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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学》2021年第6期|陈彦儒:百年侃“柴”史

2023-03-23抒情散文陈彦儒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为何“柴”越过“米”的地位?不是都说“民以食为天”吗?这排名有没有搞错?

这问题突然冒出来,并非是闲得无聊咬文嚼字,而是事出有因——

周日带女……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为何“柴”越过“米”的地位?不是都说“民以食为天”吗?这排名有没有搞错?

这问题突然冒出来,并非是闲得无聊咬文嚼字,而是事出有因——

周日带女儿爬板樟山,女儿突然指着台阶边茂密的草丛嚷道:“爸爸快看,这草的形状,像不像五条蜈蚣虫聚在一起开会呢?”

“这种植物学名叫铁芒萁,我们老家叫‘撸萁’。”我决定给女儿科普一下,就在这时,有关开门七件事排名的质疑、有关“柴”老爷的“晋升之路”的回忆撞进我的脑海。

“兴宁老家为什么叫‘撸萁’呢?”女儿是个善于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孩子,她要了解的东西,必须要跟她说清楚。

“‘撸’这字有提手旁,在客家方言之中,有两臂合抱、用手臂拢着的意思,这跟普通话中的‘搂’的意思接近。为什么叫‘撸萁’?因为我们老家是丘陵与盆地交接地带,人多地少,丘陵土壤以酸性大、缺磷的花岗岩赤红壤、砂页岩赤红壤为主,林业资源有限,只有铁芒萁、马尾松、岗松等种类组成的稀树草被。几十年前,老家人生火做饭,靠稻草为主。可是一年两季收割稻谷,脱粒后的稻草远远不够烧啊,于是,乡人就上山割铁芒萁这种植物来烧火,割满一担,他们得用两臂合抱拢在一起捆,所以老家人就把这种植物叫成‘撸萁’。”

跟没有经历乡村生活的孩子讲解,有时不妨啰嗦点,一些细节不扯细一些,他们无法想象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乡村的艰难和困窘。

说到了生火做饭的“柴”,孩子对开门七件事有了兴趣,但开门七件事的说法究竟源自何时?我充分调动了知识储备:“开门七件事,学术界一般认为始于宋朝,但具体还有待考证,目前能查到最早的出处是南宋吴自牧著《梦粱录》中提到的八件事,所指的分别是:柴、米、油、盐、酒、酱、醋、茶。元杂剧《刘行首》有曲子:‘教你当家不当家,及至当家乱如麻。早起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明代才子唐伯虎写的《除夕口占》也点明了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般般都在别人家。岁暮清淡无一事,竹堂寺里看梅花。’”

“又提古诗……”女儿不满地嘟起了嘴,“周日也不让我休息!”

这年头的父亲不好当啊!我及时换了一种思维:“那你想不想知道和‘撸萁’有关的故事呢?”

听到有故事,孩子忙催我说。

“铁芒萁,也就是‘撸萁’,这种植物油性大,燃点低,长势迅速,在1980年之前,是兴宁农村用得最多的柴火来源。我的奶奶,也就是你的曾祖母当时每隔一两周就步行十几里,到兴宁鸡鸣山一带去割‘撸萁’,爸爸小时候还常常听到邻居夸奶奶能干,她有多能干呢?别人一担才挑四捆六捆的,我奶奶一担八捆,用竹杠勾索绑担,从深山一路挑回家,赶时间,半途几乎不歇息。”

“从山上挑回家?”女儿惊讶地叫起来,“我爬这点山路都累得直喘气,曾祖母还挑着走十几里!”

“是的,而且‘撸萁’长势猛,漫山遍野全覆盖着‘撸萁’,有时割着割着,会不时从草丛中窜出蛇鼠之类的小动物……”我的话还没说完,一向很怕蛇、鼠的女儿慌得站了起来,距离石椅边的草丛远远的。

上午阳光灿烂,石椅旁边,马尾松下,这边那边,铁芒萁抬着高高的头,托叶状羽片冒着绿色的油光。女儿怕有蛇、鼠从草丛中蹓出,站在登山石阶道中间,还不时瞅着坡上坡下的草丛。

“我小时候听奶奶说过,每次割草都得用长棍搅一搅草丛,然后才去割,最怕的还不是蛇鼠,而是草丛底下筑巢的地蜂,一阵风般窜出来,一叮就是一个比红枣还大的包,时痒时痛,痛起来比针扎到还难受,只能下山后拔点芋头梗擦擦,才能慢慢消肿止痛。我奶奶是童养媳,后来,她的父亲在兴宁城开了牙科诊所,我爷爷,也就是你的曾祖父到了十三岁,就去牙科诊所当学徒。大约是1929年至1937年的节点,当时兴宁城里牙医谋生很难,奶奶的父亲、我的外曾祖父退了店铺,带着爷爷和牙医师傅北上行医,他们沿着赣、皖、浙、沪、苏转了一圈,每到一个相对繁华的城市待上一年半载。爷爷一行原想一直走到北京去行医,但是走到江苏常州后,时值‘七·七’事变,外曾祖父从报上获悉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立即带着牙医和爷爷返回兴宁老家。在爷爷外出的那几年里,我奶奶做佃农忙不过来,曾祖母身体不好,有那么两年,雨季特别长,老天像漏了顶,淅淅沥沥下了一个多月的雨都没停,烧火做饭的柴草堆在花厅全给急风骤雨淋湿了,左邻右舍全都点不着火做饭。时值耕田抢种的季节,干农活吃饱饭才能干啊,怎么办呢?不忍心看到围龙屋内大家有米无法煮、看到孩子饿得直叫唤大人饿得头发晕,这时我的曾祖母,果断拿出我的高祖父的藏书,撕开分散给左邻右舍引火做饭。说到我的高祖父,你该叫天祖父,他是晚清秀才,大名陈献君,在1895年赴京应试之时,曾跟着康有为、梁启超一起,发动千余名举子秀才一同联名上书,呼吁清廷拒签和约,共同提出‘拒和、迁都、练兵、变法’等主张。这起事件就是载入史册的‘公车上书’事件,返乡后高祖父抛弃功名,转身开私塾。曾祖母为救饿得发晕的整个围龙屋老老少少,撕书生火之时,高祖父已经不在了;到了我爷爷1937年返回老家时,很遗憾地发现,他的爷爷、我的高祖父留下的藏书,包括一些罕见的善本、珍本都被当成生火材料烧了,家里仅留下了《史记》等几本图书。”

女儿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爸爸,好可惜啊!这么多书被撕去生火了……”

“善本、珍本现在看是很珍贵很值钱,但是,这都属于身外之物,在极端环境下救人要紧!人要吃饭,吃饱才能干活才能生存,不管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人的生存都是应该排在第一位的,何况在当年漫长的雨季,即使冒雨上山割了铁芒萁,既没地方晾干也生不了火啊!古人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是无柴草,生不了火做不了饭,有米无柴也难为巧妇之炊,这就是古人为何会把‘柴’排在开门七件事之首,而不是将‘米’排首位的原因……”我耐心地告诉女儿,“其实,即使当年曾祖母不拿古籍引火做饭,到了轰轰烈烈的‘破四旧’时期,对于人口密集的乡村来说,这些古籍藏书不仅难以渡过被焚毁的劫数,甚至还会给家族带来灾祸,‘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我们对任何事情都不能简单地去下定论……当然,为人周到口才过人的曾祖母并不识字,她留下的是《史记》而不是罕见的善本、珍本,这也着实是一件令后人感伤的事,也许,也许这一切只能算家运不济吧!”

当1979年的春风吹来之际,年过六旬的奶奶再也不用远赴十几里的深山去割“撸萁”了。此前爷爷从外曾祖父创办、1956年“公私合营”被收归国有的城镇医院牙科所退休,1978年爸爸、妈妈又相续从江西省安远县外贸局跨省调动,来到位于广东省兴宁四望嶂煤矿的省建一处,那年爸爸趁1978年秋季稻田收割完后,从单位请来一辆车从刚割完稻谷的田畔开进村里,载回一车煤炭,买了一个炭炉回家。

面对着一堆黑得发亮的煤炭,一群群附近农村的村民赶来看热闹,乐得合不拢嘴的奶奶和姑姑,挑来十几担黄土掺在煤炭里,姑姑把水倒进揉着黄土的煤里,用铁铲搅拌均匀后,又跳进煤里踩着踏着,很多好奇的村人来帮忙,年仅3岁多的我也跳进去玩了个不亦乐乎。爸爸要赶着出差,又带着司机离开了,大伙对爸爸示范了一两回的手动煤球机用不习惯,于是有村人建议,干脆把煤揉成长条形去晾晒。

奶奶和姑姑采用了这建议。在大大小小的村人的帮忙下,一车煤很快就揉成煤饼摆满了禾坪晾晒。这车煤做成的煤球虽说是减轻了奶奶的劳动量,但是生火却让她们郁闷了很久,因为煤球不是用手动煤球机做成12孔的蜂窝状,而是实心的,常常没烧透就灭了,浪费巨大,或者是生火时摆弄半天熏了一脸煤灰。

过了年之后,4岁的我跟着父母去了四望嶂。刚进矿山,我依旧保持着跟着做农活的奶奶养成的习惯,见到木棍、竹枝就拾起带回厨房,开始爸妈还没留意,妈妈几次清理出去,我又搬了回来。后来见厨房角落堆了很多竹枝木棍,爸爸问我原因后笑了起来,告诉我矿山烧煤不烧柴草,父母笑了我好几次,我才改了幼年跟着奶奶养成的习惯。

在矿山,每隔两三年就得做一次煤球,我刚读幼儿园时,爸爸总是出差,妈妈忙不过来,就把外婆、大姨、小姨和小姨丈全请来了,大家一起动手做煤球。妈妈说做煤球最累的就是搅拌煤泥,比锄地挑水还要累。

当时我们用的手动煤球机是单位工厂焊的,用起来很费劲,握着支杆左旋45度,又反手转90度,再拧回左边,煤球还没成型,又得重复一两次。最考验技巧的是,提着手动煤球机到晾煤球的空地,按着活塞往下放,一个两个还匀称,放第三个时往往煤球下到一半就不动了,急性子的人往往会抖一下两下,这时抖出的煤球就歪了脖子落下来了。

老职工们看到我们手足无措,便过来帮手,他们有经验,不拧支架,直接用脚抵着煤球机的圆盖顶,对着煤泥用力一踩,然后提起转身去空地放煤球,他们踩两个就在水桶里洗洗煤球机圆盖,这样再做时,就不会出现煤球粘着煤球机的情况了。

我还记得上小学后做煤球的往事,当年的天气预报经常不准,有次晾晒蜂窝煤时遇到了突发的暴雨,于是合家老幼戴着斗笠去收煤球,我们拿两尺长的木板装煤球,九个三层,十五个五层这样收,那时住矿山职工楼,大伙都利用楼梯角落去放煤,煤球常常堆到两米多高……

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四望嶂矿务局、一矿等地出现了煤球厂,但他们做好的煤球贵,爸爸算了一下成本,觉得买煤球不合算,最后还是决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当时,我们省建一处已经有家属开始买液化煤气罐了。

我家究竟是从何时开始使用液化煤气罐的呢?应该是在1989年春节吧。1987年我爸拿出半辈子积蓄,在兴宁城宁江北路买了块地,盖起了第一层,1989年的春节就在新房里度过。巷口马路对面就是兴宁石油公司,我家回城里过年时放弃了烧煤球生火做饭的习惯,开始使用煤气罐了。那年头,社会上的服务业还没兴起,煤气罐充气都要自己推着自行车去,那时刚读中学的我对推自行车载气罐过马路印象深刻,宁江北路附近正在大兴土木,大货车泥头车小货车来往穿梭,当年的泥头车司机货车司机普遍素质低劣,甚至还有个别心理“变态”,他们开车从来不让人,见人抢道就拼命按喇叭警告,还踩着油门加速行驶,企图用加速吓退迈出两步的行人,推着载了沉重的气罐的自行车,横穿车水马龙的街头着实是险象环生,喇叭轰鸣更让人胆战心惊……

还记得当时,兴宁石油公司往往是大年二十八放假,一直到大年初六才上班。春节最忌煤气罐用空了,为此,那几年爸爸每到年底就盯着气表,发现气量不够就马上安排妈妈赶紧蒸完甜粄、萝卜粄。大年二十六,他拎拎气罐,余气不足,顾不上还会剩几天的量,马上就推自行车载气罐去换瓶。这个时候,充气换罐往往要排长队等半天。

2001年父母搬至珠海生活,珠海的服务业发达,打个电话,半小时左右,送气工就扛着气罐上门了。而老家兴宁的一些服务业这时还处于“草色遥看近却无”的萌芽阶段。

2019年,姐姐住的吉莲新村开始改造,安装了管道天然气。姐姐丢了以前的煤气炉灶和热水器,换上适合管道天然气的新炉器和热水器。

过来我家料理家务时,姐姐感叹道:“你们住的小区太小了,也不知啥时才能安排安装管道天然气!用天然气比起用液化石油气,便利很多,也便宜很多。”

站在板樟山上,我和女儿倚在栏杆边远眺。

从这里望过去,迎宾南路车水马龙,一直延伸到拱北口岸,再往东南方向望去,港珠澳大桥像腾空的巨龙横跨海天,望着大桥,我突然想到1862年——那可是晚清开展洋务运动的次年,香港中华煤气公司当时已经成立了,成立两年之后即1864年,该公司开始向香港市场供应煤气。

2012年6月,香港中华煤气公司在香港国际金融中心举行“150周年展览”时,还展示了134年之前的双炉头煮食炉,这座产自1878年的煤气炉具的双炉头中间还备有烤炉。

而据黑龙江哈尔滨《新晚报》资料,周恩来总理将研制液化石油气钢瓶工作列为国家增产节约攻关项目之一,中国第一个液化石油气钢瓶1965年在哈尔滨诞生,比香港市场使用煤气的历史足足晚了101年。

回想1978年,我的年过六旬的奶奶带着姑姑步行十几里,跑到鸡鸣山去割“撸箕”当柴草,年底才过渡到烧煤球的新时期;距今三十多年前,父母从辛辛苦苦做煤球阶段,转换到每月一次推着自行车拉液化煤气罐的生活;距今19年前,父母搬到珠海养老,终于体验到送气工的服务;1年前,姐姐一家亲自体验到管道天然气的便利和优惠,生活水平和质量大幅提升……

我爸爸晚年的时候,每到合家团聚吃饭之时,有时自然而然会聊起往事,他举着酒杯感叹道:“共产党政策好,重视科研创新,经济弯道超车,百姓生活日新月异,想想当年你们奶奶上山割‘撸萁’烧火煮饭的场景,那时想都想象不到如今的便利生活……”

这方方面面的细节和故事,一时半会跟女儿也讲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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