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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草原》2021年第5期|葛水平:树的荫凉宽容而纵深

2023-03-23抒情散文葛水平


古树是崂山的守护神。历近千年,树根不光深深地扎进了地心,还在土里向四面八方伸展开来。或许书中描写的古树,大部分是苍老的,承载着浓厚的历史风尘的,古树总是被人看成受……

古树是崂山的守护神。历近千年,树根不光深深地扎进了地心,还在土里向四面八方伸展开来。或许书中描写的古树,大部分是苍老的,承载着浓厚的历史风尘的,古树总是被人看成受过历史磨难的、深沉的模样,其实在我的印象里,崂山的古树不是像人们说得那般沉重,充满了风尘,古树总是睿智的,充满生机的,坚毅的。

与时间有着类似的质地常用来相互喻意的物质是流水。海,浩浩荡荡地裹挟着时光一往无前,而往事总是像沙砾般在竭力挣脱和沉淀下来。

崂山的古树名木是编了号的,由1株到231株,主要分布在太清宫、上清宫、太平宫、华楼宫、明霞洞、华严寺、蔚竹庵等庙宇周围。

生长在太清宫三皇殿的汉柏凌霄、耐冬绛雪、三官殿的千年银杏、仰口白云洞的白玉兰等许多珍奇古树名卉都是珍稀的植物资源。这些古树名卉不仅是悠久的历史和文化的见证,也是研究地区气候、保护生态环境的重要依据。

崂山的古树名花大都与宫观寺庵相依共存。崂山是中国道教发祥地之一,佛教历史也很久远。道教与佛教在建设、修复庙宇的同时都喜欢栽植树木和花卉,接下来的时光中,相当多短龄树种相继死亡,部分长寿树木得以保留,与宫观庙宇相伴至今。

尤其是佛教传入中国,改变了早期佛教持钵行乞的苦行僧的生活方式,僧人们建寺而居,置地自种。

寺院常建在山势奇特、林深木茂之处。魏晋以来,佛教兴盛。寺院建在幽静的山林之中,有利于僧人修行。又由于文人与僧人交游往来,过一种闲云野鹤般的、适意会少的生活,又可以超脱“红尘”,有利于文人“澄怀观道”,甚至还包括希冀延年益寿的生理需求在内。

道教,更讲究人与自然的融合关系。道士们常常沉浸在青山白云、流水清泉之中,领悟生命的真话。修道人,以天地为庐、四海为家,到处都可以住。这棵树下,既可以避雨,又很凉爽,所以在树下住;可是每一棵树底下住,不能超过三天,只可以住两宿。为什么不可以超过三天呢?因为真正修道的、清净的修性人,不希望有缘法,不希望有人认识他,而来供养他,所以在每一个地方,住两宿就走了,不求任何人的好供养。

太清宫有两株树龄2100余年的圆柏,是西汉建元年张廉夫在初创太清宫时亲手所植;三官殿西侧树龄达1100余年的糙叶树“龙头榆”是三皇殿初建时栽植;三官殿二进院的两株树龄有1000余年的银杏是宋代太清宫修建时栽植。位于上清宫、华楼宫等地的银杏树均为初建宫院时所植。

还有的庙宇建置时间较晚,但因早期就有道人在此修炼并栽植一些树木,所以树龄远远高于建庙的时间。白云洞、明道观的银杏树龄就比建庙的时间长。

在不少庙宇中,某些古树与该庙宇历史上出现不定期的著名宗教人物有关,后人出于对这些名人的崇敬和仰慕,对他们亲手栽植的树木倍加爱护,这类古树名木未受人为伤害,寿命得以延长。崂山古树就属于这一种。

以树接引众生,“一为山门添景致,二为子孙树榜样”。

无论道士还是僧人,都有云游习惯,这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各地树木花卉的交流,对珍贵、稀有树种的传播和奇异花卉的引种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如崂山太清宫和明霞洞树龄700到800年的小叶黄杨、上清宫树龄200余年的桂花等多属此类。崂山的古树有一部分非人工栽植,属于自然野生植物,起初并不被人注意,长到一定规模后才引起人们的重视。

在青岛近海诸岛上分布着中国山茶自然分布最北端的原生性古山茶群。山茶原生地为亚热带,因携带山茶种子的鸟常在青岛周边无人居住或人烟稀少的海岛上进食、排便、栖息,加之对山茶生存有利的海岛自然条件,所以山茶得以存活与生长。

崂山的古树名木除少数原生性形成以外,几乎都与不同历史时期人类社会活动息息相关,因此又具备了特定的文化内涵,构成了与其他遗产类物种相近而又不相同的文化积淀。

崂山的山茶,是隆冬季节青岛地区唯一能在野外露地开花的常绿树种,又称耐冬。据传明朝以前,青岛市区和崂山山中没有山茶,它们都是明代著名道士张三丰从海岛上移栽后慢慢繁衍而成的,现已成为崂山各庙宇冬季观花的主要树种。太清宫的古山茶因为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香玉》篇中的红衣花仙而有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名字——绛雪,随着《聊斋志异》被列入世界文学宝库,红衣花仙——绛雪的名字已走向世界。

崂山的许多山峰上都有高龄野生古树,因地处高山难以攀登,只能远望而不能近观,山里流传着许多关于它们的美丽故事。

崂山棋盘石景区有一座海拔981米的山峰,山高势险,当地人称“天茶顶”。山峰东侧悬崖石缝中生有一株数百年树龄的山茶。遥看此树,葳蕤如初,似得天助,人们称它为“天茶”,也有人称其为“神茶”。崂山的部分古树名木在生长过程中,有的得益于特殊地理条件,形成独特的形状,有的则与周围环境相互配合,形成了奇妙的自然奇观。如太清宫的“逢仙桥”旁,有一株榆科植物——糙叶树,树高约19米,树冠极大,主干虬曲,结节突出,形状极似龙头,故又被称为“龙头榆”,此树是五代时期崂山著名道士李哲玄在建造太清宫“三皇殿”时亲手栽植,树龄已有1100余年的历史。

七八月份的崂山,老树上寄居的蝉鸣声此起彼伏,那真是一场宏大的叙事。

正午的骄阳被挡在外面,爬在古树角落蝉儿发出的鸣声,给漫长夏日增加了无穷诗意。蝉被人们视为高洁象征,它餐风饮露,成为盛夏不可多得的宝物。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春秋”“有声听音,无声听己”“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同船不同路,渡人亦渡己”蝉鸣能给人带来野趣、宁静和凉意。那抑扬顿挫的蝉鸣声,还往往会使人追忆儿时的情景。

夏季,当一阵雷雨过后,在树根周围的地面即可发现一些圆圆的洞穴,这就是蝉儿出土的地方,碰上好运气,还能抓到没有蜕壳的蝉儿。蚱蝉又叫知了、鸣蝉,有些地方叫大妈妈、妈唧妞。

伏了蝉到夏至时才登台歌唱,“伏了、伏了”地连声不停,伏天刚到,它便迫不及待地告诉人们“伏了”。也许它是好意,提前告诉人们伏天就要结束了,请做好气候变凉的准备。

寒蝉,体长约2.5厘米,头胸淡绿色,因它在深秋时节叫得欢,故又称秋蝉。寒蝉入秋才开始鸣叫,它们的歌唱才是这场“蝉声系列音乐会”的压轴曲。不过它们只是“吱吱吱”地一个音符,唱得太单调,其艺术水平实在不堪担负压轴的重任。

蝉之所以能鸣叫,是因为它的腹部有一对鸣器,由盖板和鼓膜组成,当膜内发音膜收缩时,便产生声波,发出嘹亮的声音。不过别忘了鸣器只雄蝉才有,雌蝉是“哑巴”。

“居高声自远,非是借秋风。”蝉声远传,一般人往往以为是借助于秋风的传送,由于“居高”而自能致远。这种独特的感受蕴含一个真理:立身品格高洁的人,并不需要某种外在的凭借(例如权势地位、有力者的帮助),自能声名远播,正像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所说的那样,“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这里所突出强调的是人格的美,人格的力量。两句中的“自”字、“非”字,一正一反,相互呼应,表达出对人的内在品格的热情赞美和高度自信,表现出一种雍容不迫的风度气韵。

历史上,唐太宗曾经屡次称赏虞世南的“五绝”(德行、忠直、博学、文词、书翰),诗人笔下的人格化的“蝉”,可能带有自况的意味吧。沈德潜说:“咏蝉者每咏其声,此独尊其品格。”(《唐诗别裁》)这确是一语破的之论。

张潮《幽梦影》中云:“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声,水际听欸乃声,方不虚此生耳。”方不虚此生,言下之意,“夏听蝉声”,乃人生快事之一也。

崂山听蝉,从一早开始,树木密集葱茏,夏蝉云集之地,天光发白,一蝉鸣响,众蝉呼应,此起彼伏,阵阵如雨,假如用“蝉雨”二字来形容,不仅不给人聒噪感,而且还送人一份清凉透爽、温润熨帖的快意。

太清宫的老树苍苍,古意盎然;夏日里,枝叶纷披,浓荫匝地,落满了蝉。如若是你站在某个至高点上,蝉声响起,小巷幽深,那蝉声蜿蜒而出,如溪水潺潺,一路行走,一路蝉声,蝉声,就有了一种婉约、杳渺之美。蝉声并不密集,疏疏落落的,那份疏落,自生一份悠然的闲适;有时候,一蝉独鸣,如古筝独奏,嘶嘶悠悠,那份吟唱,便不免生发出一份地老天荒的苍凉感。蝉盛时节,粗粗细细的干枝上,都踞满了蝉——满树熙攘。看树上的蝉,蠕蠕而动,蝉的鸣叫,是极有规律的,总是一蝉鸣响,众蝉呼应,叫一阵后,就缓缓地停下来,进入一种近乎死寂的状态,如此循环往复着。有时候,也会出现众蝉鸣响的情况,那声音,就特别的嘹亮而悠远。

崂山南北没有高山阻隔,东西又与海洋相连,降雨量大,空气湿度高,特殊的地理环境,加上人工引种栽培结果,使崂山植物种类繁多。这里是植物的南北过渡地带,因此也是一个南北引种实验场所,是植物南移北迁的驯化地带,种子繁育基地。在过去的一段时期内,青岛引进了大量的物种,崂山在青岛外来物种引进过程中占据着重要地位。根据野外调查研究和对大量文献资料的整理分析,崂山有意和无意引种植物约有232种,分属于72科。

夜晚时分, 232种林木,枝柯疏朗,月光透过树枝间的缝隙,落在地面上,斑驳细碎,迷离醉人。皎洁的月光照在树上,时常惊得蝉哗然鸣响。真是想象不出崂山有多少蝉儿,蝉声哗然而起,惊人、拥挤,仿佛角角落落,旮旮旯旯都是蝉声,蝉声弥漫崂山,无处不在。

历史上引进崂山林木的人是崂山的功臣。

耐冬,在崂山赢得更长的时间。早在距今600年前的明朝永乐年间,道人张三丰从沿海岛屿采回耐冬,在山中居民庭院中种植,后繁衍开来,成为历史上最早引进崂山里的花木。据《即墨县志》记载,早在清朝康熙年间,即墨知县康霖生派专人来崂山教种花椒,从1670年至1672年,用了三年时间,足见其决心之大,从此崂山有了花椒树。

19世纪末德国占领青岛后,为了绿化青岛的山,引进了刺槐。至今山里人还叫它德文名“卡齐”。这种树易活,繁殖快,耐贫瘠。

20世纪60年代,历史上曾声名远播的崂山窝梨因沙大酸重质量差而断了销路,树也快被砍光了。为了利用闲置的大量山坡地,并让崂山人秋冬两季有水果,政府帮助农民引进了苹果树。

20世纪50年代初期,由于日本松干蚧危害严重,崂山赤松纯林几乎被毁。为此,崂山林场提出了引进优良树种,改造赤松次生纯林的方针,通过营林措施除治松干蚧的危害。但是由于缺乏科学指导,盲目引进,结果全部失败。

后来,通过普查崂山树种资源,分析自然条件,查阅引种历史,发现崂山曾有人种过落叶松,现长势较好,经过采种育苗观察、育苗试验和十几年的反复实践,引种获得了成功,掌握了一整套从播种、育苗到幼成林抚育技术,从1964到1974年间,进行了大面积生产性造林,十年间共植落叶松三万两千亩,基本上完成了对松干蚧危害致残的赤松纯林的改造。

20世纪70年代,在冬无严寒、夏无酷暑,被称为“小江南”的下宫林区,作为南方树种引驯区,自1974年开始,先后从国外、国内其他省份引进140多个树种,经过育苗和扩大栽培试验,日本花柏、檫木、鹅掌楸等已获成功。另外在冬季气温较低、积雪多、冰期长被称为“小关东”的北九水林区,作为北方树种引驯区,先后从东北引进红松、樟子松、冷杉等耐寒树种,均获成功。

崂山地处暖温带与亚热带北缘交汇点上,西接华北,南濒黄海,处于温带大陆季风区,受海洋气候影响较大,因而崂山植物组成既有华北植物区系的植物,又有东北地区及亚热带的植物,同时还有与日本、美国相近的植物成分。且由于地形复杂形成不同的小气候区,直接影响着树种的分布类型。

温暖类型区,主要在崂山南麓的下清宫至崂山头一带,为亚热带树种。这一分布区间,长绿阔叶树种山茶(耐冬)、锦熟黄杨、棕榈、洋玉兰、竹叶椒、大叶胡颓子、红楠、络石、金丝桃、南天竺等,与多样落叶阔叶树种相伴生,构成多姿多彩的林木空间。同时这里还是国内外引育树种的引驯基地,引进树种的母本来自日本、欧洲、北美及国内的安徽黄山、福建等地。

阴湿类型区,主要在崂山后坡北宅街道的卧龙以东至北九水,王哥庄街道的石人河以东至青山一带。

原有树种赤松曾有大面积的纯林,还有多种伴生树种及大面积的人工林,引进树种有日本黑松、日本落叶松、刺槐,构成独特的植物群落。

干旱类型区,在流河、登瀛、沙子口、汉河一带山地阳坡及王哥庄街道的大标山、二标山东坡。山麓平原区,常见有杨柳、榆、刺槐、国槐、楸树及欧美杨等用材林树种和苹果、葡萄、杏、桃、梨等经济树种。

滨海岛屿区,常见乔木有刺槐、绒毛白蜡、旱柳、白榆,灌木有棉槐、柽柳,偶见单叶蔓荆。

我在海岛长门岩看到大面积的野生树木耐冬、大叶胡颓子、扶芳藤、刺榆、野花椒等,形成特有的群落树种。也许,事物总是阴阳相补的,因为孤独,长门岩的耐冬开得灿烂,并且,向上生长的树和向下蜿蜒伸展的根,两极生长,互相支持(根还有支撑作用),在四季繁茂生命的激烈竞争中获得生存空间。发达的根须,则保持着易于流失的水土,也让生活其间的人,灵魂和肢体得到双重的安顿。

长门岩岛上的树木靠天水生存,天水成就了姹紫嫣红的小岛。行走于古树名木之间,深感树木不愧是贮水器和空气净化器,枝叶间缓缓释放的水分,净化并滋润了生命的空间,好山好水,花草虫鸟,也和树木相映成趣,构成一条有序完整的生命链。树木与我们一样,都是大地上的生命伙伴,只不过生命的形态不同而已。所以宋人张载说:“民吾同胞,物吾与也。”人与物的差别只在同胞与朋辈间,而与我们最亲近之物,无疑就有树木。它为我们调节气候、提供生活所需,也提供慰藉心灵的情感思绪。

长门岩岛上的年轻战士们,守着灿烂的盛开,守着四围的浩茫,我为生活在长门岩上的所有生命鼓掌。这个世界是生机无限,丰富而有趣味的,面对长门岩上的年轻生命和盛开的花朵,有些热闹真是应该隐退。孤岛上生活的守海人,他们的使命永远是凝固的历史与活着的生命相拥的奇迹。

葛水平,山西作协副主席,山西女作家协会主席,山西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宣部文化“四个一批人才”;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创作有长篇小说《裸地》《活水》;中篇小说《喊山》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有电视剧《盘龙卧虎高山顶》《平凡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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