布。他从姨妈家回来的途中,搭乘的拖拉机发生了侧翻。可能是路太滑了,也可能是司机前一晚喝多了玉米烧酒。他像一袋沉重的玉米,被猛地抛出敞篷车厢。他爬满胡茬的下巴在玉米地里磕出一道口子,鲜血像蚯蚓一样钻进泥土。

另外一个雨天,父亲搭着梯子在檐廊上叮叮当当敲打着什么。地面像冰块一样湿滑,梯子正如父亲担心的那样,滑倒了。父亲从高空坠落,下巴被磨刀石坚硬的牙齿咬碎,鲜血染红了地面的一滩积水。在乡卫生院,母亲被父亲的伤口吓晕。父亲只好咬着牙,用手撑住破碎的下巴,以便唯一的一位医生给他缝合伤口。

还有一些清晨,父亲站在窗前高昂着脖子,手握刃口雪亮的剃刀对着镜子刮胡须的时候,也会有一两滴鲜血从他的下巴上像杏子树的花骨朵一样冒出。他毫不在意地用手指肚擦去,立即会有新的一滴冒出。他的下巴总是受伤,可是他从不吸取教训。有一道蜈蚣形状的疤痕,永恒地爬行在他渐渐变窄的下颌上。

这个上午,父亲把晶体管收音机抱得紧紧的,十根粗糙的手指紧扣在一起。好像只要松开其中一根,收音机就会从他怀里砰然落地。我想,他的每一根手指,都被汗水打湿了。他的每一根手指,都因被摁在长久的沉默里而窒息。他的每一根手指,都不容易。它们变得僵硬而又苍白。要过好一会儿,它们才恢复血色。

父亲身后,跟着姨妈家的表哥。表哥漂亮的嘴巴会像蜜蜂一样嗡嗡嗡地唱歌,两只轻盈的脚,会在水泥地板上起起落落,忘我地踩着节拍。好像他嘴里哼出的歌声来自那双脚。我也想拥有那样的一双脚。父亲把他从那个遥远的村子请来,是为了让他手把手地教我们调试收音机的频道,播放储存着歌声的磁带。

表哥拥有一双无比灵巧的手。它们旋转收音机上一个边缘刻着刻度的按钮,就会有不同的人在里面说话。它们把一盘磁带放进收音机的肚子,摁下一个银色的键,就会有动人的旋律在房间里回旋。它们把银色发亮的天线拔高或者缩短,收音机里模糊难辨的说话声就会变得无比清晰。我也想拥有那样一双手。

父亲把晶体管收音机小心翼翼地放置在卧室的窗台上,母亲则用一条刚刚从集市上买回的红纱巾罩住它。他们总是把最贵重的东西放在卧室。各种证件和钢笔锁在箱子里,白糖罐放在窗台,鸡蛋储藏在第一格抽屉。父亲做木工活的那些工具,塞满了另外三格抽屉。抽屉和墙壁之间的空隙里,放着锯子和斧头。抽屉脚下,是一盒生锈的铁钉。床底下,是两双雨靴。

卧室越来越小,它只能容得下父亲自己做的那张嘎吱作响的床,只容得下他不规则的呼噜,母亲不知道收敛的笑声——偶尔是比裹脚布还要长的抽泣声。我们被早早地赶出卧室。我们不被允许在他们睡觉的时候出现在卧室。我们在二楼的另一间卧室睡觉。我们的卧室,头顶挂着玉米棒,脚下堆满了土豆,也很小。

每天早晨,他们中的一个,刚一起床,就站到窗台前,掀开红纱巾的一角,打开收音机,旋转按钮,转动天线。他们听新闻联播,听天气预报,听准点报时,午间和晚间也听广播剧和音乐节目。准点报时的时候,我们都被一个手势禁止说话。谁要是在此时说话,母亲就会噗哒噗哒地跺脚,脸上划过一道可怖的闪电。

她心情好的时候,会一边做着家务活,一边低声跟着音乐节目里的歌手哼歌。但我们不能看她哼歌。偷偷看也不能。如果看她,她的脸就会像夏日的西红柿一样迅速变红,她就会自嘲般地大笑起来。她扫地的手,就会变重。她打毛衣的手,就会悬在半空。她洗菜的手,就会浸在水里。

如果心情不好,她会沿着一条直线咚咚咚地走进卧室,啪的一声关掉收音机,然后谁也不看,再咚咚咚地沿着一条直线返回,最后消失于一扇门后。她所经过的地方,总是会掀起一阵小小的旋风,接着陷入可怕的寂静。

父亲从不唱歌,也没有谁见过他偷偷地哼过一句。他巨人般的身影在房间里移动的时候,我们把正要说出的话紧急收回,让它们在舌头上打转,让它们顺着发痒的喉咙回到肚子里。我们还会用牙齿把笑声咬住,而笑声太多了,脸被憋得通红。他是那样严肃,严肃得连空气都感到窒息。我们都离他远远的。

有一个冬天的晚上,父亲忽然来了兴致,坐到我身旁,命令我朗读课文。我把屁股钉在椅子上,十指紧扣,低头观看火焰玩变脸游戏。母亲正往炉子的嘴巴里添玉米芯。她每扔进去一个玉米芯,橙色的火舌就跟兔子一样呼地窜出炉子。我用沉默拒绝父亲。他火了。他大声命令我去把课本拿来,大声朗读,“否则今晚不许睡觉”。

我哭了。我哭着从书包里掏出语文课本,哭着朗读完一篇课文。朗读的时候,我不得不读两句就停一次。因为我声音哽咽,因为我不得不揩掉眼泪,揩掉鼻涕。泪珠打湿了课本上的方块字。黑色的字开始像蝌蚪一样游动,最后变得一团模糊。

父亲无名的怒火和炉子中干燥而又粗糙的火焰一样,渐渐熄灭。可他起身去卧室时,我感觉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还紧绷着。他的每一寸皮肤都还在生气。因为他走路的姿势,笔直而又僵硬,冷酷而又无情,见不到一个柔软的动作。

父亲每次去镇上,都会站在路边小店的柜台前喝一杯玉米烧酒,还会从唯一的一家音像店带回一盘磁带。有的只试听过一次,就再也没有播放过。有的被从早播到晚。可能是太累了,收音机的肚子里忽然发出一长串尖利的叫声——咯噜咯噜咯噜咯噜咯噜咯噜——破碎的歌声,像绳索一样绞在一起。

母亲小跑进卧室,一边啪的一声打开收音机的肚子,终止让耳朵饱受折磨的尖叫声,一边低声诅咒——“这个背时鬼”。

她站在窗前,垂首低眉,把衬衫衣袖挽到胳膊肘的双手抬到胸前,花很长很长的时间,如同一位缺少经验的母亲侍弄婴儿那样,使出浑身解数捣鼓磁带。

打满结的歌声,被她富有耐心的双手解开。

它们像以前那样,从我们家的窗台飘荡到村子里,最后消失在密不透风的玉米地里和村子空空如也的上空。它们无力抵达更遥远的地方。

我们也无力抵达更遥远的地方。我们把土豆皮削厚了,我们把米饭烧糊了,我们把新买的裤子磨出一个洞,我们不小心打碎了一只碗,我们没有把地扫干净,我们忘记了揩鼻涕,我们把手弄脏了,都会受到母亲的指责。

她指责我们的时候,我们不敢顶嘴。

我们沮丧地低着头,马着脸,像收音机那样,任母亲在冬天总是会裂开一道道闪电的手指,在我们身上摁下一个个沉默的键。

门外响起一个单调而又尖锐的声音,停顿了一下,许多个单调而又尖锐的声音紧接着蜂拥而至。是金属在嘎吱嘎吱尖叫。它们灌进我们昏昏沉沉的脑袋,并在我们昏昏沉沉的脑袋里继续尖叫。母亲用短促的声调命令我:快去把门关上。

父亲正背对着我坐在空旷的院子里矫正锯齿。他把黑色的锯条固定在两只木马上。他弯着被太阳晒成紫色的脖子,侧着瘦削的半张脸,专心致志地工作。他的脚边,摆放着锈迹斑斑的虎口钳,黑色的三角锉,可以涂抹润滑油的刷子,受惊的空气。迸射着火星的嘎吱声,从他的前臂下发出,从他的胳膊肘下发出。

父亲制造出这些单调而又尖锐的声音,让我们的耳朵感到痛苦,让母亲以不容商量的语气命令我:快去把门关上。当我关上那扇吱嘎作响的门,它们即刻变钝。它们被一双手推远。它们环绕着房子。如果我不知道它们是父亲制造出来的,我会以为它们来自村子上空,我还会以为,它们来自遥远的山谷。

村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听到了它们,但没有一个人走出房间。就像雨季,无数块乱石滚过屋顶时,所有的耳朵都被颤抖的双手捂住,所有的眼睛都在黑暗中因为恐惧而暂时失明,所有的嘴巴都发出了一声尖叫,但不会有人走出房间。

只有成群结队的蜜蜂嗡嗡嗡地飞过村庄上空时,人们才会纷纷走出房间,在蜜蜂的必经之地用干燥的艾草叶制造出大股浓烟。他们戴着草帽,身披透明的薄膜衣裳,在浓烟下方高高举起打扫庭院的扫帚。

只有成群结队的乌鸦呱呱呱地飞过村庄上空时,人们才会纷纷走出房间,把厌恶的目光箭簇般射进黑漆漆的云块,低声诅咒:该死的乌鸦。

只有成群结队的飞机飞过村庄上空时,人们才会纷纷走出房间,睁大疑惑的眼睛,沉默地目送它们消失。想象中的战火,在他们的脑袋里蔓延。

整个漫长的下午,父亲就那样坐在院子里矫正锯齿,直至黄昏的羽毛从石楠树浓密的树冠里纷纷掉落,堆积在他脚边。偶尔也有例外,父亲会把那些带着金属质地的嘎吱声,深深地嵌进暮色里。晚上,它们还在我的耳朵里嗡鸣。好像梦中还有一个父亲,正坐在星空下矫正锯齿,直至每一颗锯齿都闪闪发亮。

没有人去打扰父亲。他俯身拾起那把棕色刷子,给牙齿闪闪发亮的锯条涂上润滑油。润滑油冰凉如蛇的皮肤,散发着铁屑的苦涩味。有一次,因为不小心碰到滚烫的开水,我的手指跟胡萝卜一样红肿。父亲跑进卧室翻箱倒柜,什么也没有找到,最终,他犹疑地拿起那把刷子,给我的手指涂上一层油乎乎的油脂。

没有人去打扰父亲。他把木马放到檐廊上,拎着油光闪亮的锯子和虎头钳推门而入时,房间里扑进一股清新的凉意。我闻到了润滑油的味道。我闻到了父亲身上的烟草味儿。我闻到了十一月的气息。十月的云彩,刚刚在山顶燃烧完。

晚饭熟了。依然是土豆饭,依然没有菜,依然不需要餐桌。每个人端着一只碗,围坐在火炉旁。铁锅里的土豆,被一把锅铲翻来覆去地翻炒。每个人都拥有一个好胃口。咀嚼的声音,响彻灯光暗淡的房间。没有谁说话。没有谁讲故事。

晚饭后,才是故事时间。

父亲好几次差点死于自己的故事。一次,他差点死于一条河流。一次,他差点死于酒。一次,他差点死于一个事故。每一次,都是“差点”这个词语把他从死神冰冷的手里拽回。如果不是这个词语,他就不会坐在我们身旁。我们得感谢这个词语。顺带还要感谢发明这个词语的人。

下一个故事的眉毛刚到父亲的嘴边,我们就被母亲赶去睡觉。

明天一早,父亲将扛着长柄斧头、宽条锯子和一捆绳索,到森林里去伐木。

(“南方故事集”选自向迅新书《与父亲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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