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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钟山》长篇小说2021年A卷 | 王剑冰:草木时光

2023-03-23抒情散文王剑冰
小编说

城镇化的快速进程,令曾经生活过的乡村田野渐渐成为远景,只能在多少人的记忆中复活了。在这里,让我们再一次看见村边的河流,树梢的炊烟,邻里的老叔、小妹、三凤、疯小……

小编说

城镇化的快速进程,令曾经生活过的乡村田野渐渐成为远景,只能在多少人的记忆中复活了。在这里,让我们再一次看见村边的河流,树梢的炊烟,邻里的老叔、小妹、三凤、疯小云儿……还有田野里的庄稼,和庄稼地里的故事……重温一段记忆中丰姿流韵、又百端交集的草木时光。

咱们的村子

咱们村子不大也不小,两百多户人家,千把口人,就此也算方圆的大村子了。周围再也没有比咱们庄子大的村。咱们村子靠近陡河,前清时还是个渡口,舟来车往的,十分繁忙,也有大店小馆开设于码头两岸,后来陡河改道,河水不再从村前过,翻到离村子好几里地的地方去了。咱们村子也就渐渐冷落了,车马舟船的自然去了该去的地方,人口在几十年里没见增多,倒是留下了好大的一片洼地,长年生盐碱,庄稼不好好长,却长了毛毛草草的芦苇和各种各样的杂草。

再就是发水时冲击成了一个坑塘,百亩大小,长芦苇也长莲藕。实际上咱们村子周围就成了一片荒原,人在这个地方很难发展,有能耐的,就去了外边。没有本事的还是多,再者说了,在那个年代,你能去哪呀,你跑不出去,去了也活不了人,还是在咱们村子里呆着强,咋着也是乡里乡亲,饭食吃不好吧,也吃不孬——别跟我扯那几年,那几年别说你,就是你爹你爷都吃不好。不说了,还是说说咱们村子吧。

这个地方的土质属于黏性土,一到雨天,一片泥泞,牲口走着都累。树也不好好长,长成了就长成了,长不成的总也长不成,被人折了做了用处,要么烧了火。实际上这个地方的人烧火多是野蒿和苇草,再就是桃黍秸秆,再找不到什么树枝子。能够耕种的土地大都离村子很远,去一回不走一两个时辰你到不了地,晌午也就别回来了,各自带着干粮凑合一顿。晚晌回来还要捎带上一捆草,都这样,人家都能捎带就你光着手回家?你好意思?这你就可以知道,咱们村子的人不容易。

咱们村子往南十五里,是陡河镇,陡河镇可大,方圆百里都归于陡河镇。也就这么跟你说,一般的,见过最大世面的,也就是去过陡河镇。这里的人不说去镇上,只说去陡河。咱们村子算是离陡河近的哩,让多少人羡慕着,是嫁闺女先要考虑的地方,不为别的,为离着陡河近。

你不信,没有到过陡河的有的是,到一趟陡河,你得坐车吧?坐不起车你得地儿蹦吧?一来回你得准备着半路的吃食吧?你还要准备着几毛的零花吧?都是折损你出门的信心。

说是说,还是挡不住人们要去一趟陡河,走那么两道街,一个不落地进上每一家店铺,看上一看每一家柜台后面的女子,看看人家长得啥样,穿的啥,头上扎的啥花,还有,那胸脯子鼓不鼓,脖子下面白不白。这些都是回去值得说道的。光气的,就是看了人家半天,问了人家半天,把钱往柜台上一拍,撕一块洋布或者拿一包洋皂,而后昂着头出门去,再不来回头的。这头一直昂到村子里,见人就搭话。

人家看到他手里的东西,就说,哎呦,上陡河了?

这人就乐呵呵地一脸荣光,似乎是刚从前线打仗回来,说,上陡河了。说着的时候,昂着的头还没有放下来,似乎连问他的人都跟着沾了他的光气。

咱们村子往东十里是陡河下游的塔沟,塔沟村子很小,百十口人,比咱们村子还不及,那里的闺女嫁到咱们村子的最多。

咱们村子的西边是刘楼,盐碱地围着一片水,水中间一个小村。你要是进村,还得划船才行。我小姑就嫁到那里去了。

再要跟你交代的,就是军垦了,在咱们村子东北二十里,那里有通津市的长途车,两天一趟。不是有危重病人或者什么大事,没有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军垦是部队的生产基地,那一片的土质比较好。其实咱们村子能耕种的土地,就在去军垦的路上,你说远不远。我只是去过一次军垦,那是去照相,中学毕业证上用的。陡河那个时候连个照相馆都没有。村子里有时候会来走村串户照相的,但他们不大能挣得了庄户人的钱,很多庄户人怕他拿着的那个玩意把魂魄收进去,有人拿着底片让你看,说能看到血红的影子在里边。

我当然不信这些。

炊烟是咱们村子的围脖,一看到它心里就立时暖和。

我上工的地不知道为什么那么远,走到地里的时候太阳就三竿子高了,旷野里没有什么树,到处是芦草,不成器的芦草,就成了每家的烧火。要把一捆芦草背回家去,却是要走很漫长的路。烧饭的芦草就显得很珍贵。

芦草填进炉膛里,烧得很快,背进来的一捆,一顿饭就烧光了,芦草从两头冒着白烟,像吸着火,又像被火吸着。火苗窜出来,姑姑赶紧就送进去,她是怕浪费。火光映着表姐的脸,脸上红扑扑的,我那时觉得乡里的妹子是最好看的。

跑出外面的时候看到烟囱里冒着粗粗细细的烟圈,风不停地擦,想擦干净那片天空,但烟圈还是不停地冒出来,就像在戏弄风,等风烦了跑远了,烟圈就直直地往上串。远处回家的人就看见了。

有人说炊烟是有香味的,我信。我一看见炊烟就闻到了白米饭的香,闻到了黄饽饽的香,和炖小鱼的香。平常总是姑姑在家里烧饭,姑姑病着,不能跑很远去干活,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活,天不亮姑姑就起来烧饭,大家吃了顶着星星就出门了,回来的时候还是星光一片。中午是姑姑备的饭,没有走回来吃的,走回来再回去就干不成活了。

村子里是一个个挨得很近的房屋,房屋从第一排起,可以穿堂而过,一直走到最后一排去。你随便地走进一家人家,然后打开中间的门,那门其实经常是不关的。过道屋子,主要是放两口水缸,盘两个灶台,顶多放一张吃饭的小桌子,其余的就没有什么了。你走进去,看看你不是熟人,也就知道你是借道的。你走过的时候最好别选在烧火做饭的时候,那样你在人家屁股后边过来过去,很是不方便,你也不好意思,总得打个招呼吧,做饭啊,姑奶?是啊,去后边啊,嗯哪。

这样的排列方式,使得炊烟就显得壮观,好看了,你离远了看,一群的白烟集体地飘着,一会儿向左边,一会儿向右边。似乎有一只手在拽着它们。房屋几乎是一样高的,炊烟也就差不多是一样的高。谁也别想着高出别家半头。但是你老远的,还是能够认出哪个是属于你家的炊烟。

有的时候,你看见哪家的炊烟一直没有冒出烟来,你就知道那家里的人必定有事情。不是全家出了远门,就是发生了什么。一般来说,全家出门的事几乎不可能,即使是小的出去走亲戚,老的也要留在家里。家里离不开人啊。家里一般都有猫猫狗狗,鸡鸭猪羊的,哪能断了人。

那天四头家的房屋从早晨到晚上都没有冒出炊烟来,第二天还是没有那白色的飘摇,就有人在街门口说话了:你说,这也忒怪了不是?还能去哪呀?该去瞅瞅才是。于是就有人去看了,结果还是出了事。三口之家遭了劫难。那可是多年不遇的劫难,三个人死了一个大人,两个孩子受了伤。听说劫匪是打那里路过,顺便要些吃的,抢点东西。那时候谁家里有啥值钱东西,还不是老的坚决拦住不给。再那啥也不能断了炊灶,断了炊灶就是断了炊烟了。

黄昏总是准时地降临在咱们村子,而且为村子保留的时间很长,以至村子里的人能够从容地做完各种事情。

每天的事情也真是多。先是踩着黄昏的时光归回到那几条回家的土路上,源源不断的人,牲口,各自扛着驮着工具和柴草,在地上映出辛劳的影子,走上高岗的时候,那影子就更加鲜明,似姥姥贴在窗户上的剪纸。

夕阳坠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有一个绳子在吊着,专等着在最后吊不动了,才一下子砸在稻花地里。

进到村子早的,早已经挑起来水筲,一摇一晃地在东边的井上来来去去,相互间打着招呼。这是咱们村子男男女女见面最多的时机。

平时下地都是分了道路的,男劳力去的大田,又远又累,女人们则近些,而且会是一些杂七麻八的零活。因而那招呼就有了各种各样的味道。有颔首一笑的,有高声亮嗓的,那都是正常的客套。

有的两副水筲擦肩时道一声,吃了饭啊。回答是嗯哪,知道了。那就是约了会了。有的轻声说,看你晒的,好好洗洗,歇歇。回答是你也是呀,快溜地吃着吧。说话的和回答的声音都不高,递过来投过去的都是甜蜜的瞥,那就显示着两副水筲的情意刚刚开始。

村中的路仍然是深深浅浅的车辙印子,车辙的中间和两边是人和牲口走的地方,那地方并不大,总是两副水筲在一边相遇,会互相闪过身子。有情的爱逗的男女这个时候,会故意地不好好让道,碰一下水筲,发出一声叮当的响,或者蹭一下屁股,闹你个红脸。使坏的便发出大声的笑。

街筒子两边的门口,就有谁端着碗蹲在那里看人,无非要看看一天中最热闹的场景。却总是遇到这样那样的招呼,这个说,哟喝,吃上了?回答,是呀,来吃点儿吧。那个说,看吃得香的,莫不是挤了奶?回答说,快回家去吧,那奶等着你捧着吃哩。说的和听的都坏坏地笑。倒是这时担水走过的大闺女红了脸,低了头紧忙地走过去。

街的这头那头还会传来妇女的叫唤声,不是喊小人儿就是叫大人快点回家吃饭。出来时看到一个骑着大杆子车的换东西的贩子,喜好的就又转身回去,拿了几个鸡蛋或者一双破鞋子,在货筐子里扒来拣去,找几个针头线脑或者两张豆腐皮回家。

而西头有一些正在围着一个走村串户的锔锅钉盆的看稀罕。这师傅此时正为穗草家忙活。我挤在人堆里,认出那是一个尿盆,不小心让穗草的弟弟打烂了。

黄昏就在人不知不觉的时候隐去了。锔锅师傅越来越看不见了,说声,让开点呦,看不见光亮了。那些人头就会让开一点缝隙。再看不见的时候,师傅已经钉完了耙钉,在抹着白糊糊样的胶泥了。

穗草的弟弟扔下五分钱硬币,说,不会漏了吧?锔锅师傅说,使吧,再坏了别的地方,这个口子也不会漏。

锔锅的说着点起了一盏马灯,接着拿起一个大黑碗,那个黑碗的主人就十分光气地挤着蹲在最跟前去了。说,补好哟,俺娘说了。

锔锅师傅说,包你好,补不好不给钱。就从小盒子里挑了一根很细的钻头,安在手钻上,而后把钻头对准裂纹的边沿,轻轻地用手指扯动钻把的牛皮细绳,那钻头就哧哧溜溜地转,有粉末在钻孔处溢出,锔锅师傅不时地洒上点水。不一会儿,一个小孔就钻成了。眨眼功夫,那只碗的裂口两边已经钻出了几个小孔。而后,锔锅师傅找出了比刚才给穗草家锔盆的还要细小的把钉,按在了碗的外边,敲敲打打几下子,那些把钉就牢牢地箍在碗上,抹了胶泥,用布擦净,活儿就做利亮了。

锔锅师傅这回接到的是一个黄窝头。他咬了两口,说,好吃。就放在嘴里叼着,开始收拾家什。

围着的大人小人儿似乎这时才听到了吃饭的叫喊,就一哄而散朝各自家里跑去。街上还剩下了细微的昏光,只看见走来走去的人,看不清人的面目了。

这个时候还有挑着水筲去井上打水的,那不是回家晚了的人,就是有着什么事情。比如住在东头的祥子看见人少了,就打了水挑着去往西头走,一直走到寡妇家门口,回头望望,紧忙就进去了。

祥子帮着寡妇留枝打水有一阵子了,以为人家都不知道似的,其实就是天透黑透黑的了,也有眼睛看得见。

那些眼睛贼着呢。在那些眼睛的后面,是这里那里的狗咬,那是遇到串门子的了。伴随着狗咬的是唧唧咯咯的鸡们,正在不大情愿地上到笼子的边口上,而后相互挤着,跳下去。这里的人家大部分都是使用的鸡笼,而不是垒的鸡窝。笼子可以防黄鼠狼,垒的鸡窝不行,总是有缝隙,被黄鼠狼钻进去。鸡笼子是用荆条编的,大而密实,黄鼠狼没有那么厉害的牙齿。

等鸡们大都跳了进去,主人就会拿一块桃黍盖子走过去,叫着骂着把最后不愿进去的鸡赶进去,而后噗地盖上,上面再压一块东西。这里石头主贵,大都压两块土坯。

街上还有回来晚的,背着一捆柴草,弯着身子,踏着沉重的步子,却不会踩踏到车辙里,并且能够认出自己的家门。黑晃晃的,像那捆草在走。

这时我听到了奶奶的叫喊,奶奶说,小嘎嘣的,叫了你多半会子了!我就从一团黑的奶奶的身旁溜进院子,而后溜到锅台边,那里有奶奶盛好了的桃黍饭。

等我端着饭开始吃的时候,听见外屋过道里奶奶说,芦芦啊,咋个才刚回来呀,让你妈着急。

听见芦芦回话,奶奶呀,割了点草,半道上散开了,没事啊,您老吃着吧。说着就听见笨重的声音越过了门槛,到后院去。奶奶自言自语地说着,啧啧,看这个闺女,忒勤快,忒不容易。谁个家里养了这么个闺女,谁个家里就得了福了。

我端着碗出来说,奶奶,你在说啥呀。奶奶说,说你芦芦妹妹,顶你两个哩。人家都在家里挑起来大梁了,你还让奶奶操心哩。

我一听就不高兴,奶奶偏心。总拿芦芦跟我比,我又不是土生土长的,就这我还会挑水了哩。不是也帮着奶奶干活了吗?奶奶就乐了。是呀是呀,能帮着奶奶挑水了哩,回头给你爸写信写上去,就说我们石头长大了,嗨呀,你爸妈也该着想你了哩。

我走到后院去,看见芦芦正把一捆草打开在墙跟前,一溜地散在墙边晾着。屋子散出来的光,照见芦芦的头上身上都是碎草叶子。芦芦妈妈拿着一块布条子,边抽打着芦芦身上,边心疼地叨叨着,看这死妮子,咋个不顾着自个点儿,一背就背这么多,累坏了身子骨呀,你还来了身上,你呀你,快,去屋里擦擦,喘口气,饭在锅里,再烧上一把火。我去西头张大夫那儿去。芦芦说,妈妈,我去吧。芦芦妈妈说,你快溜地歇着,我去去就来。

说着就穿过我家过道,走到大街上去了。

芦芦爸爸犯着严重的病,在炕上躺着好长时间了。一准是芦芦爸爸有什么事情,她妈妈去请大夫了。别小看咱村的大夫,医术可高了,村里人有个头疼脑热,都是找他看,总是听到大喇叭里喊来喊去,那个俊树大夫,听到广播,快溜地到西头四婶子那里去;那个俊树大夫,东头二喜儿家的小子卡住鱼刺了,听到广播,快溜地到东头去,快溜地去!

还有外村的,有了病老不好的,也要来找俊树大夫,俊树大夫就特别忙,有时看到他挎着紫红的药箱子,骑着辆破车子过来,一晃眼就不知道去了哪里。你别说,喜欢俊树大夫的人还真不少,可以说村子里的人都喜欢,但是有人说喜欢和喜欢不一样,你要是想知道谁是真喜欢,你就在村口的磨坊那里蹲到底。

你看,咱们村子要说的事还是不少的。

风从哪里来

原野好刮风,风一起满地黄。

风是什么东西?谁让风来的?风一来就扯动了树叶子乱晃,把一把一把的花(棉花)撕的东倒西歪,要是赶在了麦收前,那麦子就一赶一赶地跑,跑到最后还是没有跑出麦地。遇上收割刚垛好麦秸垛,还没有苫土,风就一层一层地掀起来,像女人的头发。

起风的时候,任何一种枝枝条条的东西,有角有棱的东西,有孔有眼儿的东西,都会发出一种怪怪的声音,就像一群不合弦的乐器在各自狂鸣。你走在风里,觉得自己的头发,自己的耳朵,自己的腮帮子都会有音,如果你暴着两颗门牙,那牙也会被风锯出响声来。

听风的声音,就像天在痛苦地哼,哼得很难听,像西院里庆奶奶,不,比庆奶奶的声音大,庆奶奶病在床上,总是大声地哼,哼得家人总是围在她身旁,难过着她的哼。

你说,风是从哪里来的?有说是从河岸爬上来的,有说是山上溜下来的,还有人说,是从坟地里起来的。

最怕那种旋风,风开始刮来时一出溜地跑,跑到坟地就像中了邪,先是踅起一些干草棵子、烂树叶子,后来就打着旋儿再跑出来,旋儿里带着那些草棵子烂叶子,就像带着一个人,细细的腰身不停地转,一双手在使劲地扑甩。

三大说,起先是坟地里的人互相在唠嗑,唠着唠着就唠出是非来了,就乱了,要找活着的人论论,风就起来了,闹得越大,起得越紧,非要争个事理对错,活着的时候没有弄清楚,这会儿又上来劲了,找到谁家,谁家就是事儿,不是与那争的事有关联,就是要拉走去论真儿。不管怎么说,都不是好事,都得躲着跑。要是最后谁家也没有黏缠上,那就是黏缠到外村去了。

人们都说三大迷信,都不相信他的话。

前院里丑妞得天花死了,她娘哭得昏天黑地,说丑妞死得冤,老天爷不长眼,把她的丑妞带去送给土地奶奶了,她的丑妞才十四岁。埋丑妞的时候我跑去看,棺材没有上漆,白白的桐木板钉的,样子很小,不像埋四奶那口大棺材,黑亮黑亮,十六个人抬,丑妞是两个人搬到平车上拉到岗上,用绳子下到坟坑里的。第二天丑妞的坟上就起了风,把黄纸旋到了天上。

你说,这坟地里也有这么多的日怪道道,有的人死了多少年了,棺材板都朽得找不着了,可那个人的事还是在那里埋着,人们走过那个地方,就会说一句,那不是七栓吗,那年愣是扒着桃黍围子看老孬家新媳妇上茅房,被人家好一顿打,现今也死了好多年了。七栓的棺材板不知道怎么的就露了出来,一块棺盖被丢在了老孬的坟头上。三大说,那是七栓记了仇了,去寻老孬说道去了。后来起了一阵旋风,那块棺盖就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遇到大的旋风,那就是一个村子的灾难,从坟地里出来就围着村子转,从场上转到麦秸垛根儿,而后转到一家家的房根儿下,转得狗都找不到南北,在家院的墙里墙外四处乱跳。驴仰着头哏嘎哏嘎的,像是哭。

一村子的大人小孩大呼小叫地躲着跑,都怕被风缠上。

人们关紧了房门,跑不及的躲到院门后边、牲口圈里、磨房道里,闭着眼睛念叨着。风推推这家的门推不开,推推那家的窗子进不来,风就猛烈地撞击着,咕咚咕咚整个房屋都颤动着,瓦噼里啪啦地掉下来。

一只老母鸡带着一群鸡娃匆匆地往家赶,它们去麦秸垛寻食吃,遇风刮来,老母鸡急得嘎嘎叫,鸡娃挤着往老母鸡的翅膀下钻,风愈发大起来,老母鸡身上的羽毛被一层层撩开,扇子一般噗噗嗒嗒地扇着老母鸡的身体,小鸡娃一个个被风从母鸡的翅膀下吹出来,吹得东倒西歪。小鸡娃咯咯叫着爬起来又被掀翻,满地打滚。老母鸡咧咧歪歪喊叫着,带着就近钻进一个水道眼儿,就见另外一只大花鸡惊慌失措地被风掀上了天,掉下来半身的鸡毛都没有了。

最可笑的是三凤和七叔家的小六子,两个人在哪儿?麦秸垛里,你说能干啥?麦秸垛早被小人儿们掏空了,像地道战,一个洞能有三个出口,出口都很小,用麦秸遮挡住,一般人看不出来,钻进去里面的膛儿很大很宽阔,小人儿们钻进去能在里面玩游戏,说故事。和大人怄气了,还可以躲开大人的寻找。却不知道三凤和七叔家的小六子怎么知道了这么一个所在。大风刮起来的时候,在里面是不知道的吧?那大旋风一路畅通无阻,到了麦秸垛给绊住了,那还得了,就不停地推晃,旋起一层层的麦秸,麦秸垛下边本来就被掏空了,哪搁住这么一场折腾,一会儿功夫就将三凤和七叔家的小六子给折腾出来了,两个人捂住头一个往东跑,一个往西溜。

早被眼尖的看见了,有人就嗷嗷地叫,越叫两个人越跑得快,三凤的头巾刮掉了都顾不上,那花头巾像只断了线的风筝,一摇一摆地飘上了天。

可怜了小强,小强抱着一棵树,看着花头巾呜呜地哭,哭声里充满了恨。那条花头巾据说是他给三凤买的。风把一个谜底给揭开了。

后来花头巾的笑话传的哪里都是,风停了,笑话都没有停。

人们真的说不清楚风是什么,有人说,风,风,就是疯了,不疯能那样子吗?可具体是什么疯了?说不清楚,但风却能把人逼疯。

村西头的小云儿就是在刮大风的时候疯了,她把自己的上衣脱得一件不剩,实际上还没有脱完风就帮了她的忙,风将她上举的袖子一拽就拽上了天,小云儿就仰头看着笑,就朝着村头的河桥上跑,风把她吹得一歪一歪。有人就赶忙去叫七叔,七叔就是小云儿的爹,也是小六子的爹。七叔就拿着一件破衣服叫着,顺着村子的土路跑,那路早弥漫成了一条灰土龙。

小云儿就从这天起,被大伙叫成了疯小云儿。人说疯小云儿是受了刺激,那个城里收鸡蛋的人再也不来了,小云儿曾把自己的一颗心给了那个收鸡蛋的,跟着他这家那家地帮衬,还跟着去了郭庄、前张进、大阎庄,西枣庄。收鸡蛋的把小云儿毁了,把小云儿的脸面毁了,小云儿十七都不到,刚中学毕业,对一切都充满了天真的幻想,谁对她有一点好,就让她幸福得要死。大风刮起来的时候,小云儿正在村头作最后一次毫无意义的仰望。一片纸花,就在这时,在小云儿泪流满面的时候,一下子粘在了小云儿的脸上。

那坟地是个叫玉凤的老妮坟,刚埋了不到十天。嫁不出去的老妮子是不能埋到祖坟地的,玉凤孤孤独独地葬在了乱岗子上,岗子长满了黑圪针、姜枣棵、臭蒿,扔着死狗死猫,破衣裳烂鞋子,被黄鼠狼吃剩下的鸡毛、被谁掀开的朽棺木。埋玉凤的时候,小云儿还跟去看了,偷偷地躲在人堆里哭,不知道是哭玉凤还是哭自己。反正人家哭,小云儿也哭。

偏偏这两天天不好,阴乎乎的,偏偏就起了风,风变成了旋风,偏偏就将老妮玉凤的纸花刮到小云儿脸上。一片黑影子刮过来,躲闪都来不及,扭头跑那纸花还是在脸上粘着,小云儿一个趔趄就绊倒了,绊倒的时候小云儿眼前是黑的,什么也看不见。绊倒了爬起来小云儿就变得恍惚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她觉得身上很热,好像那风变成了火龙,要烧死她。小云儿就脱衣服,满地里喊着跑。

七叔的叫声过来了,七叔的声音好瘆人。

旋风还是势不可挡地朝前踅。风就像一口大布袋子,一抽风就鼓圆了,就把什么都抽进去了,打着旋儿地钻到天眼里,过河的时候,撑不住,洒下一堆的破鞋子、烂麦秸、红红黄黄的纸片子。闹得河里的鱼以为是什么好东西,纷纷仰起头一涌一涌地去啄。

最后风绕着大槐树转几圈,蹴一下窜到树尖尖上,没影了。

而后你就看吧,谁家的窗户碎掉了,谁家晾的衣服没了,谁家晒的萝卜白菜连同簸箩一块不见了。有人开始找羊找猪了,满街都是唔唔嘞嘞的叫唤。惨了的还有村中间的井,一井筒子的烂草花、破布条,臭鞋子、死老鼠,又得淘半天井了。

时光走到现在,田野的风确实少了,可能是树多了,房屋多了。也没有人说些迷信的话语,毕竟文化人也多了。

桃黍

桃黍就是高粱,这里的人不说高粱,只说桃黍。

桃黍秆子高有两米,比村子里最高的二喜还高。那时种桃黍的人多,桃黍吃着壮人,一顿饭吃两碗桃黍米,顶半晌活。桃黍做出来的饭不像大米那样黏,是一粒一粒的,也不是想象的那样红,以前听到唱“红米饭,南瓜汤”,以为红米就是桃黍,其实不是,还是大米的一种。但是大人们说,在那个每天没到饭点儿肚子就咕咕叫的年代,一捧起桃黍饭就觉得喷香无比。

桃黍磨的面可以蒸窝头,贴锅饼,熬稀饭,那颜色就是赭红色的了。现在的饭店又做起桃黍的窝头啥的,远不是那个味,不知道是种子的原因,还是土地的原因,还是感觉的原因。你问为啥不多种点小麦、谷子啥的,我告诉你,产量低。玉蜀黍还可以,但都比不上桃黍出粮。

桃黍长起来很快,今天去看还人把高,过明天去,就高过人了。站高处一片的红,甩着沉沉的头穗子,一沉一沉的,擦着快要落下的太阳,看着都喜人。

桃黍上下都是宝,头穗子打了米是做笤帚、炊帚的好材料。桃黍棵子可扎篱笆、搭顶棚、围院墙、挡茅房,扎得可以密不透风,外边人看不到里边。最上边的细秆你知道能干啥,那是做锅盖筚子的紧要东西。家家年年都会做出大大小小的锅盖筚子,走亲戚也会带上一个两个,可受人待见。有做不及的,就干脆带一小捆细白秆,加上一斤油馍,也能进去门。再往前的时光,娶媳妇嫁闺女都送这光滑白净的锅盖筚子,一个人边写着礼单,边吼一声:锅盖筚子两张——

做锅盖筚子裁下的一截一截的段儿,也有用,一劈两半,放茅房里,刮腚好使得很。当然,刮的时候不能急,急了使歪了劲儿,说不准会把腚刮出一道血口子。那细白秆还能干啥?扎叫叫油笼子嘛,那笼子有扎一棚的,有扎两棚的,还有能耐的,可以扎三四棚,说白了,那就是个叫叫油楼,集上显能哩,有买家也是大户人家。对了,那杆儿还有一样好处,就是当纸风车的秆,春天里,小人们一个个举着纸风车在田野里撒欢,嘴里喊着:飞机飞机天上飞!

桃黍棵子好啊,牲口吃了壮身子。用铡刀一段段轧碎,牲口别提多上口了,里面再加进去点儿黑豆,牲口吃着吃着就会抬起头来看你,嘴里发出突突的声音,眼睛里露出一种水色的光,那是感激你哩。你摸摸它的耳朵,抓抓它的头而后走开,它在后面会发出一连串的叫声。牲口嘛,不会说话,所有的表达也就这些了,再就是第二天好好地给你驾辕,稳稳当当的,一点都不脱滑。

有人家不舍得桃黍棵子,想着做别的用,就把玉蜀黍秆子喂牲口,牲口也吃,但是口味比起桃黍就差了。心痛牲口的跟心痛孩子一样,宁可少扎些篱笆、少让婆娘去集上弄几个零花,也要让牲口尝尝鲜。庄稼人哪,最亲近的还是牲口。

牲口喜吃桃黍,可能是甘甜汁浓,小人儿们也喜欢在割下的桃黍棵子里拣来拣去,撇断一根尝尝,再撇断一根尝尝,有甜丝丝的感觉就一跃一跃地拿跑了,其他的小人儿也学着拣。小时的满足感很多。

其实有一种小个儿桃黍,芯儿是红的,那样的甜。但是产量低,种的人少,有的撒错了种子,就长那种桃黍,轻轻细细的,等不到穗子摆头,就给人喜欢没了。人们种桃黍,还是为了生计,可不是过一时的嘴瘾。

咱们这儿的桃黍自古就有名声,秋熟的时候,就有人赶着大车、推着小车来,讲了价就用麻袋子收去,那是做酒的,酒坊的人都说咱这儿的桃黍出息,造出的酒纯。有人干脆就大罐子带了酿好的酒来换,村里人也喜欢,不用跑路了。各自都似得了便宜,高兴地乐。有能人像奎五伯,就学会了自家酿,不过那酒味差多了。

桃黍就这样被庄稼人喜欢着,被漫野地喜欢着。喜欢归喜欢,却是很少有胆大的一个人穿过桃黍地的,当桃黍把几百亩地都遮掩的时候,通往村子的一条条小路也就给遮掩了。两米多高的一排排桃黍棵子,海一样地涌。走进去,小路上看不到天,天上都是一穗穗的桃黍。磕磕撞撞,纠结着厮磨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声音说不大也不大说大也大,全在你的感觉,你觉得不大,那就像一场小雨,觉得大,就大得滚雷一般。

不是事急,没有人单个走进桃黍地里,初进去还好,你会越走越害怕,越走越后悔,前后左右都是声音,都是毛蚁,抓着你,扎着你,让你不由得回头四顾,让你又不敢回头四顾,你一定想着跑,可你快跑也不是,慢跑也不是,你跑不过那种声音。

你想回去,都不知道走出多远了,回去近还是前面近?当然啦,只要走上陡河大堤,就可以狠劲地喘一喘。可你不知道那大堤在多远的地方等着你。小路还不是直的,弯七扭八的,闭着眼也不行。偶尔蹿过一只野兔或黄鼠狼,刷地一下,闪电一般没影了,不是说那速度,是说那感觉,那就是在瞬间把你的所有的汗毛给提起来,把心从胸窝里掏出来,你被那股电给接通了,电着了,电得你浑身着火,立刻就烧成了光杆儿。

你若走在其间,因为什么发出了一声叫喊,那叫喊就会在桃黍棵子里磕磕绊绊地来回乱串,等跑出去了,最后的一丝微声,早被大白眉那鸟儿叼跑了。等到了收秋时节,桃黍被整片地割倒在地,那条小路渐渐露出它的模样,心虚的人去看,还能看到自己的魂在那路上悠悠地晃。

细心的人在割桃黍的时候会发现,桃黍棵子茬间,有着一丛一丛的狼或说不上是什么的脚印和粪便,有的地方有一片的鸡毛。还有一些倒下一片,无辜地裸露着早已干枯了的剩茬,上面一摊荒草。不知是人干的事还是啥子干的事。老鼠打的地窝子也是一眼一眼的,深深地挖去,会挖出这些贼鼠盗的一粒粒的桃黍。猛不丁的,还会有一条花蛇从哪里钻出来,跑不及的时候,被一把快镰拦腰斩断,头尾还在一颤一颤地动。蛇的嘴里,一只老鼠的头就露了出来。

有一年陡河发大水,就是从那个通河堤的小路开了口子。小路从桃黍地里蜿蜒到堤上就像一把刀戳开一个豁子,顺那个豁子下到河上铺的窄窄的石条,就到了后陡河的村子,再往北就是后张进,而后能到镇上。

水来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水头子会排山倒海从西山上一涌而下,从那个豁口就漫了堤,顺着那条路就像一条蚰蜒,不一时就淹了坡地,几百亩桃黍就只露了头地摆晃,没多久就不见了踪影。村子人都上了房,房塌了人也塌进去了。

那一年,谁说起来都邪乎。可大水过去,坡地里还是种桃黍,桃黍就在那片地里收成好。多少年都是。自我爷爷说起,他小的时候就记得桃黍地。

还是别走桃黍地吧。可二妞她偏偏在这一天走了进去,她不走不行啊,她是急着往家里赶,太阳快落了,绕过去也半夜了。二妞这一进去,就是我说的,后悔都来不及。二妞就遇到了那事,啥事?人们当面不说,背地里可传得邪乎。

银瓜地

瓜庵是个出故事的地方,瓜庵不大,作用不小,一大片瓜地,一个瓜庵在那里,就像一个衙门,判别或端正着你的行为。行为稍显不当,一声断喝,你的心里就少了支柱,出的气也细了三分。为避嫌,即使要从那里经过,也要寻些路径,故意地要离瓜地远一些,实际上,是要离瓜庵远一些。

这样说来,瓜庵也是让人不舒服的,少了些许的自在。让人见了,立时要反省自身。实际上在乡村,不自觉的人有的是,玉蜀地没有人看,玉蜀黍长在那里,就有人掰去了棒子。进去方便时看着没人,顺手牵羊者有之。专门打着歪主意,左顾右盼之间,噼里啪啦一阵声响,一些棒子就进入了草筐子或怀抱口袋的也有之。庄稼地看不住,太大太多,几个棒子也值不了几个钱。瓜地相对少,种着也不容易,一片土地种了玉蜀黍,即使被谁掰掉些棒子,也仍然不影响吃食,可是种了西瓜甜瓜的,产量就少得多了,过往来人,你顺手摘一个,他顺路得一个,人家种瓜的就没有营生了,何况还有抹不去的脸面,见了给你摘一个两个的呢?

所以一般都不会种瓜,种了,就得整个瓜庵,在那里日夜守候。你见了别不舒服,农村就这样,瓜庵也就像稻草人,只是个摆设,防君子不防小人,真正打瓜的主意的,你是看不住的。

陡河产一种甜瓜,白色,那种透亮的白,不是很大,却贼甜。一口下去,嘴里就像含了一块玉,温润爽滑,瞬间满口汁液,还没下肚,就有一股浓浓的甜香传出来。没有尝到的人,闻到那翠翠的味道,也就甜醉了。那瓜到嘴里,不是吃掉的,好像是化掉的,再吃第二口感觉又是不一样了,每一口都不同。一只瓜到了肚里,只感觉神仙一般,那种滋味还没有品够,就没有了,不知道是怎么吃到肚里的。瓜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银瓜,一说其色泽,一说其金贵。

每年五月前后,是银瓜收获季节。瓜的价钱也很让人咧嘴,那可不是桃黍、玉蜀黍的价钱,比白灵灵的白米价还高。银瓜一直都是给皇上的贡品,每年上面都有人来收,挑最好的,一级一级地献上去。

陡河这一带多有种银瓜的,除去这一片地,其他地里长的瓜都没有这里长的甜。有人说是这里的水土问题,就像东边地里种桃黍。桃黍咱回头再说。

人使船从陡河过,见面打招呼,有人顺手扔过去一个银瓜,那可比一盒烟令人高兴,赶紧在手里擦擦,顾不上弯腰在水里洗,一个脆音就自口中发了出来,一块儿出来的还有那股子甜香的汁液。而后说,好着呢,真好着呢。而后就会从身上摸出一块东西扔过来,招招手,船就离去了。

五月串亲戚的带的最拿手的东西,也是这陡河银瓜。

二孬在瓜庵里呆了好多天了,二孬说,明年再也不看瓜了,看得人心里烦烦的,一天到晚都是绿漾漾的瓜秧子。

只是一样好,看瓜的可以偷着吃瓜,谁还能把看瓜的看住?好在二孬不爱吃瓜。种瓜的三叔就是看中了二孬的这一点。二孬到三叔的地里去玩,三叔给二孬揪了一个甜瓜,二孬说,三叔,你不忙,俺不喜好吃瓜,俺吃了光坏肚子。三叔说,吃吧你,我都拽下来了。二孬说,真的三叔,俺打小就不喜吃瓜,吃了光肚疼。

三叔就笑了。心里说,都说二孬不喜吃瓜,看来还真的。三叔就说,二孬啊,三叔求你帮个忙,给三叔看一季儿瓜如何?工钱嘛好说,你要瓜要玉蜀黍都行,照着高的说。二孬就嘿嘿笑着答应了。其实二孬也是想着这个活儿去的,去之前二孬听说三叔选了好几个人都不满意,就是人家光吃他的瓜,一天吃两个,一季下来,也受不了。二孬就记住了,二孬果然就得到了这么个好营生。

二孬白天光睡觉,晚上就扛着个铁锨在地边上转上几圈,主要是前半夜,后半夜二孬就到梦里去了。说实在的,前半夜防小贼,后半夜来的都是大偷,防也不好防,夜黑风高的,二孬转到这头,那头就有了动静,等二孬赶到那头,动静又到了这头。二孬有时会喊:摘就少摘俩,给俺留个饭碗!

要说,一个人在瓜庵里好也不好,好是累不着晒不着,还有得好东西吃,不好的是孤单,尤其是黑夜,孤单得害怕。小虫子叫得心烦,蚊子蜇得心痒,好在二孬是个觉虫,一粘席子呼噜就响了,好像席子和呼噜是一体的。

有人就作弄二孬,一天清早,二孬醒来一看,自己身上一丝不挂,裤衩子不知道去了哪里。紧忙爬下瓜庵猫着腰掐一枝瓜叶捂住下身,好不容易看到那脏兮兮的裤衩子在瓜庵的杆子上套着。最好笑的一次,是二孬睡觉时竟然被人用大裤衩子套住了头,像一个大麻虾。二孬被捂得直叫唤,好容易挣脱开。人们就有了一个俗语,叫二孬看瓜。只要想收拾你,就说,再那啥就弄你一个二孬看瓜。

二孬这次知道是因为小顺子,小顺子顶着个瓜秧,从玉蜀黍地里爬过来,想偷摘个甜瓜,二孬其实看到了,二孬想,小顺子他娘那人不好惹,泼妇一个,大街上敢跟人日弄,没有她怕的。二孬就在瓜庵里不出来,假装看不见。可是小顺子也忒不像话,他摘了一个,看看没有二孬的影子,就又爬着去摘,专拣大的找,二孬又忍了忍。

二孬后来就看见小顺子把摘到的瓜顺着地沟子扔过去,扔到第三个的时候,二孬就掂着个铁锨跑过去了,小顺子爬起来想跑,却没想二孬早到了跟前,一个腿绊子,就把小顺子给摔倒了,小顺子嘴上带了泥,吓得哭起来。

二孬说,偷瓜没有这样贪的,知道不?你偷一个也就算了,总不能把这地里的瓜都拿你家去吧?小顺子说,我又不是偷你家的,是我三叔家的。二孬说,我在这儿看着,就是偷我的。小顺子说,我告俺娘说。二孬就软了,说,你不告诉你娘,我给你个瓜吃。小顺子抹抹眼睛说,那你得给俺个大的。二孬就把三个瓜中最大的给了小顺子。可不敢跟你娘说。二孬说。小顺子抓起瓜就跑了。跑上了土岗,小顺子说,就告诉俺娘说,就告诉俺娘说!

二孬抓起铁锨要追,小顺子大叫着,娘——兔子样跑走了。

二孬就觉得顺子娘不会善罢甘休,不过理在二孬这里,何况还给了小顺子一个瓜呢?二孬没有想到那个娘们会想出这种阴招。她领着两个妯娌,趁着夜黑过地里来了,二孬正睡着,三个娘们商量好了,几下子就把二孬的头塞在了裤裆里。二孬正蒙怔着,没有怎么反抗就就了范。

要不是三叔到地里查看,二孬还在那里嗷嗷叫唤呢。二孬还好,收缴的两个甜瓜还藏在瓜秧下面,二孬本来想送给二妞的,三叔来了,正好拿出来说明问题。三叔还是夸赞了二孬几句。

第二年就不让二孬看瓜了,三叔说,二孬太老实,不中。其实,三叔只是说对了一半,二孬看瓜可是不大老实咧。二孬喜欢村子里的二妞,别看都是二字排的,俩人可是不一姓,一个姓张,一个姓刘,大名也隔得远,二孬大名叫张喜来,二妞大名叫刘桂枝。不过村子里知道他们大名的不多,就是二孬二妞的叫着。二孬早就看上了二妞,只是一直找不到话说,看瓜庵是二孬的一个心计,二孬知道二妞好薅野菜,家里喂着猪,二妞就每天挎着个篮子去薅野菜。

瓜地的四周大都是庄稼地,庄稼地高高低低地布在原野上,沟沟坎坎交叉在原野之间,就把地一块一块地隔开了。地块的下面和边缘,长了许多的野菜和茅草。野菜多开着黄色或白色的小花,花不怎么香,却让人想到它的香。漫野里绿色的庄稼和这种黄黄白白的花,就让人感到了田地的好。何况还有二孬的瓜地呢?

二妞把草编成个帽子,戴在头上,一晃一晃的,也像一丛庄稼,远远的摇。

二孬自从看了瓜庵,就大瞪着两眼朝野地里望。一望望见了就顺着瓜地出溜出溜地绕过去,假装在巡视,而后就猫腰拽起一个瓜来,用袖子捂着,与二妞差不多走近了,就说,二妞,给。

二妞一看,立时就红了脸,说,俺不要。而后疾步而行。二孬慌走两步拦住去路,说,给么。手又伸出去那个银瓜。二妞说,俺不要么。又走。

二孬就看着二妞从自己的脸前走过,二妞走过时有一股风留了下来,那股风绕着二孬的鼻孔转,二孬吸了吸鼻子,就吸到了二妞的味。那是田野里的草香味,二孬很受用。

二孬看着手里的瓜,白晶晶的,一道一道的浅花纹,二孬就狠狠地咬了一口,咔嚓,咬得满嘴汁液。心里说不出来的爽。晚上二孬就做梦了,只要一看见二妞二孬就做梦,二孬就是做这种梦的时候,被人脱去了裤衩子。

有人说,脱二孬裤衩子的时候,二孬的家伙像个柳木橛子支棱着,荒野里支个帐篷似的。要不是这,才不会去脱他的裤衩子。二孬想媳妇了,二孬知道女人了,知道村子里的女人谁最好了。

二孬那回远远地看到二妞挎着篮子顺着地沟子过来,看着看着人就像被地沟子给一点点地吸进去,慢慢地连头也看不见了。

二孬就跑,而后二孬就看到了好奇的一景。二妞在蹲着尿尿。二孬心里跑了兔子,那兔子越跑越快,都快跑出地边了。二孬的眼前是一片的白光,白生生细盈盈的白光。二孬听到了一声喊叫,二孬被那声喊叫吓着了,眼前还是那道白生生细盈盈的白光。

那声喊叫在跟前,在二孬的对面。二孬慢慢地醒了。想撒腿开溜,却又被一个声音定住了。

你不得走。二妞的声音。二孬的脚就被二妞的声音定住了。下面的事情你应该想到了,二妞很厉害,二妞非要二孬把看到的倒出来不可。二妞说,你说你看到什么了,你得给俺倒出来。

二孬说,俺俺可啥也没有看到。二妞说,瞎说,你看到俺的羞了,你得把俺的羞倒出来。

二孬就觉得不好办了,看到眼里的还能倒出来么?二孬急得恨不得两只脚都跳离了地儿,能飞走最好。二妞还在说着,俺娘说了,那是俺的羞,羞不能给人看,你却给俺看了,你说你想咋地吧?

二孬听到这话,眼前又晃荡起那片白生生的光了。二孬就说,俺赔你,俺去给你摘两个大银瓜还不行?

说着二孬的脚就想脱滑。但是立刻就被二妞的话给揪住了。

二妞说,不行,一码说一码。二孬说,什么是一码说一码?

二妞说,你看了俺的,你得让俺也看看你的!二孬立时就捂住了那个东西,好像那个东西随时有被二妞摘走的危险。

不行不行。二孬想着自己的那个腌辣椒似的东西,怎么能跟那片白光交换?二孬后悔得想钻到地底下去了。但是不掏出来,可能今天是过不了这个死妮子的关了。二孬抖抖索索地提着裤子,二妞说,快点呀,快点呀!

二妞的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形势更加不妙,二孬觉得那两只手已经不听自己使唤地挪向了一个地方。二孬的裤子是一条布带子围着的,现在那布带子的头开始一点点地松开了。二孬的心里一片漆黑,眼睛也是一片漆黑。

就在这时,二妞却突然呼呼啦啦撒腿跑走了,像只野兔一般地跑走了。二孬的裤子茫然地垂落在他的脚下,就像一摊瓜秧。

这都是二孬后来告诉我的,二孬告诉我的时候,二孬已经和二妞睡在一个炕上了。人们说是二孬捡了个便宜,也有人说是二孬捡了个杂碎。不管怎么说,二孬是和二妞睡在一个炕上了。

二孬好长时间都在炕上掐自己的大腿,然后偷偷地摸着垂在炕沿的二妞的辫子。二孬想,要不是那个桃黍地,自己还得不到二妞哩。还真多亏了那块桃黍地。

你应该知道,不是因为瓜地,跟瓜庵也不沾一点关系,是桃黍地,那块离着瓜地不远的桃黍地,给二妞带来了灾难,却给二孬带来了福音。这个我在另一篇文章里说到了。

王剑冰,河北唐山人,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河南省散文学会会长,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在报刊发表数百万字作品,出版有散文集《绝版的周庄》等。曾在本刊发表散文《圣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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