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交响诗

黄河破冰

有一年，我赶上了黄河破冰，心里飞出了一个明媚又悦耳的词：春之声。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杂花盈树，那是写照江南。在北方、在黄河，3月却是一片沉静、一派的按兵不动，分明是埋伏了千军万马，却看不出一丝一影的动静，有时静得直叫人心里发毛，甚至有点儿疼痛。

终于有一天，或许是正午，或许是在傍晚，黄河开始阵痛了，黄河孕怀的春天就要分娩了。黄河阵痛是惊心动魄的，黄河之春的分娩牵挂得人夜不能寐。在冰下由冷到暖孕育了整整一个冬天的黄河春水，生生地胀痛了蛇一样弯曲的河床，一浪浪的牙齿，撕咬着厚厚的冰层；冰面上，明亮亮地浮着一层热气，经了阳光的笔墨，像一朵朵紫烟，袅袅然在那里开合聚散。这时，你如果是在冰上站着、走着，就端的应了那句如履薄冰的成语，你会感到脚下踩着的冰好像一根琴弦在微微颤动，颤动得你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一个湿漉漉、活泼泼的春天，像一条金鱼、像一个婴儿，随时会跃出水面，以盎然的生机和蓬勃刷新人间。

轰隆——黄河破冰之声，像一闪春雷，宣告了春天的诞生。

钢化玻璃似的冰河，被长长而鲜鲜地撕开一道裂口，一道、两道……像叶脉状、像树冠形、像根须样、像蛛网图、像分叉的曲径、像一面银质的镜子被击碎……那碎裂的冰块，或巨硕，或玲珑，你挤我、我推你，满河床地碰撞着、交叠着、响亮着，其势如千帆竞发、百舸争流，蔚为壮观。火辣辣的黄河春水从冰缝里喷溅出来，像早晨的霞光一样鲜嫩炽热，温暖地照耀着每一寸天空和土地，歌唱着所有的希望和美好，打湿干燥的时间和人们焦灼的期待。

冬小麦眨一眨惺忪的眼睛，白桦树舒展一下枝枝干干的筋骨，三叶草轻浅地唱起新绿的歌谣，深棕色的蚯蚓缓缓蠕动生命的复活。谁家的小马驹跑到了田野上撒欢？哪家的灰毛驴在院子里一边打滚一边欢叫？从一树枝头跳落到另一树枝头的，不是恼人的麻雀，那是忙着播音的布谷鸟……拉门声、开窗声、鸡鸣声、狗叫声、口哨声、鸽哨声、柳哨声、男人的咳嗽声、女人的嬉笑声、邻居间的对话声、农具碰击的金属声、学校的响铃声、孩子们的欢笑声……汇织成一曲春满人间的交响曲。

黄河破冰，是人间最雄美灿烂的春之声，这以前江南的万紫千红，都好像是黄河之春的铺垫、渲染和前奏。从黄河破冰那一刻开始，中国的春天就真正地降临了，一场春天的好戏，拉开了恢宏壮美的大幕……

黄河气势

山有山性，树有树性，河有河性。

不管世界上有多少条大江大河，但我要说：黄河的河性最为独特，就像黄河水一样，夺目耀眼。

我多次地看过黄河、读过黄河、品味过黄河，每一次站在黄河高高的岸上，急切的目光与那恢宏的水光一触碰，就会碰出一腔沸腾的豪情，仿佛按下一个钮键，一盏灯突然迸放出雪般的光华，一瞬间，我领悟到一次次被黄河打动、震撼、鼓搏的根由，就源于黄河与生俱来的河性，这一河性可以凝缩和精括为两个字：气势！

是的，黄河的河性在于生命的气势，一股扑面而来的雄美、宏壮的气势，那情形，一如日出带给万物以热情、感召和欢欣。

气是万物的生命之根，小以草木、蜂蝶为例，大以宇宙、星系而论，都因气而孕生、而存活、而千姿百态。《老子》曰：“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庄子》云：“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势为一物之能量，正如物理学上所说的“势能”，是一物内在品质和力量发散透射出的一片看不见的光芒。军队作战自古讲士气、讲军势，《孙子兵法》有个颇为生动的比喻，说在一座千仞山顶转动一块圆形状的石头，那就是“势”；又说，“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让一块石头能够在水面上漂动，不在于石头的质性，而在于石头的速度，所谓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中国辞典里“气贯如虹”“势如破竹”“审时度势”“气势磅礴”等一系列成语典故，都是对“气势”的不同形容和解释。

“黄河落天走东海”“黄河远上白云间”。黄河之水来自雪山冰峰，天然地就拥有了雪莲、灵芝的高贵和圣洁，以及不朽，带了雪域高原特有的狂野和奔放。而九九八十一曲的险途，又使她积蓄了浑厚、包容的底蕴，千雕万塑出百折不回、气吞万里的独特秉性和气势。

天道酬勤，厚德载物。黄河气势是黄河的青春、黄河的魂，它春春秋秋、世世代代鼓舞着黄河儿女添柴加薪、奋发图强，使中华民族的文明之火明明暗暗、越燃越旺。

我常常在情绪的潮水低落之时，就去回首看一眼黄河，领略一下那汹涌激荡的黄河气势，顿时，浑身就蒸腾起一股火火的激情和力量。我把这样的体会和感受诗成一句人生的激励，书写在生活的扉页：把脚步迈得像波浪一样澎湃有力吧/我们的身后是永远的黄河……

黄河之曲

黄河之曲，曲之黄河。这里的“曲”，是曲折的“曲”，而不是歌曲的“曲”，也不是藏语所指的“河”——黄河在藏语里称“玛曲”，亦谓孔雀河。

黄河曲。多曲？——九曲。你听，黄河塬上飘来的民歌——

九十九朵云彩九十九座山

黄河生来九十九道弯

九十九道弯上九十九只船

九十九只船上九十九根竿

九十九座山上九十九个险

黄河生来九十九道弯

九十九道弯上九十九只船

九十九个艄公来把船儿扳……

“九”在这里也不是一个实数，而是一种虚指、一种形容，因为九是九位自然数里最大的数目，借此引发你对黄河是多么地曲、怎样的弯的想象。还有，“九”也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一个吉祥且带了点儿神秘色彩的数字：九龙，九天，九州，九鼎；九九重阳节，九九艳阳天；严冬飞雪有“数九”的民谚，似水流年有“逢九”的民俗。屈原辞赋有名篇《九歌》《九章》……

道路须直，以求通达；流水多曲，以曲为美。王羲之《兰亭集序》有极为养眼、养心的文字：“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急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由此说来，曲，也可以理解为流水的一种特质、一脉灵性。

黄河绕过阿尼玛卿山北麓，挺进西北，泽被青海省，浩然开辟了第一个巨大的黄河河曲；之后，在青海湖修整一番，挥师东北，像一只山鹰、像一抹白云、像一朵漂移的雪莲，从青藏高原擦身而过，遂蜿蜒至黄土高原，天然地划出第二个开阔的河曲……

黄河的每一曲、每一折，都会弯成一片沃野花地，馈赠人类作繁衍生息的锦绣家园——那是黄河母亲温暖馨香的臂弯，是黄河母亲惠施人类的一份深情厚爱。中条山西南麓的晋西南河曲区域，那里曾经林壑尤美、蔚然深秀；岸芷汀兰，郁郁青青；羚羊、麋鹿嬉戏出没，黄鹂、百灵呼应唱和，是最早的黄河先民西侯度人发祥的摇篮和“诗意地栖居之地”。今天，黄河流域因曲而命名的垣曲县、河曲县、曲沃县、曲阜市……都是凭借黄河曲成的一方水土，而拥有了生命的坐落和衍展的物华灵境。

黄河之曲，不仅是黄河历史和生命流动的诠释与解读，而且是人类历史进程、社会发展脉络的形象化演示和揭秘。曲是一种方法、一种艺术，因而也是一种哲学。曲水善变，随方就圆，看似柔静，实则坚韧无比。退，是为了进；曲，受命于直。直是黄河曲折前行的深刻力量，决定着流水迂回奔腾、柳暗花明的形态，就连那一河波浪，也都采取了抑扬顿挫、澎湃起伏的姿势，推进着与生俱来的梦想与向往。

黄河九曲，百折不回。“西岳峥嵘何壮哉！黄河如丝天际来……巨灵咆哮擘两山，洪波喷箭射东海。”是的，黄河的形状和路线是弯曲的，然而方向、目标和追求，却是既定的、明确的、亘古不变的，那就是迎着太阳、奔汇大海——蔚蓝色的希望与未来。

黄河日出

黄河日出，是黄河万千胜状的一幕点睛之景。

天色透出船帆一样的白。我来到黄河岸畔一处高高的塬上，顺着黄河东去的身影，远望河天相衔的一线，静候日出的辉煌与宏美。

晨霭中的黄河静影沉璧、流波无声，载着两岸宁谧的村庄，仿佛在摇一个千年的梦境。我弯腰捡起一个苹果大小的石子，使着劲朝黄河的中流甩去，听得一声“砰”，却分明未见到一朵浪花——黄河是如此沉静和深邃，以至于远远超越着我想象的尺度和能力。

河天吞吐之处，帆样的白渐呈一扇宝石红艳；俄顷，随着扇面缓缓收拢，宝石红徐徐然浓烈、深重起来，红得像中国传统的年夜、红得像我胸中一团澎湃的激情、红得像信仰里一个神圣的名词，直至红成一炉冲天的焰火。焰火的曲线和纹络状然分明、呼呼摇荡。兀然，红炉底部明灿灿地划出一道金弧，这金弧拔节而长，一寸一寸地攀升、一弯一弯地丰圆，我咚咚的心跳响过100下，它已将那一炉焰火吸纳收回，生成一轮壮美无比的鲜红，轰隆隆地点燃沉睡的时间和空间。

静如处子的黄河霎时跃动起来，九曲十八弯的巨大身躯，蓬勃地摆动着、奔突着、欢腾着、翔舞着……像一条见首不见尾的神龙。不，不是像，而是——是！黄河就是一条神龙、巨龙、金龙，“一望平沙万里明”，那喷薄而出的红日，不正是黄河游龙光芒万丈的眼睛？！

一条东方睡龙訇然醒来，无论怎样，都是一幕惊天动地的神奇和壮丽。

那么，与其说我在领略黄河日出，就毋宁说我是在发现一条金龙的诞生。

是的，黄河是一条龙河，一条金色的龙河。龙“是一种有鳞有须、能兴云作雨的神异动物”“生于水，被五色而游”。黄河以金波黄浪为鳞、以腾腾蒸气为须，巨型的身姿从天而降，耕云播雨，发祥人类，泽被天下。

“黄河九曲天边落”“黄河西来决昆仑”。黄河流经之处，沿岸多少地理风物皆以龙而命名，遂连成一条蜿蜒而闪耀着文化色彩的“龙带”：龙门、龙门山、龙门石窟、龙舟、龙山文化……《周易》和《尚书》分别线装有“龙马负图”的经典传说：“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伏羲氏王天下，龙马出河，遂则其文以画八卦。”原来，黄河自古就是孕育龙马和华夏文明的神奇摇篮，是那两条永远的合欢而抱的生命家园。音乐般悠扬起伏的黄河沿岸，成为神农氏启蒙黄河儿女采桑养蚕、春种秋收的圣地和温暖之乡。

龙是中华民族古老的图腾，是中华大地上多民族古老图腾集中融汇的吉祥灵物，因而，便是中华民族发祥和文化肇端与衍展的象征。黄河，则是中国龙飞腾的雄姿化身，它博采千河之浪、兼容万溪之波，生生不息，浩浩长流，正是《诗经》所咏之景与《庄子》所状之貌：“河水洋洋，北流活活。”“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遂成中华民族灿烂不朽的精神之魂。我们脚下的这片黄色土地、黄土地上生长的金色麦穗和向日葵，我们特征鲜明的黄色皮肤，我们与生俱来的对金黄色彩的热爱，以及我们几千年来饱经风吹雨打的痛苦和欢乐，都与黄河这条金色的龙河有着一种天然的花与根那样的血脉相连……

黄河魂

浩茫天地间，悬浮着一片神奇的黄土地；黄土地上生生不息着一个黄皮肤的民族；黄皮肤的民族，啜饮着一道被黄土地染黄的河水；黄皮肤民族的祖先黄帝，“以土德王，色尚黄”。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之黄、太阳之光、向日葵之彩、火焰之芒、金子之烁，温暖、中正、包容、和洽……

穿越不同境域，黄河绘塑一廊气象万千的画屏：或开张，或窄流；或越野，或穿峡；或湍急，或舒缓；或大潮，或微澜……曲时洋洋大观，弯处沃沃丰田。而流至山西吉县壶口，两岸苍山峙夹，千米平阔舒展的河面兀然极度收缩，瞬间聚束为几十米的“龙槽”。金鳞辉爪，潜跃腾翔；惊涛骇浪，狂卷骤涌，翼然飞悬一挂世界上最大的黄色瀑布，仿佛曾经的万里曲折奔流，就为创造此刻这一道辉煌与神奇。

袖里乾坤，壶中日月。壶，《说文》注解：“昆吾（传说古代陶器业发明者）圆器也。”《公羊传》诠释：“礼器，腹方口圆曰壶。”壶口，河床以方见形、河岸围拢呈圆，更有飞瀑下切，裁一方矩形深谷巨潭，怒涛触底反弹，凌空绽放硕大一团蘑菇状紫云金气，端的是造化赐予人间的一把天壶神器！无论盛的是酒抑或是水，黄河之壶，只为上敬高天、下济苍生。

万里黄河一壶收，千古洪流泻一瀑。壶口瀑布，其状千波万涛、飞金溅黄、如火如荼；其势万马奔腾、百狮怒吼、金鼓雷震；其志长虹凌霄、水柱参天，若旌旗万面、猎猎呼啸；其情似一壶烈酒，壶盖砰然开启，云蒸气吞，芒焰白炽。壶口瀑布上空的太阳分外鲜红，光芒映照，瀑珠耀彩，水影焕烂，雄姿万千。即使山寒水瘦的冬日，壶口瀑布依然激情燃烧、波飞涛涌、壮色不减。瀑布周边，冰雕玉塑、金戈银剑，瀑布飞流遂愈显轰烈雄奇，一幅人间大美宏景。

壶口瀑布，高度缩影了黄河的精神风貌，集聚、释放了黄河的意志精髓。走近壶口瀑布，我仿佛领悟到了黄河的真谛、感受到了中华民族的天赋秉性、触摸到了华夏5000年文明和文化绵延不灭的香火。面对壶口瀑布，一种敬畏黄河之情肃然而生，周身仿佛汲取、吸纳了无尽不竭的力量，顿觉远方从此不再遥远！

巨龙、母亲，如何比喻，黄河都是一个辉煌的生命存在，其以一根炎黄子孙坚韧的生命脐带，氤氲着5000年丰厚的文明滋养；以一行豪迈激荡的青春诗句，飞扬着《诗经》《汉乐府》、唐诗、宋词的儒雅注释；以一条世界上最恢宏、壮美的声带，轰鸣着一个民族高情烈志的心韵。而壶口，正是黄河铿锵激越的心脏、黄河鲜活高扬的灵魂、黄河澎湃不休的呼吸、黄河永恒搏击的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